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十一 菩萨蛮
无边无垠的皎皎月光,倾泻远方河套,汹涌澎湃的骇浪惊涛,此起彼伏,一刻不停地疯狂冲击青木神筏、青木神龛和玄黄鼎三位一体所构筑的虚空土木罩,孰料反而加快了青木神筏的漂流速度,借力打力之下,土木罩顺风顺水、快马加鞭地沿着渭水呼啸着奔向黄河干流,不一刻已将妖僧史怀恩的五彩火蛛悉数抛诸脑后。
“嗣源,屏神静气,默念逍遥游心法,我以玄黄鼎所载之月华清辉尽速为你疗伤。”少逸悄声道。
“李茂贞的系墨寒冰真气果然凌厉无匹,比起义父当年亦不遑多让,难怪近年来此人声名鹊起,一鸣惊蛰,竟飞黄腾达跻身于水族三大长老之列……”李嗣源缓缓闭上双眼,口中兀自喃喃道。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少逸念诵着土族天地玄黄诀,抱朴导引之中,将玄黄鼎所盛的漾漾清辉渠引而出,玄黄光瀑浇洒在李嗣源头顶百会之上,源头活水,渊源自天际,一轮明月。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李嗣源心领神会,在土族玄黄瀑的裹夹隔绝之下,果断闭气,默运昔年汴水之下王彦章口授的逍遥游入门心法,水族寒冰真气周而复始,行转小周天。
少逸见状,亦念诵起同门逍遥游心法,风雷一重天、冰火二重天立时雀跃于土木罩之中,旁敲侧击地为嗣源亲身示范华山逍遥宗功法的心诀精髓。
万籁俱寂的月夜,悄无声息地流逝,如同青木神筏之下的渭水,静悄悄地流淌,默默无语。
不知何时,东方已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迎着母亲河之上的第一缕晨曦,李嗣源睁开眼睛,恰好目睹着青木神筏自渭水支流驶入黄河干流,不禁感同身受,通体充盈着冲破拘束、豁然开朗的畅快淋漓之感,正如此刻他体内的水族寒冰真气,在水族圣器碧玉簪无上灵力的导引之下,已然入室登堂,毋庸置疑地晋入与水族前辈高手王重荣、钱鏐并驾齐驱的“盈坎”之境。
“嗣源,你的伤都好了么?”少逸在一旁见他红光满面,与当年自己逍遥游心法突破冰火二重天时的功法征兆颇为神似,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嗯,多谢少逸哥哥昨夜言传身教,倾心相助,一夜之间,嗣源不仅勘破了逍遥游冰火二重天,而且体内的水族寒冰真气生生不息,充盈无比,似乎更胜从前了!”嗣源感激满溢地道。
“那我就放心了!如此前面过了东都,我们就可以兵分两路,嗣源你先一步潜入汴州城保护麻姑姐姐,我便马不停蹄地跑一趟徐州。”
“少逸哥哥,怎么你不和我一道去汴州城看姐姐么?”
“哦,不了!事不宜迟,我这一趟若能出其不意从燕子楼救出惠姑娘,朱雀大营会猎徐泗便再无掣肘,李茂贞得到消息之后,必定不敢轻易按原计划长途奔袭汴州,如此上兵伐谋,汴州城才可万无一失。”少逸脸上先是微微一红,随即心无旁骛、井井有条地分析二人汴州分道的战略理由。
嗣源却没有察觉到少逸心绪的瞬间波动,果断有力地诺道:“有我李嗣源在汴州,李茂贞这畜牲休想再动姐姐一根头发!”
