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二 阮郎归
黄河在北,汴水向南。
少逸负着麻姑,越过大相国寺最后一道解脱门的时候,头也不回,反手以青木横槊撩出最后一组冰中焰,以伏击木族第一高手尚让。生死攸关之际,面临两难抉择,真真进退维谷,少逸索性一个随性的猫扑,挂上寺门口不远处的一株千年老松,身形迅即隐入松针伞盖之内,以土族障眼法掩护,待势而沽。他第一时间收了青木横槊,将木族三大圣器统统封印入玄黄鼎之中,偃旗息鼓,生恐为尚让的青木灵力所感应。
当尚让掠过三解脱门的时候,朵朵冰中焰恰好炸开,直若无数星火燎原的麻雀,啄食尚让周身大穴。
尚让一拂袖,青木真气凌厉无匹,不费吹灰之力,扑杀只只火雀。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于木族第一高手而言,这些雀儿当真不值一晒。
话音未落,却已经吃了哑巴亏,麻雀虽小,内藏玄机,火雀钻入青木,灼穿无数缝隙,旋即又裂变成无孔不入的三九冰针,雀跃之势丝毫不衰。
尚让猝不及防,左臂曲池已然中了一枚冰针,盛怒之下,暴跳如雷,一刻不停地望汴水追袭而去。
少逸长吁了一口气,方才的这组冰中焰几乎耗尽了他体内残存的逍遥游真气,可谓背水一击。而此时时溥的“丛棘之咒”已然侵入督脉夹脊关,一股阴寒之气开始沿督脉逆行,直逼命门而来。当此际,少逸瑟瑟发抖,他背后的麻姑竟隐隐感觉似是伏在冰魄寒玉之上。
面对尚让强大青木灵力的搜索,少逸一刻也不敢逗留,凝眸之间,迅速厘定了北涉黄河的逃逸路线。为保万无一失,他并没有径直扑向黄河南岸,而是打算向西南穿插迂回,绕道伏牛山,然后自风陵渡口径入渭水。或许,那一刻,他背着麻姑姐姐,下意识里,一心想抵达的终点,恐怕便是乐游原上的杏园吧。
况且他身中“丛棘之咒”,逍遥游冰火二重天早已消耗殆尽,已全然无力祭出虚空土木罩,如果贸然在黄河之上放出青木神筏,必然为此刻正狼奔汴水的尚让青木灵力所窥觉,反而暴露了目标,成了待宰的羊羔。
他一念既起,毫不犹豫,当即划出一记饱满的鹰翔,奋力西行。
大相国寺,八角琉璃殿。
秦宗权状若惊弓之鸟,骇然道:“来者何人?”
“狗日的秦宗权,还我归霸兄弟的命来!”青龙斩划出一道瑰丽的长虹,直劈秦宗权后背。
“葛从周!”秦宗权惊骇交加,慌得以手中三尖两刃戟作反戈负隅之击,“用缶”之气倾力反噬。
葛从周却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之机,横槊八击连绵不绝,若松风阵阵,铺天卷地。
自张归霸死后,葛从周日夜苦修,发誓为木族兄弟雪仇,其木秀于林心法大有精进,已然晋入六重天的境界。
此番瞅准良机,奋力狙击,气势如虹,毫无保留,务求一战成功。
道道青光若青龙出洞,直捣尚未来得及转身的秦宗权周身要害。
一时之间,秦宗权止有招架之功而丝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故伎重施,以三尖两刃戟圈出道道水弧,以延缓青龙斩的连绵气势,伺机反击。
水上浮木,青龙戏水,八角琉璃殿中,风铃声此起彼伏,掩人耳目。
风止,音定,金铁交鸣。
“击缶!”葛从周一声怒喝,如同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显圣,青龙斩终于大功告成,将秦宗权手中的三尖两刃戟劈成六截,左拳夯实击中秦宗权胸前檀中大穴。
当是时,秦宗权狂喷血雨,萎顿在地,苦修数十年的水族寒冰真气破损殆尽,已完全丧失了抵御能力,难以置信地睁大死鱼眼睛,兀自喃喃道:“这不可能!”
