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

外公外婆回江西老家去了。傍晚七点五十的火车。

下午五点半我拨开重重人群和工作抽身往家飞奔,路上不忘按手机回工作微信,进了家门还没停手鞋也不换靠着门按按按。过了十分钟,外公从饭厅绕出来,“别忙啦,先吃饭吧。赶着出门喔。”他歪着脑袋看我,眼里盛满慈爱的笑意。

我在桌边坐下,他抓紧片刻我注意力空闲的时间,絮絮叨叨说起来。

“公交卡和借书证给你放在抽屉里啦不要忘记”郑重叮嘱的表情;“我们怕你们回来得晚时间太紧,已经先吃啦”,很得意的表情;“楼下肉店的食材虽然更贵点但是炒菜的确更好吃”,深思熟虑的表情;扭头又交代表妹,“我们走了之后自己要抓紧学业,中考没问题的”想宽慰大家的表情;“你给我买的手机,盒子里还有两张卡是怎么用啊”挠头苦恼的表情。

“公交卡和借书证给你放抽屉里啦千万不要忘记”,郑重叮嘱的表情,他又重复了一遍。


外公是个典型的读书人,从小贫穷,感谢党和国家阶级斗争,娶了地主的美貌女儿为妻。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然后和外婆一起下放农村,生活条件艰苦,带着四个小孩,还救济了好几批学生。后来调回了学校,再后来儿女成家。最后有了我。

三岁以前父母在广东工作未稳定,我便被交付给江西老家的外公外婆照顾。那时候他们都还没退休,请了保姆带我。担心父母牵挂小女儿,隔几天便张罗姨舅或是亲自写信给母亲。

“雙雙今天調皮,把麗瑋小姨的拖鞋藏起來,也不好好吃飯,還在飯桌上鬧,最後被舅舅打了一頓。終於安生。小姨在旁邊憋笑。”

“今天下午麗瑾同學來家裡玩,雙雙中午休息得好,精神佳,又有人逗她玩,很是興奮。結果晚上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

“自從上回接了你的電話,雙寶這幾天不知怎麼了特別安靜。下午帶她出去散步,有個阿姨問她‘想不想媽媽呀?’她突然就不說話了。我趕緊擺擺手叫她別說了。最近我們都盡量避免再有人在她面前提‘爸爸媽媽’的字眼。”——所有信件里这句话我倒背如流。

三岁以后,我可以独立上幼儿园了。父母把我接走,从此每天睁眼便能看见的外公外婆,变成了占一年六分之一时光的暑假里,12小时火车摇晃的终点站。来的时候他们从楼上匆匆忙忙迎出来,车还没停稳人已经在路边笑盈盈站好。走的时候也从楼上下来,外婆红着眼眶,妈妈红着眼眶,14岁以后懂事了的我也红着眼眶,互相挥手直到车开远了绕过一个弯大家谁也再看不见谁。

我和外婆外公的距离,自此,从一个臂弯变成了八百公里十二小时;我和外婆外公相处的时光,从日暮朝夕变成了一年一会;我和外公外婆相见的次数,从以须臾毫秒计数,到以他们年年岁岁被收回的寿命计数。


读大学后,家里经济条件好了,父母也不需再操心我。“来广东久住吧”,他们开始提出邀请,“气候适合老年人,你腿不好”,指的外公。

外婆是很愿意来的,子女也都赞同。倔脾气的是外公,说他在家里有许多报纸要剪,花草要照料,木工活要做,要去旅游。“等双双大学毕业定下来再说”。总感觉他这是信口拈来的烂借口。

后来我毕业了,在深圳工作。在此期间,外公拗不过家里人的怂恿,寒假到广东来过了几次年。然而,没待够一个月就回去了。“没地方住呀,总住在女儿家不合适,她公婆也在呢”。

工作两年后我和母亲商量好在深圳买了房子,时机由上涨的房价决定,户型却有一半因素归于外公外婆。出嫁的女儿家不方便住,单身狗外孙女家住进来总是名正言顺的。为此,我还在全家人面前痛哭流涕地控诉了一番诸如一个人住危险又寂寞,下班晚回家没人照顾的苦命境况。感谢围观群众声情并茂添油加醋的转述,今年外公动摇了。

然而,人是来了,房子也参观了,衣服也从箱子搬出来放进柜子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小姨,说公婆近两年过世,表妹中考无人照顾,“反正你也加班狗一天在家8小时6小时在床上”,又掳走了外公外婆。说来愧疚,每天工作的确繁忙周末又需要留时间做一些私事,两个多月来确实没有很多时间去小姨家陪伴外公外婆。

总想着,这次能住很久很久,我还能细水长流。中心书城还没有陪他去,莲花山公园的花都开好了。年没过完几天,有一天晚上,外公说,“我要走了”。

人生总是这个样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朱颜辞镜花辞树。商人重利轻别离。等闲变故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从此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年初刚到深圳,他听说我可能会被借调北京总部,“思量了整整一宿没睡好”,最终想通得了两个方案,如获至宝第二天清晨就把我从床上拉起,从利弊分析到答复措辞都替我细细想好,认认真真阐述给睡眼朦胧的我听。

