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也是你的谎言

图片发自简书App


面前的这个女人,在清华大学的照澜园门口,利落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大嘴巴子!

“渣男!”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疼,此时一只鸟从一点钟方向飞过,黑得像刚下池子里的非洲矿工。我仔细地端详它,分不清是乌鸦还是八哥。

“是蝙蝠吧!”我的心里咯咯咯地被自己逗笑了。

“不娶何撩!”她的眼泪像断线的风筝,肆意无助地流淌。

我盯着那面孔,想起我孩提时候的哭喊,也是声嘶力竭般模样,那是引人关注,大张旗鼓的一种试探。现在的我也会哭泣,但是静默没有声音。

我裹着一件常穿的大衣,站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对面前这位绝望的女同学小声说了句“抱歉”,算是告别。这不是我第一段感情结束,可摸了摸肿胀的左脸,如此狼狈的分手场景还是第一次。

此时此刻的我们都彼此憎恶着对方。她对我的恨意如山洪,汹涌澎湃;而我的厌倦是涓涓流淌的溪流,经年累月已成一汪海洋,真实存在。

就像当初我们都爱慕对方。她对我的喜欢如繁枝茂叶,亭亭如盖;而我的喜欢像树的根茎,深埋地下,真实存在。

我期待这根茎破土而出,经过风雨的洗礼,双方都能彼此缠绕,开花结果。慢慢地,比较快。

我叫郝仁。打从记事起,我喜欢过的女神大都这样称呼我,这让我忘记了自己的真名。

我是清华大学文学系15级的学生,四年前第一次来到期盼已久的北京。

首都的河道和路一样一直铺开很远,四平八稳,楼厦明亮多姿一排排像是会跳舞。头顶的星星比皖北的多,和水一样安静。

一个人坐在河畔或是路边的长木椅上,看着五道口川流不息的车辆,我眼里的北京是一幅仲夏夜之梦。

适应北京并不容易,偶尔还会想念蘸着酱油的老豆腐和牛肉汤面,想我们那里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镇上女人拿腔拿调的说话语气。

也只是偶尔而已,从小父母双亡的我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更像旧巷子里的猫,很自由,却没有归宿。

我很小就在陌生人中间徘徊,像一只皮球一样。后来,我渐渐明白:彼此互相轻蔑又常抒露心声,依靠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怜悯与鼓励保持来往,从不曾想过改掉自己的弱点,对别人更缺乏关心与善意,大概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本来面目。

“Progress isn’t created by contented people”,我庆幸自己在更年轻的时候看到了这句话,并让它在我心里持续发酵。

于是,习惯那些失望,我渐渐战胜了怯懦,既没有抑郁,也不感到难过。只是不对别人抱有任何幻想,这样就不会失望;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该做的事情上,从中找到成就感、尊严、自信带给我的快乐和安全感。不从自我可怜里获得安慰,不再活在别人的眼里假装努力,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有人等伞的时候,我在等雨停,这种感觉既可怕又愉快。越是孤单,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撑,我就越抱紧自己。

我的天性使然,和普通人不同的或者他们不愿承认的是:更喜欢未知。如果它一成不变,在达到足够的了解以后,我便会丧失兴趣。所以我不断地向前,不断努力,不断地超越曾经的自己,才让我不至于连自己也讨厌。

当然,我也体味过安于现状的温暖感觉。比如寒暑时,我风尘仆仆地从北京回来,就很急切地想回到家乡的街道,在一家常去的饭馆坐下,听熟悉的老板问我在北京怎么样啊,然后踏踏实实地喝一碗咸淡刚好的热汤。

其实,这两种生活并不冲突。我只是担心平庸的生活会吞噬掉我的激情与创造力。无论是温情,还是琐碎,都会让我无法一直忍受,或者说还是不愿意过着,一种将希冀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的生活。

孑然一身站在离开安徽的车站,攥着去北京的车票,我知道在终点等待我的,是更广阔的未来。

在清华的第二年我认识了阳菜,就是那个下午骂我“渣男”的女人。我们是一个系不同专业的同学,她是北京女孩儿,说话中带着一股浓重的京味儿。偶尔的见面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我从大一就坐在阅览室顶里面靠窗的位置,从鲁迅到三岛由纪夫到塞林格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阿贝尔加寥。

和阳菜相恋的缘起是我无意间看到了她的日记,她那次恰巧坐在我旁边,她去打水的时候,我刚看完三毛的文集。对这个女人有些印象,只是彼此互不相识,即便坐在一起,也没有说过话。

