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个地方叫三和,那里“藏龙卧虎”,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因而被人们戏称为“三和大神”。当我们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时候,事实上,我们中的很多人,不过比他们幸运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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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深圳市中心20公里左右的三和人力市场,是网络上非常知名的一个魔幻之地。这里常年聚集了一批被人们称为“三和大神”的人。“他们找工作,第一要轻松,第二要工资高,第三要来钱快。”
有人慕名而来,却被糟透了的环境吓跑。但也有人爱上这里,选择和他们一起度过自在的堕落生活。网络上的人一边对他们的生活充满好奇,又一边带着鄙夷的眼光,敲下一句“还不就是因为懒。”
其实,我们中的很多人,不过比他们幸运一点点。
“什么是大神?就是思想已经高过很多人。吃喝都不在乎,以天为盖地为席,想去哪里去哪里,只把今天做好,不管明天。”
2块钱2升的“大水”,5块钱的挂逼面(挂面,放点青菜和肉末),15块钱的床位,1小时1块钱的网吧,在三和,这是大神的标配。
生活在三和的人,早上会假装去人才市场转一圈,如果没看到合适的工作,便自我安慰——我今天也尽力了嘛。然后吃一碗“挂逼面”,在网吧待一天。实在没钱了,做一天日结零工,继续瘫三天。
尽管如今物价飞涨,生活成本飙升,但在三和这片地方,一天最多50块钱,吃喝拉撒睡玩,都可以得到极大地满足。
人们都说,三和,属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才来的地方。
走投无路?可能很多人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三和大神们,多数都是20岁出头的小伙子,体格强健,怎么想都不至于走上走投无路的道路。
但他们又确实在这里过着把“消费降级”过到极致的生活,颓废、自在地耗着青春。
生活在三和的“大神”宋春江说,“这种情绪叫绝望。”
22岁的东东
三和新人
22岁的东东来三和两个月了。这个生于江西农村,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的孩子,高中时选择辍学前往广州,和常年在外打工的母亲一起生活。那一年,他16岁。
这样的人生轨迹,也同样发生在他的姐姐身上。
为了打工挣钱,他又一个人离开广州,来到了深圳。
初到深圳,东东先在富士康的制造工厂工作,不到一个月,辞职,因为太累。他又辗转去过三星,去过其他的电子工厂,短则两三天,多则一周,东东便辞职不干了。
还有一次,他去了一家饭店打工,一边上班一边玩手机,被老板娘狠批一顿后,东东又离开了。
“之后就一直没找到工作,在网吧混了一两个星期,没钱了,就出来继续找工作。”
三和的人才市场大楼内
有钱的时候,东东会住在附近15块一晚的简易旅馆。
在楼下向老板娘付款后,径直上楼,一间30平米的房间,密密麻麻地放满了架子床。浴室厕所公用,环境极其恶劣。
东东捏着鼻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瞅准一张没人的上铺,把手机扔上床,转身爬上了床铺,鞋都没脱。
这些旅馆都是当地农民私自改造的,房间简陋不堪,被褥许久不换,但对这些居住者来说,只要能充电、有WiFi,什么都不是问题。
坐在床上的东东径直打开手机游戏,低头认真地玩了起来。
这一刻,只有游戏,才是最重要的。
没钱的时候,东东会去网吧过个通宵,只要10块钱。除了网络游戏,最近他也开始染指非法的网络赌博。
来三和两个月,东东爱上了日结零工。
“每天下班就拿到钱,很自由,想走就走,比工厂里好一点,工厂也不安全……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在网吧玩游戏、过夜的年轻人
27岁的宋春江
三和大神
27岁的宋春江是三和出了名的大神级人物。
12年前从河南技校毕业后,他被直接送到深圳的工厂打工。早上7点上班,晚上经常加班到12点以后,工资2000多。
没几个月,宋春江跑了出来。之后他去过富士康之类的大厂,想正儿八经上班,但都做不长久。