徐州城南,八十里分麾。
庞师古伫立帐前,望着夜色之中固若金汤的徐州城,长叹一声,陷入苦思。
他率领昔日朱雀军老班底的陪火、望火二团六百精锐日于三天前自汴水登岸,进驻徐州南郊。
连续三日,庞师古皆亲赴城南溺战,陪望二团士卒亦极尽口沫横飞之能事,奈何一贯凶焰十足的时溥这一回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龟缩不出。
“此番惠姑娘为时溥所掳,危急关头师兄委我以摧城拔寨之前锋重任,我庞师古岂能在此坐等朱雀大营的主力而致使贻误全局?若是三军阵前明刀明枪总打不开局面,是否今夜我庞师古该再豪赌一把,带吴钩,探巢燕子楼?”他心头焦急,私下里不禁又起了单刀赴会之心。
此时天边飘过一片阴云,遮住了半圈月芽——今夜,似乎更加暗淡了。
庞师古猛地一掣离别勾,身形再不犹豫,趁着夜色,兔起鹘落,迅速望徐州城南墙根儿潜去。
燕子楼是徐州城内家喻户晓的著名建筑,从前乃是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时溥专为其宠姬刘氏所建,而那刘氏本是木族第一高手尚让之妻,尚让归降时溥之时,为获其信任,不惜将妻子献给时溥以表忠诚不渝,时溥得到金丝雀之后,欣喜若狂,爱不释手,于是下令修建燕子楼以金屋藏娇。谁知尚让死后不久,这刘氏也失了宠,时溥掳获张惠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将旧爱刘氏迁出燕子楼,只可惜,未见新人笑,亦未闻,旧人哭,似乎!
燕子楼的主人时溥这两天心情非常糟糕——火族第一高手庞师古兵锋直趋城南,火烧眉毛,而眼前的惠美人呢,依然是冷若冰霜,连正眼也不瞧自己一眼。
城外的庞师古火烧火燎地叫阵了三日,城内的惠美人却是水米不沾,绝食了三日,嘴里一刻不停、周而复始地念着同一段经文:“观自在菩萨……”
说来奇怪,好色成性、狠辣凉薄的时溥这一次在惠美人面前,竟是从头到尾莫名其妙地不敢造次,丝毫不敢用强,每一次当他看到惠美人冷冰冰的眼神,听到如同冰雨一般淋在心头的人缘斋无句佛缘,竟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的萧索感觉。如同一个犯下滔天大案累累罪行的盗贼,面对着一件精美无暇的艺术品,竟然没有一丝亵渎和摧毁的勇气,对于时溥而言,这种感觉是破天荒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铭心刻骨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犯罪感!
这种感觉他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不会再有了!所以他万分珍惜,他痴心妄想着,去含化这颗冰,烫暖这颗心,尽管他明明知道,这辈子,他没有一丝一毫成功的可能。
可他要的,正是这种痴心念想的感觉,如果毁了她,那么他这一辈子,便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去品尝这种感觉。
再没有人会带给他,如此醍醐灌顶的情欲——甚么人,忍心对她投掷一颗小石子?她的美丽,如同魔鬼附体,她的原罪,与生俱来,是否想去采摘,就已经是,罪无可恕?
噢,观自在菩萨,请赐给我一次,让她的长发,划过我的手指!(伏一)
一柄吴钩,悄无声息地挂上燕子楼二层的檐角,它的主人庞师古一个鹞子翻身,足尖在檐角上轻轻一点,意欲一鼓作气,更上层楼。
三味真火,若彤云压顶,从天而降,居高临下罩向前势渐衰后势未起的庞师古,击其半渡,进退维谷,用心不可谓不毒。
“嘿嘿,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燕子楼,庞师古还不授首?”火族“日昃”之气鼓缶而来,其中竟还隐隐掺杂着水族“用缶”之气。
