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源的宅邸位于滨海城大观风景区内,环境宁谧静雅、清幽宜人,又坐拥城中心,出行捷达。陆泽昕幼年之初,与父母一道居于祖父母宅邸,陆鸿铦、箫纨瑭的首套房产亦距之颇近,搬离后依然日日出入其中,故而邸内涵括了陆泽昕几近全部的童年记忆,纵然近些年住远了不再常去,然而每每到临,总有无尽亲切与熟悉。
车抵庭前,早有佣人迎接,待进入别墅,门厅侍者问候:“大小姐今日有空。”
陆泽昕颔首,到更衣室换去披肩及鞋子,大厅内,所见佣人却是一色素服,心中泛掠疑惑,却仅仅问及祖父,由佣人引领步向别墅后庭苑。
陆泽昕见到陆海源遂走近问安,一旁的侍者搬挪藤椅,陆海源请陆泽昕同坐。
“祖父今日得空清静。”陆泽昕略带几分玩笑,“我似乎有所打扰。”
“你如此讲话就是同你祖父见外了。”陆海源慈蔼的神情中现出几许苍茫,“我倒盼着你们能多回家看看,可如今你们全各忙各的,谁也没空。”
陆泽昕略呈委屈状:“祖父责怪我不常回家也就罢了,难得陪您闲聊一回还要嘲弄我。”
陆海源闻言又是疼爱又是笑:“朽木之年如何还能嘲弄灵活多智的年轻人,若是哪句话失于得当还望大小姐担待我年老昏聩罢。”
陆泽昕含笑道:“祖父掌理全城公务,若论及忙,谁能与您相比?如此岂非嘲弄我年少无知胡乱忙呢。”
陆海源面容间的笑意愈深,不由感慨:“泽昕一向会哄我高兴。”转目望到喷泉处又叹息了一句:“如今也唯有你能如此了。”
“不知祖父今日缘何感伤?”陆泽昕半含探寻。
陆海源未答,神色愈显沉寂,一旁的佣人轻声告知:“今日是小小姐的冥辰。”陆泽昕遂静默不语。
陆海源环顾庭苑景致,目光凝格一隅,触景伤怀:“当初泽茵经常到此玩耍,捉迷藏总是一边藏一边躲,谁也找不到。”
陆泽昕寂然无话,任祖父洞悉记忆:“虽是收养,却与你们一般看待。你小妹妹又活泼机灵,无人不爱。若是长大了,也必定能如你那般出众。只可惜被那起疏忽大意之人断送了。”
十余年前,陆海源向家中宣布要添一位孙辈,称是故友遗孤之女,因父亲去世母亲出走无人照料,自己顾及旧交情谊不忍其流落,遂决定收为孙女带入家中抚养,并顺应祖矩,排位于陆泽昕之后,取名为“陆泽茵”。
陆泽茵同陆泽昕年纪相仿,颇为乖觉伶俐,深得陆海源疼爱,其“小小姐”的身份也逐渐确立,然而六岁那年莫名生了场大病,初愈期间因着凉受寒,不久即夭折。陆海源对此大为痛心,每逢陆泽茵生日皆不忘于家中悼怀。
“看我净讲些颓唐之语,弄得泽昕也一道伤心了。”陆海源回神,转而吩咐身旁管家,“今早有人送了些紫玉葡萄,泽昕从小就爱葡萄羹① ,你赶快叫他们去做些。”
“多谢祖父想着我。”陆泽昕作出兴致的样子,“很久没尝到葡萄羹了。”
“那今日可要尽兴。”陆海源一面欣慰,一面想起责备,“你家里那些人也不知给你做。”
“我何尝指望他们。”陆泽昕正色道,“况且,葡萄羹也只有祖父家做的最合我口味。”
“对,你从小就只爱我家的葡萄羹。”陆海源慢慢起身,“讲得我也馋了,进屋去尝尝。”祖孙二人一同离开庭苑。
琉璃盏内一颗颗葡萄晶透莹润,伴加入蜜桃调制的羹汁入口,味蕾瞬息被玫瑰的芬芳萦绕,余后犹有甜馨阵阵侵袭,几令人欲罢不能。
“味道如何?”陆海源一同品尝后问,“没变罢?”
“一点也没变。”陆泽昕一边又要了一盏,“还是一如既往。”
陆海源见状分外欣悦,又褒奖了做出葡萄羹的佣人。
正当此刻,管家近前禀告陆海源:“刚刚接到理政参议院那边电话传讯,称有事需要您亲往一趟。”
“我知道了,你去备车。”陆海源交待了一句,管家奉令而去。
陆泽昕笑言:“我的话一向不错,祖父又有公务要忙了。”
“是啊,老了也不得清闲。”陆海源不禁感慨,“你先坐坐,我去那边看看。”
陆泽昕颔首起身,目送祖父离开旁厅。
从露台眺望,远处的山光海色隐约可见,俯首近观,别墅四周的清幽风韵一览无遗。幼年每每临此,总不觉思索那一幕幕景致间或藏有不为人知的神秘传奇。
如今不再是那思律活跃的年纪,昔日心境早已凝成记忆中永恒的怀恋。
几阶音符传入耳际,踱步到琴室,只见祖母的专侍女佣②宛容正详细检修那架熟悉的银白色钢琴。
陆泽昕走近,宛容见礼问候。
“我只是到此看看,你只管做你的事。”陆泽昕示意后坐于一旁,看宛容继续调试琴音。
午后光线明媚,照耀宛容一袭鎏金纹案的绛紫色衣衫寥泛辉泽,霜鬓刻染出的沧桑与从容坚韧的神情交映,极若一尊雕塑。
陆泽昕脑际不禁浮现出祖母当日的身影,那般娴静安谧、优逸典雅,又那般澹泊从容、与世无争,纵物是人非,已然镌印于心,凝为永恒的思忆。
感怀间莫名寥泛轻惑——若祖母未逝,得知自己将作远行不知会有何看法。
旋即又觉可笑,默叹自己思绪繁乱。
检修完毕,宛容起身,向陆泽昕微施一礼,转步离去。
陆泽昕踱到琴畔,移身坐正,指尖触键、按动,一曲音律飘然流溢。
最深挚的情谊莫若追忆逝者的思怀,憔悴了流年,沧茫了回忆。
奈何浮生轮徙,世事迁移。
分离开既往,寂落萧索,无声无息。
而今,逝者已临仙境,忆人犹缚红尘。
将去飘摇,徒殇缱绻,前路无卜。
未知流离归依后,可否还得以复坐琴畔执此一律?