在家里住了没多久,他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问我,“你和小李子还好吗,怎么最近不见他来”。学校还没放假呢,我假装低头看手机,漫不经心回答他。“哦,那就好。”他像是长舒一口气,“女孩子不要拖太久,觉得差不多就可以定了。啊但我们也不是催你的意思。”没玩够呢外公,我还小事业为重事业为重哈。“是是是,不过一般28岁左右就差不多了。”“我离28还早呢还可以玩三年。而且我妈也很晚结呀。”“XX是哪年结的?”“前年。但她比我大三岁!”——“好啦,儿孙的事自己做主,她说不定另有打算呢”,一旁的外婆终于出声打圆场。人事处领导退了休也还是厉害。

外公不说话了。晚上全家人散步,偷偷靠近我,“还是趁早”。

我回他一个迷之微笑。


在我二十五岁的人生中,外公所占的分量有多少。在我随着读书耗脑、娱乐熬夜、工作压力、恋爱曲折而逐渐衰退的记忆碎片里,属于外公的部分还剩下多少。

我记得当大家都在客厅喧嚣吵闹,他一个人戴着老花镜安静地在房间里看书誊字。

我记得他爱去旧书市场淘书,路边捡碎石花草,吃顿海鲜觉得鲍鱼的壳亮晶晶好看也要收起来,不许我们倒掉。

我记得小时候每年暑假回老家,临走前他都要把我单独拉进房间,聊聊心路历程指点人生方向,絮絮叨叨反复叮嘱长达数小时。

我记得他除了说教以外不爱说话,外婆有时候脾气爆,骂他他也不做声。爱园艺,爱木工,爱做菜,爱酿酒,爱看中央八套电视剧。唯独做两件事最认真,阅读,和打拖拉机。专注的时候嘴巴不自觉嘟得老高,心情好的时候还配合口哨。

我记得他年纪越大越耳背,期初还凑到大家中间拼命地想要听清楚我们聊些什么,后来渐渐也就不关注了,自己坐着想心事。大家聊着聊着突然提到他,他注意到,大声地“啊?”了一声,大家便笑。他也不明就里地笑,看我们貌似转移了话题,接着沉入自己的世界。

我记得他最爱吃甜食和面点,近两年得了糖尿病,全家上下紧盯禁止他乱吃东西,他只能乖乖听话。元宵节,大家在客厅打牌,我俩在厨房煮芝麻汤圆。“我再吃两个。”他悄悄说,一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不行”,我残忍地伸过勺子把他碗里的汤圆舀到自己碗里。“好吧好吧,你多吃点。”他妥协地笑,恋恋不舍看一眼汤圆,又看一眼我。眼神依旧慈爱。

我记得他今年八十大寿,却不让儿女大肆操办。我这些年已经完成很多心愿了,已经足够了。七十岁之后,他带着外婆坐老年专列去了国内很多地方,在福建老家祖地亲自建了房子完成多年归根的心愿,以及最重要的也是最让他自豪的,耗时多年在他父母的一百四十岁和一百二十岁诞辰,完成了谢家家谱的修撰与印刷,以及组织了整个大家族聚会,郑重其事地演讲与分发。

我记得他毫不吝啬地买了几百几千元的书籍给我。我记得有一天饭前,他想吃药却手抖掉在地上,他着急地弯腰找了很久“一颗值好几毛钱呢”,怎么都拉不住。

我记得周末我加班,跟母亲微信说了不去小姨家吃饭。没过多久,又接到外公电话,因为刚学使用手机还很生疏,他喂了两声,终于听清楚我应答他,“回来吃饭吗”,他问。为了听得清楚他开了公放,我听见那边母亲在对他说,都跟你说了双双说她加班不回来。“……回来吃饭吗?”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死心,他对着听筒又问了一遍。

我记得饭后他把瓶瓶罐罐摆一桌,小姨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又吃药啊。怎么这么多药哦。”小姨随口一问。“吃药保命,保命药哦。”外公说。隔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记得有一晚他拉我谈心。没聊几句,他终于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没什么再值得他的老生常谈叮嘱的。谈话有一搭没一搭,时常中断,又被他强行带起话题。在双方沉默的间隙,他揉着眼睛说眼睛酸,然后手再也没从脸上放下来过。“老了,真是老了。”一边更使劲地揉。

他眼眶有些红。也许是揉得太用力了。


外公外婆回江西老家去了。我从单位飞奔回家陪他们吃了临行前的晚饭,然后把他们送到车站检票口。

我看着他们拿着大堆行李在人群中缓缓移动,最终消失在目光尽头,我被栏杆和狠心的安保拦在外面寸步难移。火车站外淅沥下着雨,天气潮湿。

《你走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一年前在豆瓣读的一篇文,作者在某个肃穆的仪式后有感而作。我读完呆呆坐了很久,此后甚至一见标题就控制不住情绪。



我不怕你走。你走或者留,都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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