“来者何人?竟然身兼水火两族功法?”庞师古猛撤离别钩,离离燎原真气蓬勃四射,在顶上旋起一道绚烂的悠悠火弧。此前他因身中狼牙噬“紫血封喉”之域外奇毒,阴错阳差,机缘巧合,在华山五粒松下,得逍遥先生点拨,火族离离燎原心法反而勇猛精进,一夜顿悟,斩关破隘而参透第六阶“有嘉”之境,距离火族高手梦寐以求的“丽天”之境仅仅一步之遥。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庞师古纳命来!”阴仄之音,令人彻骨生寒,“系墨”寒冰真气瞬间决堤,泛滥无匹。他昔日在泗水之上曾生受庞师古一记离别勾,此恨此仇,铭心刻骨,此时此刻,见对方陷入自己精心设计的口袋之中,旧恨新仇,一并涌上心头,骇浪惊涛,暗暗裹夹着三枝“丛棘”墨箭,一心想吮舐品尝一番“落井下石、痛宰落水狗”的味道。
庞师古心下叫糟,身形猛堕,千斤直坠,同时左手接连弹出三记“火焰刀指”,奋力拦截时溥的“丛棘”墨箭。
“嗤嗤嗤”,冰火相激,蓬起漫天火星墨雨。
“朱瑾贤侄,今日若不能联手击杀此子,日后必为心腹大患!”时溥一面不依不饶穷追猛打,一面厉声招呼朱瑾衔尾跟进,毫不犹豫地发出“不折离别勾势不罢休”的会猎信号。
当此际,一道人影,流水行云,势若飒沓流星,鹰翔而来,青木横槊摇曳挥洒,三尾子衿青鲥,鱼跃直钻朱瑾心脉而去。
时溥乍见本应水到渠成的包抄策应莫名其妙地为青鲥所阻,已知来人是谁,覆舟心法正欲再次丛棘作梗,却只听那人一声子衿龙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须弥梵音,绕梁木秀于林六重天,青木横槊再次抢先发难,三尾新鲜活泼的子衿青鲥,一股脑地雀跃着逆流奔涌,顷刻间捣毁了先前孕生墨箭的丛棘涡漩。
时溥捶胸扼腕之际,那道人影却自天马行空,毫无阻滞,一记猫扑,径直挂上了三楼檐角。
青木横槊所向披靡,驻守第三层的水族武宁军卒栽葱一般,纷纷跌落燕子楼。
“惠姑娘,少逸奉麻姑姐姐之差遣,前来救驾!”他来不及详加解释,一把携起正自凝眸凭栏的惠美人的纤纤素手,旋即在夜空中划出一记饱满的鹰翔,望西面汴水方向投缘而去。
天涯共此时,此刻的庞师古亦从容不破地跳离了先前时溥和朱瑾两大高手水火并济的会猎合围,月色之下,离别勾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殿后火弧,佛似忠心耿耿的九尾银狐,追随掩护着它的主人,安然无恙地撤离险地。
徐州城外,朱雀大营。
朱温的两万大军已于破晓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徐州城西,与庞师古率领的陪望二团顺利会师。
“什么?惠儿昨夜被人救走了?”与师弟马上相逢,乍闻此讯,朱温又惊又喜,这显然超出了他此前投鼠忌器的心理预期。
“不错,当时我遭时溥和朱瑾二人合围,此人关键时刻以木族功法相救,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走了惠姑娘。”庞师古一五一十地答道。
“木族功法?”朱温喃喃自语之中,已然心知肚明。
“族主,既然惠姑娘已经脱险,那么我们下一步……”庞师古欲言又止地揣摩着师兄的决策。“谢瞳居士今晨朱雀传书,据可靠消息,李茂贞正率凤翔大营自水路沿黄河东进,欲长途奔袭汴州,河阳那边亦是军情紧急,河东李克用虎视眈眈,遣大将李嗣昭、周德威率鸦儿军大兵压境,更糟糕的是,天平节度使朱瑄尽起郓州之兵,直逼淄州,我们是否……”
“汴州有谢居士留守,河阳有葛先生坐镇,李茂贞和李克用均难轻易偷袭得手。淄州那边,现由何人负责募兵?”朱温唯独对淄州放心不下。
“禀族主,是李璠,和友裕!”说到“友裕”二字之时,庞师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友裕乃朱温长子,早年在岭南为其侧室所生,幼从庞师古习艺,于陆离山中朝夕相处逾十载,情同父子。“友裕这孩子,颇有股子韧劲儿,试玉三载,辨才七年,这回也该是这孩子为咱火族挑起担子的时候了!”庞师古意犹未尽地补充道。
“唉,玉不琢,不成器!这次淄州能否守得住,就看友裕我儿的命数造化啦!水族李茂贞、李克用此番皆是趁隙偷袭,待势而沽,朱雀大营若能疾风骤雨拿下徐州,凤翔大营和鸦儿军必定望风而退。哼!老子这次不活剐了时溥,势不旋师!传令三军,衣不解甲,马不解鞍,一刻不停,四面攻城!”朱温如箭在弦地板上钉钉。
庞师古得令,大旗一挥,豪气冲天地道:“陪望二团的弟兄们,这次不必再婆婆妈妈,作壁上观,随我冲锋!谁先冲进城,老子传他三式离别勾!”