流落到三和,他爱上了日结零工,爱上了上网。为了玩游戏,他在网贷平台贷款3万,花去一万多在游戏里买装备,希望卖号赚钱,但碰上游戏封号,他血本无归。“剩下的8千,自己花了。”
露宿街头,饿到几天没吃饭,卖身份证,宋春江都经历过。身份证被人拿去办了3家非法公司,注册资本1500万。为此他经常调侃自己是名下有3家公司的大老板。
“去年还有一点点斗志,今年一点都没有,真的没有了。”
在三和,卖身份证,是成为大神的第一步
经常与宋春江混在一起的李磊和赵伟,也是一样。
出身农村,从小被家中老人带大,奔着赚钱来到深圳,却发现没学历没技术的自己,什么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赚不到钱。
李磊和宋春江同岁,跟着朋友一起流落到三和。他总说,三和是会影响人的,会让人越来越堕落。
“现在越来越懒了,干日结久了,人就越来越懒。”
李磊
赵伟是这三个人中年纪最大,打工时间最长的人。但他爱好赌博,不仅输光了自己的存款,连驾驶证的分也拿去卖了5000块钱。
他也是这三个人里唯一谈到情绪有点崩的人。他愁自己长得太丑,掉头发,找不到女朋友……在堕落和自责间纠结。
“打工10年了,现在打烦了,心态不行了,没那个耐心在大厂子一直做下去。”
摸着自己的头发,谈到女朋友,赵伟露出一丝愁容
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外漂泊,即便回家,也已经回不去,没脸回去。至于和家人联系,“联系他们更伤心。”
“离开家就是为了挣钱,没点钱,亲戚朋友也看不起。”
他们离不开三和的生活。在这里,偷懒、堕落、颓废,怎么着都没人来管。每天听别人吹吹牛,聊聊天,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但是,“回想起来,那就是在浪费青春。”
35岁的邓大海
三和中介
严格来说,邓大海不属于三和的人,但他又确实在依靠三和而生。他在三和当职业中介,每个月收入7000多块。
10年前,27岁的邓大海从湖北农村来到深圳,与多数人一样,也是先在大工厂打工,后来辞职不干。
他在三和做了一年半的中介,对这批人了如指掌。
雪白的短袖衬衣,一下子便把邓大海和这批打工者区别开来
“他们找工作,第一要轻松,第二要工资高,第三要来钱快,就是做一天,结一天。”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如何,是三和人的习惯。
他们曾问邓大海,“你过得那么累,是为了什么呀?”邓大海答不出来,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这样,也不会这样。
围着中介咨询工作的三和打工者,一句“没钱吃饭了”,惹笑了前来招工的大姐
“刚开始,这里也有很多人是有上进心的。”但是,没学历,没技术的人,想要在工厂里谋份工资高的职位,很难。
他们只能以出卖力气为生。工厂里最脏最苦最累的活,都会分给他们,坚持不下来,那就只能辞职走人。
对这批年轻的90后打工者,邓大海也很困惑。他们换工作频繁,没有时间概念,只争朝夕,不管未来。
由于人员流动过大,深圳的工厂常年招工,除了正规的人才市场,还滋生了很多私人中介、黑中介。
每年慕名来深圳打工的年轻人,足有上百万。这些初来乍到者,被骗,被偷,不在少数。恶性循环之下,他们选择放弃自己,加入三和,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称王称霸,在三和的温床里过一天是一天。
三和市场的大楼上用巨幅横幅表示严厉打击“黑中介”
37岁的陈用发
三和老人
同样依靠三和生活的陈用发,来深圳已经18年了。
在牛仔裤厂打工时,因为事故失去右臂,他用为数不多的赔偿款在三和附近开了一家早餐店,卖肠粉、白粥、豆浆、鸡蛋……一开,就是8年。
尽管失去右手,但他并未放弃生活。“只要想做,总是有办法的。没有右手,就好好把左手练熟了,抱怨是没用的。”
现在,他可以用左右熟练地剥鸡蛋壳,熬粥,做肠粉,一点也不影响他做生意。
对三和年轻的打工者,陈用发很是困惑。
“他们动不动就辞职,动不动就不要工资,一两个月的工资说不要就不要,这在我们那会儿,肯定不行的嘛。”
“大概从05,06年开始,有些刚来的老乡,一年换五六个工作都很正常。隔三差五就要来我这里借住,感觉太不靠谱了。”
在深圳打工18年,陈用发开了店,结了婚,有了女儿。但他最大的烦恼是无法解决女儿上学的问题。
深圳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赚钱的城市,他也只是一个过客。
