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少爷的脚从黄包车上伸出踏在地上后,他小心翼翼的把胸前盘云扣中间的翡翠理了理,另一只手轻轻提起长衫的一侧,然后慢慢迈动脚步,不慌不忙走进面前一座精美的院子,这里正是享誉金陵的戏院“休园”。
休园不是普通的戏院,就算是红透半边天的昆腔名角也不一定有机会能在这里粉墨登场。休园从不公开买票,却来者如云,也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进去,听戏的非富则贵,不是现今南京政府的达官,就是富甲一方的显贵。
今天鹦少爷正是应邀前来唱一段《古镜记》中《还魂》一段的。他绕过云白福字影壁,从大厅侧门进,走到后台梳妆,在走廊上恰好遇到休园的老板侯生,鹦少爷连忙作揖口称:“侯老板安好。”侯老板也忙回礼:“鹦少爷来得早,请先到后台喝茶。”侯老板清秀隽瘦,双鬓各一团颁白,向鹦少爷行过礼便继续往大厅走,一定是招呼客人去了。鹦少爷望着侯老板修长的身影渐渐远去,那两团鬓白却越来越耀眼,直往眼神深处钻去,鹦少爷靠在紫檀木镂空雕花窗台上定定神,才低头打起水滴珠帘走进自己专用的梳妆室,这小房间也是侯老板特意为鹦少爷预备的,鹦少爷因此愿意早些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清静片刻。
梳妆室进门处立着一座青天细瓷胆瓶,插着几枝万年青,旁边一面人多高鹅卵形穿衣镜,鹦少爷看见镜中的自己,穿一身墨绿杭绸长衫,此时在灯光下一会儿绿油油似翡翠,一会儿变成幽幽蓝色,动静之间,又见或闪现银红粉末。鹦少爷心想,还是杭州带回来的丝绸柔熟,不像南京店铺里买的光泽扎眼。他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坐下开始上妆,鹦少爷本来生的唇红齿白,皮肤细腻,略略施点粉更是光彩照人,他又蘸上青黛在眼角勾出丹凤眼,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鹦少爷望着镜中的美人儿心神荡漾,仿佛回看到年幼时的自己,那时祖父鹦甫修还在朝中任邮传大臣职务,自己和姐妹们在花园中相互扔掷玛瑙手镯和玉佩玩耍,手镯和玉佩纷纷落在青石板地上叮当作响摔得粉碎,大家一片喝彩,赞这玉碎的声音好听。
后来祖父去世,民国容不下前朝的遗老,鹦少爷的家道也就随波逐流败落了,等到吸大烟的父亲去世,鹦府已经败落到不堪的地步,众姐妹风流云散,大半房产已经出卖,前门房被皮匠铺老板收购,左排厢房是陶器店,右排厢房开着葛布店,花园成了一间私立学校,鹦少爷自己栖身的小院在鹦府的最尽头,除了学校上课的铃声外还算清净,只是走到这里需要穿过削皮的铁锅、一堆瓶瓶罐罐、竹竿挑起的满园染布。
幸亏鹦少爷天生一副好嗓子,扮相又异常俊美,连京城里的老琴师都赞他“有梅老板的风韵”,如今时常有戏院请鹦少爷去下海,鹦少爷最常去的就是这家休园,只要是侯老板有请,鹦少爷就算推了早已定好的场子也必定到休园唱一台。侯老板也厚待鹦少爷,不仅柴薪丰厚,还专门为他辟一间梳妆室,鹦少爷因此也时常留宿休园。
这时门上轻轻敲几下,休园的仆人送茶来了,白衣黑裤、留长辫的女孩把茶盘轻轻放在鹦少爷旁边的红木茶几上,说一声:“鹦少爷,请喝茶”,又悄无声息的退去。
鹦少爷点上朱唇,用湿透的青纱缠好头后眼角直往上挑,额头贴上云片,在脑后挽起观音兜,插上两根包头莲,系上水纱茨菇叶,整理好背后垂下的甩发,又换上青褶子,然后站起来走到茶几旁,端起紫砂壶,就着壶嘴喝一小口,尝出是狮峰山新摘的雨前鹅蕊,不禁微微一笑,这是他最喜欢的茶叶。离开场还有一刻时间,鹦少爷靠在窗边的猩红羔绒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这时的前厅热闹非凡,衣裙明艳的戏客们已经坐在紫檀太师椅上围着几张嵌纹石桌,每张桌上早已摆上几个鎏金黑漆木盒,里面放了几样精致点心,客人们一边品茶吃点心,一边聊天,听着台上的琴师调音,除了胡琴,还有二胡、月琴,一人轻轻敲着小鼓拍板,另一个擎着一对铙钹试音,所有人背后立着一面大铜锣。
突然泰康银行黎行长夫人从二楼伸出身子往楼下的门口探望,嘴里喃喃念叨:“她又来了。”
“谁来了?”黎太太的同伴、教育部白次长的夫人好奇的问。
“还不是那个芝太太。”
“是她呀!”