她笔记本上漂亮的字体吸引了我的偷窥,我拿起来仔细欣赏时,里面掉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废纸,上面写到:

“与他在图书馆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让我恐惧又兴奋。我怕他出现,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更怕他不看我。”

“今天学校组织看电影——《言叶之庭》。他们都跑出去玩了,影院就剩我们俩人。荧幕的光在你的眼睛里闪烁,你看着看着竟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男生哭,你颤抖着肩膀压低的啜泣声,让坐在你旁边的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原谅我不明所以,电影讲得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吧,我既希望电影的放映早早结束,又希望散场遥遥没有穷期。”

“今天终于打听到你的名字,郝仁!我好开心,我今天真的好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啊!郝仁君。我叫阳菜,就是经常坐在你斜对面的那个,就是去上课时书包里装着枕头的那个,就是校运会女子百米12秒95的那个,就是全院最好看的那个女生,是我,我叫阳菜!这是我的名字,你记住了吗?”

“从第一眼见到你,到现在,我总是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关注着你。你独处的时候总是一别往常,忧心忡忡,遇到熟悉的同学又马上换一副表情,热情地回应别人的招呼。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如何帮你。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对你的感情,恐怕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我还是喜欢着你,无论明天还是后天还是将来,我都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你,心里一直想着你,我留着眼泪进入了梦乡。”

“我渴望能和你在一起,郝仁君。但请你原谅,我不会主动向你表白,这不是因为骄傲,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想见我的时候,我们的见面才有意义啊……”

看完它们,我的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滋味,没法说,惹得老子鼻头一酸。

就这样,第一次突兀地、尴尬地亲吻这张信笺的作者,这个名叫阳菜的女生,就在她抱着水杯回座位的时候发生了。

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睁大眼睛木讷地回应着我,脸颊绯红,真是好看极了。

和阳菜正式的交往开始了。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我不是。可是女生在感情方面似乎有着天生的领悟力,所以我们似乎旗鼓相当。

我们一起看电影,逛街,喝咖啡,我们经常买便宜的T恤当情侣装,她的眼光很好,室友们说我穿得很帅。

我每周多打一份工,为了周末付她那杯咖啡和电影票之类的钱。虽然作为北京人的她还是比我这个乡下来的富裕一些,可买单时她不是每次都去争抢,是为了我仅有的自尊心。

有一次晚上一起吃烧烤,有个老奶奶走过来卖盐水花生,但是生意惨淡,无人问津,也包括我。

“请来二十元钱的花生。”阳菜说。

老人走到阳菜跟前,颤颤巍巍地抬起装满花生的竹篮,往袋子里倒了好多装给她。她一直摆手说不用这么多。老人家说,闺女你多吃点。阳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点着头傻笑,我知道她不怎么爱吃。

她和我一起修了部分公共课,我会早早地占好前排的座位。她每次都拖我去后面坐,说在前面睡觉太嚣张,还是低调一点好。

有一次公共体育课教摔跤,老师让我们男生比赛,女生们则负责当啦啦队。

“报告!老师,我也要求参加!”阳菜说。

我当时有点诧异。

更奇怪的是,这女人一直赢,她骑在胖虎身上时忙喊,老师,快判!我,是我赢了!胖虎被她压在身下,极度痛苦,最后都哭了。

我带她去看西湖的音乐喷泉,绿皮车,从北京到杭州。还没开始,前面乌泱乌泱的都是人了。我让她叉开双腿,从后面突然把她驼在肩上,她吓得一直拍打我让我放她下来。但等音乐开始,喷泉冲上天空的时候,她又尖叫着喊我快看,快看!郝仁,太美了!

我不算强壮,在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这时候我看个屁!

“郝仁君,谢谢你!”

“什么?”

