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底有多漫长,鬼生又到底有多长久。
我在奈何桥边漂泊百年。这百年的漂泊与其说是漂泊,不如说是在躲藏、流浪。
我眼见一只只鬼魂或良或善、或凶或恶,他们接过孟婆手上的黑瓷碗,一饮而尽后,红眼新白,黑瞳重睑,可这么美好的事,我却一直不愿意。我想再亲眼去看那人一眼,那是我百年的执念。
百年以前,江南小镇,青石板铺着的路面,油纸伞遮挡的忧伤。那时候的女孩习惯梳着粗粗的麻花辫,辫尾系着各色的头绳。或粉或红,或青或紫。
我爱在这青石街上闲逛,喜欢着路边的糖人,也爱糖葫芦的酸爽。借过东家的剪刀,返给西家一个模样俏丽的姑娘。
是的,我生来没有父母,且吃着百家饭长大,叫着百家的婶婶姨娘,却一直希冀着自己真正的爹娘。
遇着肖郎的那时,我正值豆蔻,青涩的模样,说不上精致,却倒也有一些江南姑娘特有的诗意。
他背着军绿色的大背包,步履生风,我隔着远远的石桥看着他的黑色军帽,挺直的身躯,竟有一丝恍惚。
他来到我身边,小声叫我姑娘。
我羞涩的竟然忘却该如何知会他此地最大的旅馆,愣愣地抬头,阳光正好,从他侧面撒过来的那一道金光,羞涩、彷徨。
再见他,是在白马寺的殿堂。他跪着那里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或是向佛祈求着什么。
我也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只是我在祈求他能多留一会,我能多看看他的模样。
这个英俊的少年,有着俊俏刚毅的面庞;
这个羞涩的姑娘,眼眸不在佛,余光抛向这名男子,心里或许有道光在徜徉。
错开的那一瞬间,心有苦涩,亦有开心。
我知他是参领的小儿子。生来富贵。
我亦知我是普通的工女,没有爹娘。
身份的鸿沟是巨大的鸿沟,我生的不够漂亮,无法做他的姨娘。
只是,那时他转头与我说话,声音像泉水般优雅动听。
他说,姑娘,我们见过罢?
我轻轻点了点头,羞涩的热量从我的面颊燃起,可我却怎么也舍不得低下面庞,只为多看他一眼。
他与我同走,一路说着他在外面的见闻,说到帝国侵略,慷慨激昂。
他说,你一直留在这个小镇,这样很好,安全,可这样也很不好,你见识不到外面的模样。
我并不知道他为何会和我说那么多。
他说我尚稚嫩,该出去看看,去见识一下山河,或许亦可为国出力,成为一名护士,为战士们包扎,让他们能更加英勇地奔赴沙场。
他也许不知道,便是因为他这席话,我离开了这生我养我的故乡。
我随着他在黄土地上狂奔,看着炮火雷鸣,沙土飞扬。无数次包扎,无数次心疼。我常会生出对家乡的念想,我多么希望他的眼能回头看看我,我们一起还乡。
是的,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小女人的梦里没有家国天下;小女人的梦里没有征战沙场;小女人的梦里只有儿女情长。
在你被炮火打伤腿的那一刻,鲜血直流。我的心随着你的脉搏跳动,忐忑。
伤好之后,你失了一条腿,你歇斯底里的哭喊与无奈,你不愿意如此过完一生,只拄着拐杖,我懂。
我爱你,你不曾知,那是深入骨髓的爱。你失的那条腿,比我的命还重要。
你说你要报仇,你恨恨地扶着墙。我拼命的拦着,却禁不住你的一个耳光。
你说我是小女人,没有见识,不懂这国家处于生死存亡,即使你只剩一只手,都应该留在沙场。
是的,我不懂你。
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另外一群人抬走。
这里面有你学院的同学,有你幼时的玩伴,还有一个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姑娘。
那个姑娘很美,皮肤白皙,头发弯延。
我听着你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话,我走到你们的身旁,你不屑的模样。
我一辈子难忘。
我死在那河边上。
敌人突然发起进攻,你携着你爱的那个女孩,一路退避。
走到这河里船只只有两个人的位置。
你焦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深情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万年,我看着你和她一起坐上船舷。你催促着波浪离去。你自始至终没再多看我一眼。
那一刻心若死灰,却亦理解你的选择。
我也希望你们能快些走。不愿被你看到,我被那一群禽兽欺侮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你们的船,泪顺着面颊流过,我的心房。
如今,我在这奈何桥边上蹲守百年,无数个鬼魂从我面前经过,无数次鬼差告诫我,你不值得,不要执迷不悟。
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曼珠沙华,花开花落。我想再见你一面,一面就好,了却我那生所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