葛从周一挥青龙斩,一道青光直射在檐角风铃之上,玎玲之中,泪如泉涌,“归霸兄弟,苦心人,卧薪尝胆天不负,从周今日蛰伏隐忍,总算为你报仇雪恨了!”
黄河九曲,风陵渡口。
少逸负着麻姑,绕过伏牛山,到达黄河和渭水交汇处的风陵渡口之时,夜已深沉。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群星稀疏,悠悠荡荡。
岸边,依稀泊了几只渔船,江枫渔火,对愁无眠。
“麻姑姐姐,你可还记得乐游原上的连理草么?”少逸一边放出青木神筏,一边忍不住轻声问道。
“乐游原?”麻姑一时沉吟不语。
这时一只乌篷船舱内有人登岸,嘿嘿一声道:“小子命不久矣,居然还有闲心风花雪月?乖乖交出我木族三大圣器,或许老子可以让你们这对野鸳鸯死得同穴!”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木族第一高手尚让。
“住口!”少逸放下麻姑,亮出青木横槊,望月而叱。
他深知此战再难避免,索性摆开阵势,以求全力搏击。
“麻姑姐姐,一会儿我藉玄黄鼎的灵力缠住他,你瞅准机会,悄悄地乘着青木神筏向下游逃走!”少逸把嘴凑到麻姑耳边,小声地嘱咐,同时,间不容发地隔空掷出了土族圣器玄黄鼎。
天地玄黄,藉着月华清辉,诀起,念化,动静生。
月光如瀑,直落玄黄鼎,瞬间满溢,直浇洒而入少逸玄关明镜。
木秀于林,横槊八击,青木横槊挥洒而出,贯注的却是土族玄黄真气。他的天地玄黄诀已到了第三阶“含章”之境,此番背水一战,势若凤舞九天。
尚让哈哈一笑,长剑出鞘,木秀于林七重天当仁不让,迎风疾扫。
五行济济,木克土,青木真气披荆斩棘,势如破竹,节节辟土。
剑槊交击,少逸心叫不妙,尚让的青木真气与青木横槊的灵力属性相符,亦步亦趋,直迫少逸右手虎口,青木横槊差一点儿就要当场脱手。
急中生智,少逸忙撤了一触即溃的土族玄黄真气,改以青木真气相导引,他的青木真气虽止有三重天的境界,但和尚让的青木真气一遭遇,便其乐融融地汇成了一体,少逸也不负隅,索性以玄黄鼎灵力护住心脉,将这股强大无匹的青木真气自右手合谷导入胸前檀中,顺着任脉而下,直落中丹田神阙。
这股青木真气来势汹汹,很快充斥了中丹田,撞进中黄庭之中,嚣张气焰,难以遏制。
这时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以逍遥游冰火二重天的冰中之焰,将青木之气灼尽。
可他自身中“丛棘之咒”后,冰魄阴寒自夹脊直噬命门,若不是有先天元精乾阳抵御暖化,只怕早已失守殒命。
横竖是个死,少逸咬了咬牙,默运逍遥游心法,悄悄将命门处的星星之火引至中黄庭,谁知这一下子,木苗烈火,竟然衍生了燎原之势。
大火熊熊而起,乾阳真气一时间取之不尽。
少逸大喜过望,连忙将暖洋洋的篝火导入命门,顺着督脉朝夹脊关一路烧焚而去,冰魄阴寒顿时遇到了克星,竟然节节败退。
干脆,少逸自玄黄鼎中放出了青木神龛,以其灵力增加木苗,一刹间,火势倍增。
在青木神龛灵力的笼罩之下,渐渐的,尚让觉得自己的青木真气已经成为了附庸,不可遏止地向着青木横槊奔泻而去,手中长剑和青木横槊紧紧地黏在了一起,纹丝不动,成为木秀于林七重天之下源源不断的青木真气借过的陈仓古道,欲罢不能。
木苗一茬又一茬地焚尽,中黄庭之中,垒起层层黄土。
黄土之中,似有金光闪闪的物事孕育。
月光粼粼,若无数天河之蚌,一合一翕,遍洒珍珠,玄黄鼎上,激流飞瀑,天地玄黄,诀起再度!
