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件令我痛苦的事!我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甚至在别人眼里我还算是一个好人,但是每次回忆过去,罪恶感总从心底最为幽暗的地方钻出来,并狠狠地掐着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来。多年来,我饱受这可怕的精神折磨,尝试忘却,尝试麻痹,但这如同在白纸上一个小而黑的污点,无论如何擦拭、如何涂抹,都永远不能消除。今天,我选择了勇敢面对,追溯着回忆,将我所知的,所见的,所犯的,全部如实记录下来,为自己的罪过作一次彻底的忏悔,希望得到深埋在泥土下的亡灵宽恕。
那是一件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故,回想起来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当时我只有九岁,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固,全家搬到一个山区小城市,我也转到一所小学读二年级,在那里渡过平静的半年,生活逐渐适应了。我不是一个活泼的孩子,甚至有点孤僻,由于不大合群,一直没有交上朋友,但在这里我却认识了生命中一个重要人,他就是林晓。他也是半年前随父母搬到这里居住的,家就住在我附近,与我一样是家中的独子,由于性格内向,他也经常一个人。也许是我们的家庭情况有太多相似,加上每天放学都独自走同样的路回家,走得久了,便慢慢熟络起来。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雨天,那天中午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大雨持续到傍晚一直没停过,放学后许多学生聚集在校门口等待家长来接送,我知道父母的工作很忙,即使下雨天也很少来接我,况且今早出门带了伞,家也离学校不远,便决心冒雨前进。走了没多远,我发现林晓正在回家路上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避雨,看他脸上急切的神情,我多少估计到他父母没来接他,我理解他此刻的急躁,更清楚他此刻的不安,所以我朝他走了过来。
“一起走吗?”我问道,他没有开口,却足足盯了我有一分钟,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诧异、抵制、畏惧各种复杂的神情,唯独没有我所期待的喜悦,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兽面对着人类散发出阵阵敌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对我这么抗拒,但可以肯定此刻的他并不需要我,所以我失望地离开。而正当我转身时,他忽然冲了上来,跑到我的伞下,站在我的身边,我们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在雨中默默往家的方向前进,而这就是我们友谊的开端。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友谊日渐深厚,每天早上我们一同上学,中午一同吃饭,放学一同回家,周六日父母不在他总会到我家玩,渐渐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性格腼腆但却单纯,作为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对林晓我没有任何保留,经常对着他诉说心里话,但他却沉默寡言,从未提起过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即使对我的质问,也只是抱以淡淡的微笑。开始,我总以为他只是由于性格的内向,不善于言辞表达,但渐渐地我发现他聪明过人,对许多事情有着超越年龄的见解,他的心底埋藏着不少秘密,而他又是如此懂得隐藏,懂得掩饰,懂得扮演一个大人眼中文静老实的孩子。
“你喜欢昆虫吗?”林晓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飞蛾的翅膀,轻轻点上胶水,粘到被抽空体液的飞蛾躯干。他很热衷于昆虫,是一个典型的爱好者,卧室的墙上挂着许多放满昆虫的标本玻璃柜,那些标本有人家送的,也有他自己做的,但看上去都一样的精致,书柜里大量关于昆虫的书籍与图片,抽屉里尽是泡着虫尸的小玻璃瓶,如果仔细观察窗台的那几盆植物,还能发现不少奇特的虫蛹。
“还好,但达不上你喜欢那种程度。”
“到哪个程度?”
“最多就是抓个甲虫之类来玩玩,玩腻之后就扔掉吧!”
“看来你还未真正了解昆虫,发现他们美丽的所在。”
“昆虫?美丽?”我以是我听错了,或者说我认为林晓说错了,虽然我并不觉得甲虫丑陋,但也从未有将“昆虫”与“美丽”这两个词联系起来,可林晓已经沉醉在自己的遐思中,自言自语道:“昆虫,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在短暂的时间内将自己的生命火焰燃烧到极限,发出最耀眼、最璀璨的光芒,将自己的身体、汁液乃至灵魂都奉献给下一代,延续着美丽的传说。”
“你的意思是指生命暂时才美丽吗?”
“呵——”林晓露出不大整齐的牙齿笑了起来,接着回头对我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有一个哲学家说过,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是年岁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
“哲学?你还懂哲学!我根据听不懂,但我相信你的话有道理。”
不知几时开始,林晓经常对我说一些复杂而难懂的话,也许我那时太小无法理解其中的寓意,更无法猜透他细密的心思,开始我对他的学识是佩服与崇拜,但日子久了,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恐惧。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林晓,这是一种本能的害怕,在他那个小小的躯体里蕴含着一股可怕的力量,而且不断地、快速地、贪婪地膨胀,越来越巨大,很快就要从他的体内迸发出来。更令我不安的是,我害怕离开他,这是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心理,他似乎早已成为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在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及时的出现,为我提供帮助,使我一有有什么事总会第一时间找他商量;另外,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他的影响与控制,他看透了我的内心,会用表情、语言、行动来鼓动我心底的欲望,他比任何更了解我一举一动,我信赖他,依赖他,他成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许,当时我不沉迷于这种病态的习惯,选择立即离开他(虽然这有点难),就不会犯下大错,但我没有,所以等到灾难的来临才发现自己的愚昧与无知,更为此至今仍在罪恶的阴影中生活。
事件起因源于一次全校学生注射乙肝疫苗,连续三天的时间,每天安排两个年级注射,一年级与我们刚好排到首天。虽然老师在疫苗接种的前一天已向学生说明了注射流程,但到了第二天接种疫苗时,现场秩序却极其混乱。开始是临时用来作为注射场地的学校礼堂过小,学生挤得接踵摩肩;另外是老师在安排注射秩序时缺乏经验,学生年龄又偏小,心理素质不成熟,有的惧怕打针,又哭又闹,有的嬉戏玩耍,到处乱窜,有的推推撞撞,谩骂打架。
我在人群中站了半个小时,仍未轮到注射,天气闷热,人员拥挤,全身大汗淋漓,加上天生体质较差,感觉胸闷头晕。这时候,林晓忽然挤到我身边,他右手的袖子被卷起,显然是注射好疫苗,他见了我,便问道:“你注射好了吗?”