但他要想让女儿在这里上学,要么努力打拼一个深圳户口,送女儿上公立学校,要么送她去昂贵的私立学校。
他都拼不起。可能最终女儿还是要被送回老家,由祖父母抚养。
“现在她也大了,有意识了。把她送回老家,孩子会不会想‘父母不要我了?’这么大的创伤谁来弥补。我们都回家去?太痛苦了,成为留守儿童的代价太大了。”
在外打工的她哭着说,大儿子10个月时留给了父母,小儿子1岁留给了父母。每个月一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寄回家,嘱咐姐姐给老人、孩子买吃的、喝的。
山区的留守儿童
这个代价,也许就是成为下一个三和大神。
混迹三和的年轻人,多数都曾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在十几二十年前,怀着致富的梦想,奔向北京、上海等沿海城市打工,留下老人和小孩独守农村。
东东、宋春江、李磊、赵伟……都是如此。身在农村的祖父母不重视教育,他们中60%的人读到初中就辍学外出打工。
但外面的世界,对既无学历又无技术的年轻人来说,太过残酷。
在外的父母,因为愧疚,往往不愿意在物质上亏待孩子。当这些孩子走出来,才发现自己毫无竞争力。体力活,他们做不下去,技术活,他们做不了。
张伟有句话说的很现实,“现在哪个家长是奔着让孩子出来做苦工的想法去养孩子的啊。”
但事实是,这些孩子走出农村,发现他们能做的,只有苦工。
城市的第一代打工者以吃苦耐劳而出名
几番碰壁后,什么前途、未来、斗志,都化作绝望,倒不如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结婚生子、称王称霸。
有人说,三和的人就是懒,自甘堕落。
其实,三和,不过是广大中国草根阶层现状的一个缩影。
在成为三和大神之前,他们也曾有梦想,曾斗志昂扬,可是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们几个巴掌,让他们清醒过来。
也有人说,好好读书就能改变命运。但飙涨的学费,日渐拉大的教育资源分配,贫困农家子弟想读大学,反而变得更加困难。
流落三和的陈勇就是其中一位。读大学半年,因无力负担学费,他选择辍学外出打工。
出身贵州一个山村的陈勇
已成大神的宋春江,当记者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老了怎么办?”
他抖着腿,苦笑一声,结结巴巴地说:“老了?死了就死了呗,没办法。”
我们和他们
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即便在三和,也有例外。
28岁的刘镇,被黑中介骗,财物被偷,无奈混迹在“三和大神”中。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我不可能像他们一样。”
他满怀希望,挣够钱了,就回家开个小店,陪伴妻子和女儿。
22岁的东东,决定离开深圳,离开游戏,离开一直编谎话欺骗母亲,得过且过混日子的生活。
他决定回广州,到姐姐上班的美发店里学习。他有了一个新的梦想——当个美发师。
25岁的陈勇,坚决不卖自己的身份证。因为只要身份证在,他就可以找到一份正经工作。
他相信自己经过这段经历,会更珍惜生活……
现在,距离2018届应届生毕业刚刚过去2个月,有人辞职,有人留下,来来去去,不在少数。
基础工作,觉得大材小用,加班,觉得太累,有难度的,太难,早早便给自己安上了“佛系”“丧系”的标签。
工作稍有不顺心之处,辞职。换来换去,究竟喜欢什么,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也有觉得专业学错了,不想工作了,那就再回去读个研究生,甚至博士,逃避几年。
这样的状态,并不比“三和大神”差些什么,无非是吃住的条件更好一些罢了。
司马曾经写过的《出路》也是一样。阶层,可能远在高考前,就影响了每个人人生的出路。
但这个影响,并非绝对。
《出路》的导演郑琼认为:“出路不在于要离开哪里,而是在于我们的内心是否对自身所处的这个文化有觉察和反省,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三和大神的问题,纵然有时代因素,但更大的原因不在钱,不在教育,不在就业,而是梦想的缺失。这也是这个时代最最深切的通病。
它可以是家人,朋友,自己,未来……无论哪样,它都是支撑你披荆斩棘走下去的唯一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