那一瞬,如有神助,少逸的天地玄黄诀不可思议地鱼跃而入第六阶“龙战”之境,一条金龙自中黄庭破土而出,凌云冲霄,直入黄金殿,过檀中,所向披靡地沿右臂直穿合谷,沿着青木横槊,借道陈仓,生生钻入尚让脉门,摧枯拉朽,戳心剜脾而去。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木族第一高手尚让在青木真气毁损殆尽的同时,仰天栽倒,身若樯橹,灰飞烟灭。
强大无匹的青木真气瞬间偃旗,少逸体内中黄庭火势衰竭,立刻被阴寒冰魄所融的黑水所浇灭,命门之处的先天元精顿时凝成了坚冰。
少逸面如金纸,喷出一口如漆的鲜血,跌坐在地,奄奄一息。
“少逸!”麻姑尖叫一声,扑了过来,泪眼迷濛。
此时的少逸,整条督脉都凝成了冰柱,背面几乎成了半尊冰雕。
“麻姑姐姐,别哭!你抱着我上青木神筏吧,少逸还没有和麻姑姐姐一起漂流过呢!”少逸脸上泛起一丝金色的微笑。
“嗯!”麻姑呜咽着,手足无措地将少逸抱上青木神筏。
那一刻,少逸躺在麻姑怀里,感到无比安详。
尽管,生命即将远去,可是躺在神仙姐姐怀里,“绕行香烂熳,折赠意缠绵”,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炷香,却还有甚么不满足哩?
“麻姑姐姐,我快要死了!你亲一下少逸好么?”少逸鼓足了勇气,透支了八辈子的浪漫,这一句。
春回大地,两瓣温软若天鹅绒的暖暖樱唇覆盖了少逸的紫金冰唇,瞬间攫走了心魂,那一刹,少逸闭上了眼睛,心满意足。
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一只小鹿迷了路。
无边无垠的大森林里,丛棘密布,危机四伏。
小鹿奋起四蹄,左冲右突,想找一条,脚下的路。
那次第,寻寻觅觅,冷冷戚戚。
黑暗之中,也不知徘徊了多久,终于,前方亮起了一抹金色的曙光。
一根金色的常春藤,甘心情愿,为小鹿,指点迷津。
顺着从天籁降临的金藤,小鹿雀跃着,纵蹄加速。
那是一次,何等畅快的奔跑呵,无拘无束。
前方有何蛰伏?小鹿,不在乎!
蓦的,一道流金的溪涧,横在眼前,其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
小鹿毫不减速,它寻思着,任尔弱水三千,我止掬饮一捧,死则死矣,龟山虎溪,不论何地,小鹿,皆心满意足!
鱼跃,凤翔,那一刹,羊肠之上,小鹿插上了翅膀,凌云冲霄,豪情万丈。
落地的一瞬,豁然开朗,四字潺潺,流金灿灿,映入眼帘,“昆仑玄圃”。
金城千重,湛碧辉煌,玉楼十二,不盈一望。
小鹿慌慌张张,方上了第一层玄台,却听第二座玉楼之上,有梵音高唱,“姑射之山天麻舫,镜花水月梦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终采百花成佳酿!”
踟蹰之间,已上了第九层玄台,只听最远的第十二座玉楼之上隐隐有人饮泣高歌,“雕栏玉彻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
那一刻,小鹿登临瀚海,东张西望,最后的一句却再也听不清了……
君不见,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楼兰梦一场,小鹿乱撞!
“来的可是土族黄帝?”天籁梵音重又在瑶池之中泛起涟漪。
瑶池之上,金凤展翅,雀跃而来,托起小鹿。
“噢,我是少逸!”小鹿懵懵懂懂、老老实实地答道。
“我乃金母元君西王母,今日轩辕黄帝蒙难,元神飘荡至西昆仑,老身不得不略尽地主之谊,助你披荆斩棘,顺受红尘磨砺!麻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割不断三生情丝,以无句佛缘助黄帝逐鹿至此,便牵着它到阆风苑结缘去罢!”