曲终,陆泽昕合琴起身,流目轻顾,慢慢走出琴室。
走廊彼端的窗口散射明灼光芒,恍然间仿佛回到昔年午后,漫步尽一幕又一幕长长的幽梦。
走近那片光域,耳际却传入一阵责备——
“宛容,你也太不像话了。”
循声而望,露台花草边,是管家与宛容对话。
“非为针对你,然而珍甫令举宅同祭小小姐生辰,你何故非要如此呢?”管家见了宛容的衣着不禁皱眉,“珍甫为此已不悦很久了。”
宛容不予理会,依然贯注于兰草的修理,神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你讲哪一门子的小姐,我不认得。”
“你……”管家分外头痛,却已看到陆泽昕,连忙见礼:“大小姐。”
陆泽昕略略颔首示意:“你先去罢,我有事情同宛容讲。”
管家应声而去。
“敢问小姐有何奉告?”宛容停了手中活计问。
“无事,借口支开他罢了。”陆泽昕望着欣欣荣荣的幽兰,轻轻一叹,“很久不见如此的兰花了,幸得你照料。”
“分内之事。”宛容平静以应。
陆泽昕回转目光,微微一笑:“不介意的话陪我坐会儿罢。”
宛容遂将手中的修理工具放到一旁,坐了陆泽昕身畔的小杌:“小姐今日有空。”
“你是与祖母一道看着我长大的,近些年我不常到祖父宅邸,竟也生疏了。”陆泽昕略有感慨,“然而你当真丝毫未变,恰如我心里对你的感觉。”
宛容不懂陆泽昕的意思:“小姐有话还请明示。”
“那就恕我直言了。”陆泽昕转目相视,“纵然你觉得无益,然而祖父既已不悦,你也不要露于表面才是。”
宛容的神色泛掠不屑:“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然而有些事小姐或许不知道,我也不便讲,总之宛容自有道理。”
传闻陆泽茵实为陆海源私生女之女,因其私生女欲赴海外而将之托付寄养,陆泽昕对此也非全然无知,见涉及家族隐闻本应立即回避,然因祖母之情的确顾惜宛容,由是依然提点:“无论你出于什么道理,也不要忘记自保。”言之微顿,凝望身畔的幽兰:“我不想此间的花儿再失去照料的人了。”
宛容沉默片刻,最终应了:“是。”
陆泽昕回眸见宛容有些欲言又止:“你似乎也有话要对我讲。”
“听闻小姐要去俞唐进修。”宛容神情中现出几许忧虑,“虽然不知您为何要走得那么远,然而总觉您此去堪忧。我纵然浅薄乏识,也有几分愚见,不知小姐可有意一听。”
“你又客套了,”陆泽昕一笑,“但讲无妨。”
“只身异地非同小可,要应对的事件太多,”宛容神色愈是凝重,“须常常谨慎,留心规避事端方可免受其害。”
陆泽昕见此言颇具深意,遂请教:“不知我该如何规避事端呢?”
“要做的有很多,其中最要紧莫若‘韬光韫玉’。”宛容字字认真,“小姐才姿出众,本就耀目非常,因此更要留意隐匿锋芒。”
“韬光韫玉、隐匿锋芒。”陆泽昕若有所思,“也就是不露所长、不动声色了?”
“正是。”宛容点头道,“还要不显姿容、不见富丽。”
陆泽昕闻之却有几分未懂:“那又需如何去做?”
“只消一句,”宛容解疑答惑,“万事从简。”
“万事从简。”陆泽昕轻轻重复了一遍。
“譬如日常用度以简洁为方,周身穿戴以省简为宜。”宛容进一步举列,顾视陆泽昕佩戴的饰物道,“再譬如,小姐此刻的一身藻饰闲妆就请减了罢。”
陆泽昕只觉豁然开朗,不由颔首慨叹:“自从将去俞唐的消息传出,我收到的劝告不少,却皆属高谈阔论,唯独你,所言于我确切有益。”
宛容的目光盈动欣慰,面庞间也浮现起融融笑意。
有佣人近前见礼:“请示大小姐关于晚餐的建议。”
“今晚外出,你们不必准备我的了。”陆泽昕经问记起方乾宇的生日邀约,想到若待祖父归家,劝餐不成又免不了一番失落,由是起身先行离去。
① 葡萄羹:取新鲜的葡萄榨汁,加以鲜榨的蜜桃汁、雪梨汁等调为羹汁,再将去籽的葡萄果肉放入调制的羹汁中制成
②专侍女佣:即负责专职侍奉一人的佣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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