“哪门子的太太,不过是王将军的外室罢了。”黎太太牵动鲜红的嘴唇哼了一声。
“是守两广的王度将军吗?”
“可不就是他,如今战事吃紧,夫人小姐们都在内地待着,王将军不得空,由着侧室天天往戏园子里跑,听说芝太太念着鹦少爷呢……”
“噤声,可不敢再说。”白太太摇一摇手中的白绢绣孔雀漆柄团扇,正好挡在嘴边。
楼下的芝太太听不到两位夫人的议论,正娉娉婷婷走进大厅,一件银灰薄纱旗袍上描着宽幅鹅黄水仙,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右手无名指上戴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粉钻,左手腕挂一圈大红珊瑚手镯,一头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用一把玳瑁缺月钗插稳,两串寸长的东海紫水晶耳坠围着脸颊打转,衬得面庞愈加雪白。
这边侯老板迎面快走几步,暗白团花熟罗长衫的下摆迎风而起,到了芝太太跟前,口中连连说:“芝太太有请,楼上请坐。”
待芝太太坐好,侯老板亲自奉上茶问侯道:“王将军近来可好?”
芝太太微微笑、拖着软软的声调假装嗔怒道:“你就知道问候将军,怎么不问侯问候我呢?”
侯老板有些尴尬:“哪里的事,芝太太多心了。”
芝太太不睬他,接着问:“鹦少爷来了没有?唱哪一出?”
侯生忙答道:“鹦少爷早到了,正候着台呢。今天唱《还魂》。”
“是《古镜记》中的折子吗?”
“正是。”
芝太太不作声,端起茶盏,侯生一看忙告退。
见侯老板走远了,芝太太才从手袋里拿出一面古铜镜子,脸庞般大小,镜面打磨得雪亮,周围雕着一圈精致的百鸟朝凤图,芝太太拿在手里轻轻摇一摇,本来普普通通的镜子精光一闪,整个大厅都被晃到,厅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却不猜不出哪里来的亮光闪过,芝太太心中连连称奇,暗想“这宝镜果然有些名堂,不枉我花了这么多气力从将军的书房里把它偷出来。”
芝太太从前曾听王将军说起过宝镜的来历,他在汾阴的战乱中救过一户人家,那家人姓侯,侯老先生无以为报,就把家传的宝镜赠送给王将军以作酬谢。老先生告诉王将军,这宝镜最初由黄帝铸造,共有十五面镜子,第一面的直径为一尺五寸,是按满月之时的天数制造,以下依次减少一寸,这是第九面镜子,宝镜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可以摄人魂魄,只要照住此人,叫唤他的名字,他答应一声,此人魂魄就被摄入镜中。王将军听了觉得好笑,不过见这铜镜光彩照人玲珑剔透,也就收下,从此锁在书房壁柜里。
芝太太举起宝镜照见自己,镜中人年纪已不小,好在底子好,岁月的痕迹尚不明显,晃眼一看也是标志美人,但是芝太太心知肚明自己卅多岁人了,韶华已过,想起当年在王将军跟前是何等的风华蹁跹,哪里会料到有如今的寂落无聊,不禁叹一口气,又把镜子放回手袋中。
舞台上调音的琴师们停下来,大厅渐渐安静,一段长笛吹奏的过门后,鹦少爷缓缓登台,上身不动,只挪动花盆底鞋便到了台中央,一甩水袖微微转身一个亮相惊艳全场,大厅里满堂喝彩。
徐参军扭过头对总务厅程厅长说:“鹦少爷这扮相、这声调,就是梅老板当年也不能过的。”
程厅长连连点头称是:“整个金陵城数起来就算鹦少爷最正派。”
