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我和苏三骑马离开了红石镇，到鸦鹊岭有几天的路程，夜晚在野外宿营。我搭帐篷的时候，苏三牵着两匹马去河边汲水，掀开一块石头，溜出一只螃蟹，苏三摁住它后背，将它抓在手里，它嘴里吐出一串串泡沫。

苏三把我叫过去，对着螃蟹说：“我一直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原来，这种自由自在，就是江湖。”

我突然想起酒馆的桌子上刻有这样一段话：

“他说江湖是人心荒芜之处

路上饿马摇铃

而他到过的酒馆、住过的客栈

就是我的整个江湖”

——《侠客行世间》之苏三 其六

我望着如此纯粹的苏三，她笑得那样简单。如果她知道她等待的人早已陈尸路边，或许就不会再这样觉得。江湖，真的不是她想的那样浪漫。

我说：“江湖的迷人之处，更在于它的故事。就比如这条河，就有一个故事。这条河名叫溪水，沿河而建有一座城市，以河命名，也叫溪水。城中有个大家族，家世显赫，其当家之人被江湖人士尊称为“溪水龙王”。上一任溪水龙王在诗人之跃跳崖自尽，只留下一句‘和一首好诗阴阳两隔，是诗人的爱而不得‘。除了诗人之跃，江湖上还有很多迷人故事，比如生死门，大漠里的独臂刀客。似乎残酷不仁的世道和血腥不堪的江湖，反倒是传奇故事的春天。等到了鸦鹊岭，我就带你去看诗人之跃。”

当我们到达鸦鹊岭时，陈志忠已经在山下等着我们了。他带着我们上鸦鹊岭，路上向我们介绍生死门。他说，生死门其实没有江湖上传言的那么可怕，丁先生修建生死门的初衷是为了解脱世间的痴男怨女，他认为，一个人如果经历了生死，便不会再执迷于爱情。事实上，生死门落成后，丁先生就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世间传说，丁先生将其妻子与情敌困死在了生死门里，但不知真假。

我们放下行囊，安顿好马匹之后，我就带着苏三去了诗人之跃。绝壁之上突出的石头摇摇欲坠，苏三颤颤巍巍地走上去，展开双臂，贪婪的呼吸着远方江湖的风。

就是在那一天，苏三说：“阿宋，有你陪伴的日子，就是生命中最善良的时光。”

我想起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我对小妮子说：“你阿宋哥哥我以后会是个大英雄，我会以飒爽的英姿出去闯荡一番，然后认识一个好姑娘，再生一大堆孩子。”

那时候的我心怀理想、野心勃勃，可当入了江湖，认识了十九，受十九的影响，慢慢变成了与世无争的性格，当不当大英雄倒是无所谓了，倒是我口中的那个姑娘，现在正站在诗人之跃上。

我觉得我爱上她了。

来到鸦鹊岭的第二天，陈志忠带我们去了生死门，来到迷宫入口，入口处写着一首诗：

鸦鹊岭上生死门，情人见泪不见魂

奈何桥边人间恨，离人怨命勿怨吻

——《侠客行世间》之生死门

我和陈志忠等在出口处，苏三一个人走进了生死门。陈志忠让我别担心，他说太阳落山的时候如果苏三还没能找到出口，生死门的弟子会救她出来。

苏三进入迷宫后，我和陈志忠坐在迷宫外闲聊，我问陈志忠迷宫里到底有什么。陈志忠说，迷宫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两侧的墙壁上有壁画，画的是地狱情景，也题的有情话和诗作。要说迷宫里唯一吓人的东西，就是一具干尸。

那具干尸就是丁不才，这是生死门的秘密。

原来丁不才并没有将其妻子和情敌困死在迷宫中，相反，他自己死在了迷宫中。丁先生的传记由其弟子执笔，这份传记只在内部流传，传记最后一章如此写道：

“丁先生已卧床半月，病痛逐渐抽干他的身体。民间传说十八层地狱里有一层叫孤独地狱，恶人会被镶嵌进石头里，不得饮食、不得动弹，时间或长达几十万年之久，丁先生想，独孤地狱大概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他说他早已不再怨恨，只是这一生故作洒脱，以为将毕生精力用于建筑就能抵得过遗忘，临终之前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爱了她一生。

既然如此，就请弟子们将自己的遗体封入石头内，移入生死门的孤独地狱里。丁先生不再逃避，即使堕入十八层地狱，他也无法再否认，他依然爱她。

丁先生不愿再承受病痛折磨，其弟子们谨遵恩师遗愿，围着床榻而跪，将丁先生捂死在病榻上，这弑师的千古骂名由其弟子们共同承担，在本传记中也如实陈述。”

