“不如意事常八九”是句寻常老话,寻常得令人不小心就会忽略它。在秋风秋雨的背景中,作者开始写一些不如意之事,感觉跟雨淋湿的棉布衣服烤在暖气片边上相仿佛。
与之相比,前一章的创业失败故事叫“折腾”而不叫“不如意”。
“旧时代的见证人们”仍在喋喋不休,各种小城的八卦浮上记忆的水面。作者笔下刮起各种方向的风,尤其猛烈的是从南方利比亚方向来的焚风,可以让老年人不适,让年轻人发疯的。看到这段不由得疑惑:作者这么写是隐喻手法吗?还是基本写实,艺术夸张而已?希望有对捷克更了解的朋友能告诉我。
还有“我”家庭中的八卦:女仆与男主人之间的游戏。在旧时代,中产之家雇佣女仆是一种常规,或应叫作“标配”吧。时代之轮缓慢转动,有一天连女仆都对革命翻身起了热望,诅咒着要改变这个不合理的世界。后来世界果然按她们说的变化了。可以任意践踏原来的“上层社会”,多么爽!
不但如此,战争促成了更多的改变,例如被疏散后又被驱逐的普通德国人,企业收归国有后被扫地出门的原管理层,原来因一些问题被开除的雇员现在回来作威作福,远处军营城所影射的苏联对捷克的军事管制……
乱世或者可能也出英雄,可是作者只是通过各种普通人的八卦去呈现一个时代的巨变,很考功力,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琐碎记账簿。为什么赫拉巴尔并不刻意描写时代英雄?也许他觉得,真正的时代英雄存在于普通人的群体当中?
这真是与那些虚情假意的把“人民”架空的政客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让我想起张爱玲说的,她关注的是大时代碾压之下的小人物的悲欢。三毛写《滚滚红尘》的时候,不知是何心境,个人觉得她是把张爱玲的境界缩小了,成了言情,而张爱玲岂止是言情,她有更大的野心。她想做一个时代的记录者和讲述者。
这里不能不提到《少帅》。张爱玲在美国写的一本英文小说,有讲述中国巨变的野心却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水准。读原文可以看出是语言的问题:她用的是殖民地式英语,无法进入“咖啡美人与酒”之外的更深层次。
想想她每日独自坐在公寓里写呀写……而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她追不上了。“美人”最怕“迟暮”。于是回到自己,写自己的自传体小说,回到了熟悉的套路。所以她对自己的后期创作也是失望的。不过,能执笔以终老,也是一种幸福吧,这幸福她一直小心呵护着,不容外界侵扰。她的晚年,安于孤独,虽然不入时人之眼,其实很圆满。
回到赫拉巴尔的小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留在捷克没有出走,并且敢以自己的思想来书写,算是很有勇气了。当然,还有比他年轻的哈维尔,是另一个标杆式人物。
我留意到赫拉巴尔的教育背景:他是法学博士。可是由于各种原因,他的履历非常的另类:前二十年的工作是:公证处职员、商业学校行政人员、仓库管理员、铁路工人、列车调度员、保险公司职员、商品推销员、钢铁厂临时工、废纸回收站打包工、剧院布景工和跑龙套演员等等;后面三十年:专业作家。
令我好奇的是,他会以怎样的观点看自己生存在其中的社会与时代呢?在一本法理学的课本里我曾读到这样的话:“学习法律,先从法律本身来理解法律是理解不了法律的。因此,法之理在法外,认识法律,须先认识社会;掌握了社会的存在机理,才能了解法律的结构及其运行的规律。”
现在想想,他读法律,可真是一点没浪费,虽然当时看不出。他学习过各种理论,然后真的以实践去验证了那些理论。
而能够支撑他的三十多年写作的,恰恰是前面二十年的底层经历。这些经历一半由于政治原因,另一半是个人选择。他为普通人写作,带着理解的同情,因此赢得了广泛的读者(包括捷克的和世界的)的喜爱。他的写作有点像为普通人代言的意思。这些普通人,也许生活一地鸡毛,也许思想单纯到不会质疑自己所处的境况,也许有时候贪点小便宜……作者并没有因此去讽刺挖苦他们,而是给予一种体谅的调侃。这一点是昆德拉之类作家做不到的。
二十多年前,看过荷塔•穆勒的《风中绿李》,在极权统治之下几个罗马尼亚年轻人的故事。青年人是敏感的,他们容易产生反抗意识,虽然最后被镇压,但是这种反抗意识会带来终身的烙印。可是赫拉巴尔不是这样处理。也许因为他第一次发表作品时已经四十九岁了,他提供了另一种视角:一个混乱的时代,平凡的人们说不上有什么觉悟,他们只是遵循自己的良心在谋生。他们的故事就是自己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就是自己的戏剧。赫拉巴尔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普通人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一切抱怨都是真实的,也是被允许的。
说到谋生,忽然想起哪个东欧国家的前总统下岗之后重操旧业当了机械维修工的新闻。看来东欧人真是天生的自带幽默感呀~
前期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