“还没有。”
“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人太多了,我有点头晕。”
“是吗?”我清晰记得林晓当时静静地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眼睛闪烁着诡异的亮光,带着微笑平静地问道,“我的朋友,你见过蚂蚁四处乱窜的情景吗?”
我还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没来得及答复,他已“啊”地一声,捂住肚子摔倒在地,红润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呼吸变得非常急促,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四肢开始抽搐。那一刻,我头脑里乱哄哄一片,热泪从眼眶自然地溢了出来,我太害怕了,恐惧、慌乱、悲伤在心底混杂成一团,本来我应该冷静下来报告老师,但承受能力尚低的心智无法这么做,而且挤在嘈杂的人群中报告老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本能地、草率地、武断地下一个可怕的决定,大声惊叫:“疫苗有毒!有同学中毒昏倒了!”
就在我发出惊叫的下一刻,整个现场起了一种可怕效应。
“啊!我也肚子疼!”
“我也肚子疼。”
“老师,有同学吐了!”
“不好了,我的腿四有点麻木。”
“要死人了啊!”
“我害怕,我不要打针。”
“不要打针,我要回家。”
“让我们回家啊!”
“哇,妈啊!”
“快点离开,不要给传染啊!”
短短一瞬间,礼堂内哭天喊地连成一片,可怕而无形的传染病在情绪失控的学生中迅速蔓延,打过疫苗的陆续出现腹疼、呕吐、头晕、肢体麻木,没有打过疫苗的身处此时此景,也被吓得丢了魂似的,有的哭喊着要回家,有的嬉笑无常,有的甚至打人骂人。近二百多名学生伴随着喧闹的叫喊疯狂地四处乱蹿,你推我拉,你撞我挤,你踩我踏,你叫我嚷,你哭我笑。
摔倒、践踏、流血、死亡、崩溃,崩溃,崩溃,一切崩溃了!
我惊慌失措地在人群中挤到墙角,躲在一张桌子下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耳朵阻止那可怕的惨叫声涌入我耳内,闭上眼睛不去看一个个同学在我面前倒下。
“现在你看到蚂蚁四处乱蹿的情景吗?”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我睁眼一看,见林晓立跟前,他眼睛里依然闪烁着那诡异的亮光,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浮现甜美得令人恐怖的微笑,我终于昏了过去。
这次的踩踏事件造成十一名学生死亡,二十五名学生与一名老师重伤,其它学生各不同程度轻伤,事后经详细调查,当天的疫苗并没有毒,学生不约而同出现腹疼等症状,其实是一种以视、听、嗅觉传播为特征的较为特殊的流行性癔症。
林晓——一个天生的犯罪者,他演出了一个首例感染“病人”角色,由此引发其它敏感学生的连锁反应,再利用了学生失控情绪与现场秩序混乱一手导演一出真实的惨剧,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与相信!两天后,我在医院的病房清醒过来,经检查身体没大碍,只是头皮有点擦伤,但却由于受惊过度无法正常说话,所以需要继续留院观察。住院期间,我一直向父母询问林晓的消息,但他们总是表现出疑惑不言,不然就是随意的搪塞,而我又没勇气去寻找林晓,因为我害怕他,害怕见到他的微笑,一周后父母带着我远离了这个城市。
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后,我的语言能力已完全恢复,但没有回到学校,因为我被怀疑得上一种叫儿童精神分裂症的疾病,而被送进一所儿童心理健康治疗中心。当时我是多么地害怕、愤怒、抗拒,甚至憎恨起父母,咒骂他们疯了,但他们却含泪告诉我,一切都是为我好,恳求我接受彻底的治疗,所以我开始了半年多坐牢般的禁闭式生活。健康中心有许多孩子,我们每三个人住在一个房间,父母每周会来看望我两次,我依然没有融入集体,由于林晓的事,我甚至都不想再与同龄人说话,每天医生会对我做身体检查,还有就是谈话,他询问我一些问题并做记录,而我要如实回答并填写一些问卷,还有定期吃一些奇怪的药丸。虽然我在健康中心一直配合治疗,一般不伤害到身体,我是不会抗拒,但我仍坚信自己没有病,只是我清楚如果想离开那里,就只有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并在问卷给出他们认为满意的答案。
二十年来,没有人与我提起那件灾难,我也从不刻意去回忆,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单纯、天真、纯洁的受害者,是林晓利用了我的友谊与信任促成了他高明的犯罪,他是始作俑者,是凶手,是恶魔!但是,我错了,完全的错了!因为今天我又见到了林晓,他忽然出现在我门口让我吓了一跳,而令我更为诧异是他居然二十年来没有长大,那张稚气的脸上带着往昔的微笑,对我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还记得蚂蚁四处乱窜的情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