从传记中看，丁先生绝非传言中那种感情木讷之人，迷宫墙壁上的情话也足以佐证这一点，其中有这样一段：

“我从海边走上山崖，跟着初生的日光追逐你的长发，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勾引潮汐轻抚你的乳房、从上到下，然后爬上一棵橡树，穿过窗户偷窥赤身裸体的你，温水升腾起的雾气模糊你的身影让我沉迷，我就在此时爱你迷蒙的影子。

我想带你一起走，穿过沼泽或是黄沙漫天的戈壁，我看见有人在那里死亡，有人在那里背叛，可我依然想要你的陪伴，像一个古典骑士与他生死与共的马匹。迷茫的时候顶着你额头深情地吻你，幸福的时候骑在你身上表达对你的欢喜，穿越千万里的土地进入你的身体。疲倦之后请环抱着我度过最安稳的夜晚，恰似野兽蜷缩在美女的怀里。我们在这空旷的世界里，径行万里无人，我就在此时喜欢这世上唯一的你。”

这样富有才情、又用情至深的人，其妻子到底为何会红杏出墙，我始终不能理解。那些年代久远的爱情故事更像是深埋地下的酒，闻到香味的时候已是多年前的酝酿，沉醉其中的往往是故事以外的人，流传至今，模糊了时间的间隙。有时候听着这些故事，仿佛自己置身其中。就比如，陈志忠问我，为何会陪苏三来闯生死门。

他拍拍我肩膀，问我是不是喜欢她。

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她倔强的爱都在为另一个人付出，但也许正如丁先生文章里所写，爱情就如同黄沙漫天的戈壁，我看见有人在那里死亡，有人在那里背叛，可我依然想要她的陪伴。

这就是人世间的爱情，注定是黄沙漫天。

苏三很聪明，她只用了一个上午就走出了生死门，果然看到丁先生的遗体，她很震撼。她说，原来丁先生如此爱他的妻子，也因为这份爱而孤独一生。

苏三回忆起他决意离开的那天，她拽着马的缰绳不肯让他走，他很生气地推开了苏三，那是他头一次发脾气。

苏三对我说：“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爱是一个人的事，就算让自己永远堕入孤独地狱，也决不连累他。”

我又想起酒馆桌子上刻的两段话：

“像我这种人，必然要耗尽一生去等他，就算死掉，化作厉鬼，也要为祸一方城镇，直到为高僧所伏，这份爱才肯罢休。”

——《侠客行世间》之苏三  其七

“书中说，一只小狐狸爱上了救她的男人，为了他修行千年化成人形。可人间千年一切都已改变，那个救她的男人早已尸骨无存，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被埋没。姑娘啊，他只是个凡人，承受不起你海枯石烂的爱。

我们都一样，爱要适可而止。”

——《侠客行世间》之苏三 其八

说起这些话，苏三直笑自己傻，走过生死门的她，或许真的已经能够放下了吧。

因为苏三成功通过了生死门的考验，陈志忠将一本丁先生的传记交给了苏三，传记中大致写出了丁先生与其妻子之间的事情。

丁先生的情敌生在官宦人家，传记中未记其名，只知道他姓张，张与丁先生的妻子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份感情，但年少时代的爱情无疾而终，最后她嫁于丁先生为妻。但多年之后一场偶遇，让二人铸成大错。丁先生的妻子在一个夜晚像丁先生坦诚了自己的过错。

丁先生在其传记中是如此回忆那天的情景：

“她端着酒杯站在凉亭里，轻衣薄袖，平日多刮北风的院子，那晚却一反常态，风从东南方而来。她说，他从千里之外的地方赶来，不和他热烈的吻一场，好像很不够意思。她说对不起。她说她逃避不了自己的心。”

生死门前那首诗里所说的“离人怨命勿怨吻”，这其中的“吻”是否指的就是这场热烈的吻，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这份爱伤害了三个善良的人。

“他坐在有风的地方，有人靠近就开始暴戾”

这段题在迷宫墙壁上的话是丁先生的真实写照，最后他在生死门里孤独至死，张离开家族隐入江湖、不知去向，而丁先生的妻子远赴漠北，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开了一家客栈，了此一生。

那家客栈叫“无情客栈”，后来围绕那家客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当初我没在鸦鹊岭上听说漠北有那么一家客栈，是不是后来的诸多爱恨也就不会再发生。

或许只能用生死门里的一首诗来感慨这一切。

“往事如枯骨，随风入江湖，年少自诩多情种，不知世间情苦。爱恨如何分得清楚？不可言，至死方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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