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从奇士侯生那里得了面古镜后,虽然喜欢它精美绝伦,总是随身携带,且用且把玩。但是对侯生临终前所说关于古镜的种种神异来历,倒并不怎么当意。
得了这镜子后不多久,他就得旨要去长安赴任了。路途遥远,一日难达,黄昏时分,王度行至长乐坡,想起昔日好友程雄的家就在这里,便登门投宿。程雄见旧友来访,十分欣喜,立即命人准备客房酒宴,要好好款待王度。
领王度去客房的是个俏丽的小婢女,程雄叫她鹦鹉。鹦鹉穿着暗绿底儿粉蓝画的短襦,下身系着高腰绛色长裙,紧窄的袖口露出细白的手腕,两鬓垂着绾起的发髻,起初挡着眉目,等她替王度掌灯的时候,才看到那一双美目眼波流转,媚态非常。
王度一时有些心动,边盘算着跟程雄讨了这小婢来侍寝,边从镜匣取出镜子来,揽镜自照整理这一路的风尘仆仆。
谁知刚拿出镜子来,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响,回头看,那鹦鹉跪在地上,磕头如捣,且一下下的着实用力,白净的眉心,已经沁出了血来。
嘴里还喃喃地说着:我这就走,这就走……
王度见拦她也不听,扶她也不起,心下大异,急忙差下人找来程雄,想问个究竟。谁知这程雄也是一头雾水,只说这鹦鹉原是一个从东边来的客人带来的,当时病得命悬一线,客人无奈只好留她在此,并说自己改天就会来领走,谁知这一方就是两个多月,客人音讯再无。鹦鹉的病虽好了,对自己的来历却也有些稀里糊涂,但可喜她不但容貌清丽,且乖巧机灵,于是便留下做了婢女,很是招人喜欢。
听到这里,见多识广且喜欢广交异人的王度,推测鹦鹉可能是精魅,于是举镜就要去照她。
这鹦鹉见他又拿起镜子,停下磕头,颤颤巍巍抬起一双婆娑泪眼,语不成调地哀求道:先生,您这一照,我就活不了了。
王度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有些不忍,于是袖子遮住镜面,厉声说:那你自己先如实招来,然后恢复原形,这样我就饶你一死。
鹦鹉这才哭哭啼啼开了腔,讲起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是一只老狐,原本住在华山府君庙前的松树下,历经千年,听着庙里的吟诵,受神明感化,烟火熏陶,逐渐修行得道,本可往生六道投胎为人,谁知却起了一时痴念,施法幻形,去魅惑路人。
因此上触犯了天条,罪当立斩,她为求生,趁月蚀失序之际连夜逃跑,之后遭到府君追杀,无奈逃到河渭之间,被当地善人陈思恭和妻子郑氏收为义女,陈氏夫妇笃信虔诚,且素有善行,鹦鹉藏在他家里,府君也奈何不得。承蒙老夫妇厚爱,鹦鹉终于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又无法暴露狐妖身份,只好任由陈家将她许配给了同乡柴华,鹦鹉并不喜欢柴华,若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她千年道行自由惯了,更没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所以就逃了出去。
谁知刚逃出韩县城,就遇到了游历四方的术士李无傲,这李无傲粗通法术,识破了鹦鹉的身份,于是威胁逼迫,将她拘禁在自己身边,带着四处浪迹。李无傲蛮横粗俗,嗜酒暴虐,那些年鹦鹉跟着他真是吃尽了苦头,直到因为病重被遗弃在程雄家里,才算是调养生息,捡回一条命来。
谁知好日子没几天,王度就带着古镜来了……
鹦鹉的故事,听得满屋子人都一阵唏嘘。王度无奈道,可你既然是狐妖,这样幻化人形,一定会害人的呀!
鹦鹉哭着回答:我虽然变成人的样子、混迹人群之中,但从来没有害过别人。可我也知道,变幻为人又逃避天谴四处匿藏,终归难逃一死。
程雄和王度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度小心翼翼地问:那,要是我想放了你呢?
鹦鹉闻言掩面大哭:先生真是仁者仁心,慈悲为怀,鹦鹉忘不了您这样的恩德。可是在劫难逃,我也不打算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只求死在古镜之下。可鹦鹉的确有一事相求,就是我以人形在这世上久了,难免对从前为狐的难看形态感到羞怯,可是古镜一照,又无从隐遁,所以先生仁慈,能不能许我大醉一场,也算是梦生醉死,了无痛苦了。
王度听了不禁有些难过,抬手就想收起镜子来,但念及对方是千年狐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我收起镜子,你不会趁机逃了吧?
鹦鹉此刻认命了,之前的惶恐绝望反倒减了几分,不禁破涕为笑说:先生您说了那样感人的话,甚至不惜放生,我若是还要趁机逃走,岂不是辜负了您的美意?而且天镜一照,哪儿有什么生路,我逃无可逃了。现在只求临终前这短短的时间里,能欢醉一场,也算一生不枉。
王度于是收起古镜来。和程雄一起,呼邻唤友,置办酒菜,这时华灯初上,程宅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鼓乐齐鸣,好不热闹。知情人起初黯然,久而久之也被这氛围感染,高谈阔论把酒言欢起来,而不知情的则惊讶于那个平时俊俏但略带羞涩的小婢女鹦鹉,竟然如换了个人一般,频频举杯,一仰而尽,酣醉之时,竟索性脱了鞋袜,站到屋中央的小几上,且歌且舞,清音入耳,身形曼妙,看醉了满屋的宾客。
只有王度无心饮酒,站在角落里,倚着柱子,双臂环抱,有些哀伤地听着鹦鹉那看似愉悦的歌声里,挥之不去的哀伤——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
自我离形,而今几姓?
生虽可乐,死必不伤。
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鹦鹉把这歌连唱了三遍,在这酒酣耳热笑语联翩的宴席上,除了王度去没人去品咂其中的凄凉。到第三边歌声结束,鹦鹉赤脚走下小几,站在屋子中央,回头看了王度一眼,似有笑意,却带泪痕。然后再对着他深深一拜,顿时化身为老狐,顷刻僵死在苇席上。
满室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原文】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 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 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头流血,云:“不敢住。” 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 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形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陈 思恭义女,思恭妻郑氏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入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劫鹦鹉游行数岁。昨随 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 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 “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 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