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孟秋七月,天寒,空中乌云压的极低,欲雨。汴京郊外,汴河岸边,残柳随寒风飘舞。柳条下,一条小舟系在木桩上,随寒风摇曳,舟中身材消瘦、头戴斗笠的船夫一手持嵩杆,一手解锁绳,待发启航。
柳条靠里,便是雨铃亭。一位身材单薄,身着青袍,头戴玄色方巾的汉子坐在亭下宴几旁。这雨铃亭修建在河边,周遭古树林立,鸟语花香,环境极为典雅。这位汉子却无心欣赏美景,体味典雅,他眼神暗淡,默默无语,左手提酒壶,右手执酒杯,双手不停,只是一个劲的饮酒。
宴几上佳肴极为丰盛,他已许久未进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此刻,却无一丝食欲。沿宴几靠里,在亭子角落里,立着一位身着华丽衣衫,体态婀娜的妙龄女子,女子左手稍稍向前,似指着那汉子,巧手肤白若雪、吹弹可破。那手在微微颤抖。
轻轻的缀泣声传入那汉子耳中,汉子不言语,将杯中的烈酒猛灌入腹中。女子双眼早已泪水朦胧,樱桃小嘴略微张了张,一声如蚊嘤般的呢喃细语传了出来,尽管声音微弱,那汉子还是从七月寒风的呼呼声中捕捉到了她的声音――那温柔的、熟悉的声音。女子分明在唤自己的名字“柳永……”。
柳永放下酒杯,将目光对准那女子,对准那张精致的、柔情似水的面庞。他心中一痛,嘴唇微颤,却不知作何言语。此前,柳永一直不敢正视她,害怕与她目光相接,害怕她的哀怨不舍。他害怕心痛的感觉。当他官场失意,报国无门,失魂落魄时,是她的出现、她的温柔挽救了行如走尸的他,让他重燃对生活的希望。若没有她,此时自己可能连僵尸都不若,她是他生命中的大恩人、大贵人,是千金难买的红颜知己。可如今,自己因忤逆只顾声色犬马、置天下苍生不顾的权贵,而深受其迫害,不得不离开汴京,离开心爱的女人。每念及此,柳永的心痛得仿佛要裂开。以前的海枯石烂、山盟海誓或许真的要消散在时光的汪洋里了。
“岁月……”柳永苦笑一声。是啊,时光如白驹过隙,它视万物为刍狗,最为无情,自己年已三十有六,却一事无成。柳永望着缀泣的女子,心中一阵悲凉,或许过不了多久,她又会遇到喜欢的人,对他风情万种,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也许这就是时间,就是世事。
这时,忽闻汴河中的舟家唤道:“公子,船中客已满,请上船启航罢!”柳永一凛,心道:“这就要走了么……”他望着那女子,胸中满是柔情与不舍,却不知如何表达。女子将目光从船家身上移开,徐徐道:“公子,无论如何你都要走,不肯留下么?”柳永站起身,喟然长叹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啊。”
女子泪水扑簌扑簌而下。
柳永轻声叹了口气,道:“我走之后,你要多加保重……”
风吹得更紧了,天气愈加寒冷。女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柳永又道:“男女之情就像那唱曲人和看客,一曲终了,看客换了一茬又一茬。尔来,我无喜;尔走,我不悲。我只以全部精力唱好那一曲罢了。”
这话是女子曾对柳永说的,本为无意之言,不想他却一直牢记在心。彼时,女子为唱曲人,柳永为看客。
柳永抱拳作揖,道:“后会有期!”
女子怔怔发呆,似乎深陷往昔不能自拔。
柳永离亭,一脚刚踏入船,耳后忽传来女子满含哭腔的声音:“无悲无喜,那是因为唱曲人尚未遇到知音!如今知音已遇,唱曲人不愿破琴绝弦,伯牙尚能遇子期否?”柳永望向女子,凄然道:“如若有缘,或许……或许很快能够相遇!”女子冷笑一声,嗔怒道:“还是不要相遇为好!那时,我已色衰,早已失去了今日容颜,再也不是你中意的模样了,那时……那时……”女子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柳永心中一痛,从怀中掏出一条精美绝伦的丝娟。那是二人一见钟情、互生情愫之际,女子送与柳永的定情信物。
寒风中,朱色的丝娟飘舞不定。
柳永大声道:“世间纵有无数女子,再美丽的容貌,在我心中,也及不上你的万一。”
女子脸上微微一红,情难以禁,飞奔至渡口,拥入柳永怀中,轻声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身子单薄,平日要多加注意,多吃饭,天冷了,要多穿衣裳。”
舟家又催促道:“公子,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叙钟情,快些上船罢!”此语引得舟中众人大笑。柳永望着众人,只是苦笑,众人皆笑我独愁。女子望向船家,道:“船家又催了,快些去罢!只愿……只愿日后无论你身处何方,遇到何人,历经何事,都要永永远远记着我,不要将我忘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柳永默默注视着她,良久,才缓慢而郑重的点点头。女子微微一笑,催促道:“去吧,去吧,船家又催了。”
柳永上船,船家吆喝一声起锚,拨动嵩杆,船徐徐向前行。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女子,生怕一眨眼、一分神就再也见不到她。女子依旧微笑着,与他脉脉对视,那笑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一个点,消失在水天交接处。
那女子待到柳永远得再也看不见,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泪水又涌上眼眶。她强忍住泪水,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笺,那是柳永在离别之际赠予她的信物,是一首《雨霖铃》的词。女子知道,经此一别,日后就再也见不到柳永了,她看也不看,将信笺撕碎,碎片和着泪水一起飘荡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