楼上的芝太太目不转睛盯着舞台上的鹦少爷,眼眶里慢慢泪盈盈,“多漂亮的人儿,当年我也不逊色呢,配得上这番流光溢彩。”芝太太秦淮河畔船楼出身,不是个忸怩的女子,当年跟了王将军也是头也不回的离开船楼,倒是老鸨娘落了几滴眼泪,后来王将军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疏远了她,芝太太也晓得自己找乐子,起先约了几个姐妹逛戏院,久而久之真的对昆腔看出了门道,自己也学着唱几句,后来遇到了鹦少爷更不得了,芝太太觉得自己一门心思全扑在了鹦少爷身上,只要是鹦少爷登台,芝太太一定捧场,全不避嫌疑。芝太太不是没有找过鹦少爷,向他倾吐过内心情愫,可没想到鹦少爷铁石心肠一般,全没把芝太太放在眼里心上,只是一味的客客气气敷衍芝太太。芝太太后来知道鹦少爷跟休园的侯老板要好,常到休园唱戏,因此没少大手笔打赏这家戏院,到现在也只是得个座上宾的地位。
鹦少爷轻启朱唇唱了一段西皮流水:“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吐字如珠玉,收的干净利落又余音绕梁,芝太太听的如痴如醉,葱白手指紧紧抓住手袋:“鹦少爷,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那么不在乎。”
鹦少爷唱完后移步下台,台下一片鼓掌叫好声,芝太太拿起手袋,缓缓起身,悄悄往后台摸去,她轻车熟路找到鹦少爷的梳妆室,也不敲门,轻轻推开,自己打起珠帘走进去。
鹦少爷刚换上一件侯老板新赠的宝蓝丝双绉长衫,正在卸妆,听到声响,转身一看是芝太太,忙起身问好,芝太太顷步上前,举手想要搭在鹦少爷肩上,鹦少爷恰好往乌木架鎏金蝙蝠镶云母屏风后走去挂刚脱下来的素褶子,芝太太的手落了个空,只得垂下来掐住鲜红欲滴的珊瑚手镯。芝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镇定下来,对着屏风后的鹦少爷喃喃说到:“鹦少爷,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我等了你那么久。”
鹦少爷并不走出来,只在里面轻声细语的说道:“芝太太,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只是,我们不成的。”
“怎么不成,你想要我怎样都行,只要你开口。”芝太太迫不及待的说。
“芝太太,你不明白的,我心里有别人了。”
“谁?是谁?”芝太太心像被抓得七零八落,明明白白的觉得有鲜血渗出来。
“我不能告诉你的,一个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人。”
芝太太眼前一阵花白,觉得自己快晕倒了,双手紧紧抓住手袋,突然,她想起来,把手伸进手袋拿出镜子,把嘴贴在屏风上绝望的唤了一声“鹦少爷!”
鹦少爷听出芝太太声音有异,那中间的无限凄凉令人心动,不禁一边答应着,一边转出屏风,没想到迎面而来一面铜镜,鹦少爷只觉得一阵头晕,身体开始抖动,然后委身倒地,化作一缕青烟,地上空余一堆衣物。
芝太太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此刻,侯生因听仆人报告说芝太太到后台去了,也连忙赶来,见鹦少爷房门开着,心中暗惊,忙跑进去一看,只见地上一堆衣物,不见人影,又见芝太太站在旁边瑟瑟发抖,侯生嘶声问:“鹦少爷呢?哪里去了?”
芝太太失神的盯着地上的衣服,木木纳纳回答:“我得到他的灵魂了。”
侯生看见芝太太手中的镜子也明白过来,他认出这是侯家祖传的宝镜,这镜子的奇妙侯生当然知道。
芝太太慢慢回过神来,举起镜子侧着头细细查看,只见铜镜周围雕的一圈百鸟朝凤图上赫然添了一只鹦鹉,展翅欲飞的样子惟妙惟肖。她抬手将耳畔垂下的一缕卷发挽在发簪上,扶正竹叶领的水钻顶珠,整整旗袍的下摆,转过身窈窈窕窕走出去,侯生听着高跟鞋咄咄远去的声音,慢慢跪下来,抱起地上的那件宝蓝丝双绉长衫紧紧压在胸前,一行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