她说她正仰着头张开双臂。

“这是我离天空最近的一次。”

夏天打完球最爽的是去食堂买一杯冰可乐喝,后来我戒掉了这个习惯,渴极了就端食堂免费的汤喝,烫的我满头大汗;冬天室友邀我一起去泡澡我都婉拒了,因为澡资要七元,我自己打水洗。也戒了烟,为了北京昂贵的约会支出。

也仅此而已。

我从心里刻意保持着与阳菜的距离,让彼此就像金汤力里比例刚好的苏打,用来缓解酒精的苦涩,又不至于溢出杯面。

我还是保留充足的学习时间——阅读和写作。由此,我的精神自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熟悉的桌椅,窗外的天空,乃至深夜回寝室的灯火,每天都能变成一种新鲜的体验。

伍尔芙在《奥兰多》里写道:“因为阅读的毛病一旦形成,人们的机能也随之削弱,很容易成为笔墨中潜藏的另一灾祸的牺牲品,那可怜的人开始写作。”

写作于我而言是一种自我救赎。不是喜欢,是非做不可。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更让我感觉到踏实,可以将快乐与痛苦抓在手心里,至于结果什么的并不重要。毕竟世事如天气一样不可完全预料,如天气一样不可完全避免。

我感谢已故的父母予我与生俱来的文艺细胞,一接触到文学与艺术,我总是充满创造力,一别往日的平庸。

一日午后,我走进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氛围很安静,只有吧台的工作人员在忙碌。

其实他也不忙碌,他正给咖啡上加奶泡。他曲着身体,双腿一前一后弓步叉开,将脑袋沉下去,双眼保持与杯面平视,这难以拿捏的姿势他却做得十分自然。他的动作小心又专注,奶泡做的平整又匀称。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欣赏了自己的杰作片刻。突然发现我站了好久,抬起头不好意思地问我:“先生,需要吃点什么?”

我将这个经历告诉阳菜时,她却很敷衍地回应了我,然后抱着我的胳膊,嘻嘻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看电影吗?我漂不漂亮?你爱不爱我?她不懂我说的这些也懂不了,就跟其他人一样,我知道。

“感同身受”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包括亲情)并没有多大关系。没承受过相同程度的痛苦,就不具备听众的资格。

她跟我说她的烦恼时,我也耐心地聆听,在我给她想着办法的时候,她又会拍一下我说,你那么认真干嘛,就随便说说啦!

所以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她像个老中医,总是折中调和的,而我是西医,不做手术彻底根除我就浑身难受。我从不选择逃避,一如多年以来我历经过的苦难。

如此多次之后,我也尽量闭了嘴,有时也会违心地说些她想听的话。我会在我的见闻里做个筛选,将有趣的部分说给阳菜,每次逗得她前仰后合。

就这样,阳菜跟我在一起时很开心,唯一不开心的可能就是我刻意控制的约会次数。我也坚持着二十多年不曾动摇的决心,只是和以往的感情经历不同,面对这个女人,要做到自律并不容易。在写作与感情的精力分配中,我努力不让阳菜占据上风。

这一点阳菜丝毫没有意识到,或者她意识到了。但是约过一次会,做过一次爱就又失忆了,她傻笑着扎进我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蜷成一团,任长发铺在我的肩上。

我用着一切不与阳菜在一起的时间学习。起初我也会喊她一起,可她也只是为了陪我而已,剪剪指甲,修修眉毛。

我叮嘱她还是要多看书,她说她不喜欢学习,不感兴趣。

我说那你以后毕业了想干嘛?

她说她也不知道。

“有一件事想做!”她突然又说。

“什么?”

“不告诉你!反正跟学习啦,以后工作啦,无关,嘻嘻!”

所以后来我索性不再叫她。

我的成绩越来越好,稳定在班里前列,纵使 我自命不凡,但在清华这所校园里,竞争确是无比惨烈的。

有一次我和阳菜从河畔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再次提到了这个话题。我很认真、很认真地问:“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她想了想,然后招招手,神秘地喊我附耳过来,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嫁给你!”

顿时,一种汹涌澎湃的温情感觉涌入我的身体,直冲我的大脑表皮!但是我努力把控着,就像把控着雷电交加的海面上的船。可是,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哗哗流淌,鼻涕也流了出来。

阳菜被我吓了一跳,她紧紧地搂着我,不断地拍我的后背。

“哎呀!怎么又哭了呢,真是没用...嘻嘻。”

“以后啊,我们一定要生个女儿哦,不然儿子像你一样好哭,肯定被人笑话哩!”

在这个终身难忘的夜晚,听着阳菜在我旁边絮絮叨叨,我一直哭,哭得最后脸颊生疼,眼泪久久不能停止。

“我们分手吧!”

今天的下午风和日丽,我拿着英国爱丁堡大学的公费留学申请书,对阳菜说。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0,961评论 5 47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4,444评论 2 37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8,009评论 0 33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082评论 1 27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101评论 5 36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271评论 1 27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738评论 3 39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395评论 0 255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539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434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48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160评论 3 31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749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81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038评论 1 25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548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140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