“是!”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青葱水绿一席裙,面蒙遮幕杏黄巾。
她牵着小鹿,伏在金凤之上,轻轻拍了一下子流金的翅膀。
那金凤心领神会,径望阆风之苑凤翔而去。
天边,飘来白云一朵,小鹿无忧无虑的,和她咬耳嚼舌。
呢喃之间,那片云,竟化作了无数滴,春雨甘露。
小鹿渴极了,真真的!
它渴望,一颗红樱桃,噢,不!两颗才够呢!
“傻孩子,你好贪心,得陇望蜀哩!”百花仙子嗔愤填膺。
它渴望,一茉青草,噢,不!我要一片草场!
“咩咩咩,小羊羔,率土之滨,都是你的幸运草,跑不了!”百草仙子刮刮它的鼻子。
它渴望,牛郎渐次上高岗,噢,不!还有,噢,小鹿可说不出口,小狗狗,羞羞羞……
睡吧,孩子,醒来时,春姑娘会带着你回月西湖,泛舟逐鹿,那儿,曾经九星鱼跃,遍洒珍珠!
第一缕晨曦浮掠过风陵渡口的时候,少逸缓缓睁开了双眼。
麻姑就在他身边,静悄悄地念着:“观自在菩萨……”
阳光掩映在她的桃腮之上,恰覆盖了一抹凝脂潮红……
“麻姑姐姐,我没死呢,我还活着!”少逸懵懵懂懂地雀跃道。
麻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似嗔似怨道:“小傻子,不许说傻话!”
渭水潺潺,注入九曲黄河,催促着青木神筏望东漂流,令渡头过客感同身受,时光如流水,枉凝眸,一去不回头。
这一路上,青木神筏在九曲黄河之中穿梭荡漾,少逸趴在前头,身子侧倚,心也在荡漾。
十年修得同船渡!可终究,黄河之水,还是要和汴水相会!
九曲黄河悠悠,脉脉几泓怅惘!
回想起,楼兰梦断,高唐云散,耳鬓厮磨,如沥如沐,温柔旖旎,不尽缱绻,无语凝噎。
那一刻,少逸心里好甜蜜,可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甜蜜哩?
她好像,自己的姐姐,又好像,自己的娘亲一样?又或者……
她到底当自己是甚么哩?
这时麻姑的声音打断了少逸的思绪,“少逸你快看,是三生石哩!”
光影之中,少逸望着孟津渡口河床之上冉冉升起的一浪三戏的金玉木石,痴痴地发愣。
“少逸你知道么?这三生石百年不遇,孟津渡口的三生石,乐游原上的连理草,还有滑州白马的过隙梅,并称为水族三大奇景。而这三样之中,又以通灵的三生石最为珍稀,只可惜连理草和过隙梅皆可采撷,唯独这三生石,却是可遇而不可求!”言语之间,那金玉木石竟似有灵性一般,乍的扎了一个猛子,又沉入了河床之中。
少逸一见三生石要跑,连忙驱策着青木神筏追了过去,青木横槊一阵捕风捉影,却是镜花水月,一无所获。
“傻孩子,三生石和懂水性的鱼虾一样,百年一遇,你捉不到它的!不像过隙梅,每年惊蛰都可以采摘一次,上次你彦章师兄专门陪我去滑州……”
少逸耳际直如惊雷乍起,立时垂下了头,沉默不语。
“小傻子,可有甚么心事要跟麻姑姐姐讲?”麻姑叹了口气,问了他一句。
“是的,我有,真真的,青木神筏上的青木神龛作证!”少逸的心头小鹿呼喊着。
可是再下一段,过了下一个渡口,汴州城就快要到了!
下一晚,陪伴在麻姑姐姐身旁的,该是彦章师兄才好!
注定了,少逸可没这福分的!
也亏得老天垂怜,这一趟漂流,却已是天大的恩泽了!
永恒此刻,木筏无拘无束地漂流着,多么简单,多么自然。
是呵,人生如梦,聚散无常,若没有离别的怅惘,又怎会有重逢的康庄?
静静地伏在青木神筏之上,凝望着青木神龛,蓦的,少逸豁然开朗。
因他知道,无忧,无虑,无求,无语,这一炷香,她是他心中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