当此际,朱温一声长啸,火族第一圣器圣火樽凌云冲霄,通体罩向徐州城,火族离离燎原心法陡增至“丽天”之境,平生第一次在沙场之上放生出火族神禽北辰朱雀。上一次,上源驿之战,面对沙陀族李克用以水族三大圣器之一的“河洛图”放生出的水族神禽南极玄武龟,火族神禽北辰朱雀亦曾经蠢蠢欲动——那一次,有惠儿风铃一般的无句佛缘佛回响耳边,佛似一场及时雨,冰释消溶了朱三小儿岩浆喷薄的好勇斗狠之心。
可是这一次,惠儿不在他身边,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此时此刻心中无法渲泄排遣的暴戾杀伐之气呢?
漫天红云,血一般笼罩着整座徐州城池。朱温驾乘着火族神禽北辰朱雀,腾云驾雾直扑燕子楼,越过城头之际,北辰朱雀喷出道道火舌,将武宁军卒纷纷炙烤成骨灰焦炭。庞师古身先士卒,离别勾已经挂上云梯,芝麻开花节节攀升,眨眼之间就要登上城楼。
燕子楼上,时溥凭栏远望,红云压城城欲摧,朱雀军自四面八方围拢蚁聚,不禁油然而生大势已去、万念俱灰的绝望之感。昨夜朱瑾不辞而别,他已经预感到迟早会有今日之局,于是下令将全家老小连夜迁入燕子楼,并不惜以武宁军中最精锐的徐东团作为最后一道防线保护妻妾家眷。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竟会来得这么快!嘿嘿,固守十日?朱温有北辰朱雀在手,炙鹿天下,莫敢不从!放眼当今水族,除了李克用,谁与争锋?
他时溥已经输得体无完肤,昨夜失去了惠美人,今日迫在眉睫,徐州城即将失陷,而徐泗之间的唇齿联系业已被朱温爱将王彦章切断。
天下之大,竟无他,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时溥容身之地。
就在昨夜,除了尚让之妻刘氏拒绝再次迁入燕子楼这个厌旧喜新的伤心地之外,其他妻妾依然把燕子楼视为徐州城内最安全的避风港。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相信,只要时溥有一口气在,他作为男性最引以为傲的精神支柱——金屋藏娇的燕子楼,定然永不沦陷。
而时至今日,现实分明清楚残酷地告诉他,他作为一个男人,已经全然无力保护自己的家人。
但他仍然决定背水一战,尝试保留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
“朱三小儿,你我今日且放手一搏!胜者即为燕子楼的新主人如何?”
“燕子楼?新主人?老子今天要将它焚成焦土!”朱温居高临下,嗤之以鼻,一声长嘘,北辰朱雀喷出只只火鸟,争先恐后地窜向眼前的画栋雕梁,贪婪地啄食燕子楼。
“罢了!罢了!”时溥眼中破天荒地噙满泪水,水族覆舟心法最后一次增至“系墨”丛棘之境,手握两柄丛棘墨剑,逆势而起,作困兽之搏。
“时溥,老子今日要将你狗日的锉骨扬灰!”朱温双目喷射出怨毒的怒火,离离燎原心法增至平生极限,圣火樽中,星火四溢,“丽天”之气,醍醐灌顶,火焰刀指十指连发,刀气蚀骨,火烧丛棘,狼烟纵横。
顷刻之间,冰火相激,两柄丛棘墨剑陨灭于无形,化作袅袅碧烟。
时溥长叹一声,双手回旋握紧,压箱底藏私的最后一柄墨剑明晃晃应运而生,径直剜向自己心尖。
“朱温,求你放过我的家人!”时溥喷出一口墨绿色的鲜血,终于在临死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缕尊严。
“诛——九族!寸草不留!”朱温火炭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隔空一倾圣火樽,滚烫的星火岩浆如黄河决口,无情地吞噬了整座燕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