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月光很冷,路又滑又湿,草尖上已经落满了霜。
一字长蛇队伍衔枚疾走,不留声响。前面赤旄飘扬,如伸缩的蛇信。
战场之上,两军对垒,寒气迫来。中间十几米的距离分明是生与死的界限。两支军队默默站立。等待着号角声,等待着杀伐,等待着死亡。
‘呜呜呜’,一阵寒声从长长的牛角涌出,天地盈满一片戚伤。
倏尔,嘶喊声,刀剑声,号角声充斥着整个战场。此时,号角声更响了。吹角的人鼓着腮帮,脸憋得通红。用气息传递着死亡的讯号。此刻,宛若全天下的悲壮都被碗口粗的号角吸纳,然后在空中释放、引燃、爆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让人呕吐。
人不断倒下,像秋后被收割的菜。先是一个人、两个人。渐渐一堆人、两堆人倒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凄惨声,刀剑影,血腥味。交织在一起。每个人的眼前都是梦幻般的色彩。
一个年轻的士兵,拿着一把长刀。刀尖上滴淌着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然后被土地吸纳。那鲜血是刚从对方的战士身上采撷的。年轻的士兵身体在发抖,是寒冷还是恐惧?他只知道,远方的家里,还有妻儿在等着他。他不能死,只有他杀死对方,他才能回家。倒下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头发已然花白。如果不是这场战役,这个年纪应是享受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了吧。老人还没完全断气,身体在地上抽搐,蜷缩成弓形,腹内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大地,染红了斜阳。
绝望的眼神,冰冷的身体。马革裹尸的夙愿,显然已经不能实现。幸好,这脚下的土地可以收敛它们。从土里来,就从土地里去吧。就葬于这天地间最宽广的土地里吧。清风若有灵,送他们一程吧。
鸣金收兵,来日再战。寒夜里,号角声寒,呜咽着悲伤。篝火忽明忽暗,吞噬者寒冷。将领已经在搭好的帐篷中睡着了。只有成千上万的士兵,蜷缩在地上,枕戈待旦。只是这夜太难捱。
寒衣还未缝好,人已倒下。梦还未断,人已没了。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们注定是一群被遗忘的人,就像初秋的霜,转瞬即逝。一将功成万骨枯,事后,人们谈起战役,只能说出统帅的名字。对于他们,人们无法得知这些信息,他们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亲人尚在?没有人知道.这显然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
冲突、侵占、掠夺。统治者的梦是开疆拓土,征战杀伐。为了这个荒诞的梦,要死多少人,要多少枯骨才能餍足统治者的胃。兵燹已燃,疆场上躺着一具具尸体。冷兵器时代,战场是绞肉机。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染上血渍,消逝到尘土中。
读书可以入相,习武可以出将。为了出将入相,为了精忠报国,只有杀戮,才能获得希望,获得自由,获得那一份无尽的荣耀。可惜,他们绝大多数只是一个普通人,耕田种地就满足了他们的梦。可是对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梦也已然破碎。
从玉门关打到大散关,从贺兰山打到祁连山。从盛唐到到晚清。地图上不断变换的界线是用一堆堆枯骨完成的。日夜惦记着他们的人也走了,此后,在无人相识,更无人相念。他们淹没于滚滚黄沙中。只有他们打过的那场场战役还能被人们记起,官渡之战,垓下之围,赤壁之战,长平之战,雁门之战。玉门关,羌笛悠悠落满了霜。羌管寒衣,金戈铁马,终归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没赢得生前生后名。
寒夜,我分明梦见一个年轻的士兵,冻得瑟瑟发抖,眼睛望着家乡的方向。这时,玉门关的冷风吹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