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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字没写,眼泪先落下来。
没办法说,很多事情,人生最痛苦的叠加,一次性全部遇见。
在病痛中,还得面对常人不可想象的事情,唯有坚强面对,不能退缩。
上海真的很大,医院也大。
被推着走过漫长的玻璃通道,仿佛穿越。
医生是一群年轻的男孩,他们把我的四肢绑好,怕我乱动。我也担心自己会乱动,我问他们谁帮我做手术,其中一个告诉我医生还没有过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有人拍我的脸,很不友好,“啪啪啪”,喂喂喂,醒醒!
我眯缝着眼,微弱的光,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说:“昨天晚上干死了一个”。
我转过头,迷朦中,几个年轻人在整理着各种工具,折叠手术用布。一张病床被推出来,并排停在我的左边,一个年轻人伸出手在她脸上“啪啪啪”地拍打,喊她醒醒。
我反应过来,这是手术结束了,可是我记得医生还没有来的啊。
护工过来推我回病房,仿佛穿越,穿过长长的玻璃通道,穿过一个个电梯,穿过病区,我一点点感受寂静中的声音,仿佛无声无息,又仿佛有遥远的喧哗,我流过工厂流水线一样的手术床,成为一个完成的产品,流回病房,在病房门口,我听见有人喊:“四十二床准备好了吗?”
四十二床慌慌张张用哭泣的声音回答:“还没有,你再等一会。”
我被推到自己的病床前,进去时,旁边停着另外一张推床在等待四十二床。我被搬到病床上,身边没有人,护工问家属呢?我说不知道。
不一会,女儿的发小跑进病房看了一眼,又风风火火地跑了。我知道,她是去喊我女儿了,女儿还在手术室门口守着,我却从另外一个出口回来了。
大难面前,有人守护,很好。
女儿和发小跑进病房,说:“妈,你回来了,我在门口等呢。”
两个女孩挤坐在一张板凳上,说笑起来。年轻就是好,我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笑声,有书上说像银铃一样,那一定是老年人写的,因为我是在老去时才知道什么是银铃般的笑声。
女儿有几个发小,都过三十不小了,可依然都像没有长大的孩子,没心没肺的快乐着。她们不结婚,甚至不恋爱,把一个人的轻松欢乐表现的淋漓尽致。
我对女儿的一切,都没有意见,她高兴就好。可是,当我在手术室时,门外有女儿守护多好啊,当我看见这个漂亮的女孩,是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与我有无法割断的关系,多好啊,我希望她也有一个女儿,能在她需要时守护在她的身边。
她大大咧咧地说,没关系,我们人多,都这样,大家一起做伴。真的很迷茫,关于女儿的婚姻,我给不了任何意见,因为做为妈妈,我也不想女儿从此柴米油盐尿不湿,鼻涕眼泪补习费,中秋,今天她和发小要飞去三亚度过。
天涯海角,世界很大,我喜欢看见她像鸟儿一样打开自己的翅膀飞遍全世界,我不想她被绑在油渍麻花的灶台前,腿上缠着小揪心,心里想着如何面对公公婆婆,如何喷点花露水遮挡油烟味,如何学本领漂漂亮亮地打败小三。
从这个角度说,我觉得她不回云南留在上海是对的,她说她想考博,去欧洲。她曾经在那边生活过,她说她喜欢那边的环境,喜欢那边不必在乎别人看法的生活。
我不想再拉住她,不想用老迈和病痛困住她,我看见她在上海奋力的奔波,地铁公交出租车,病妈妈无穷无尽的杂物……
我要放开她,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我没有能力给她,就只能尽量不做她的障碍。我告诉她,无论在哪里,只要你开心。做为妈妈,再啰嗦一句:健康和安全。
是的,如果你飞到什么地方,只要你高兴,不必牵挂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如果我快要死了,如果还有遗产,留给你,如果一无所有,不必你千万里飞回来,不必履行一切形式上的义务。
我还是顽固地发自心底希望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能遇见一个人,能一生真心相待,能有许多孩子,能在你的晚年有人陪伴,能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值得,能人生值得。
两周后,医院给出结果,我的手术医生是一个美女博士,她笑着说:你放心吧,还没有癌变,半年后来复查。算死里逃生吗?这场惊慌失措,愿所有这样的擦肩而过都再也遇不到。
上海浦东机场,女儿坐在我脚上,我帮她梳头,我说我记得小时候几根稀稀拉拉的黄毛,怎么会如此多的头发,是不是被换了一个孩子,她说是的,被掉包了。
我给她辫了两条漂亮的辫子,跟村里的小花一样,然后,我抱着她的背颈,摇晃摇篮一样哼唱:我的女儿,好漂亮的女儿啊!
她好像小船在波浪中摇摆,大有随波逐流的意思,随便我摇晃她,我温暖柔软的女儿。
我疯疯癫癫地弄乱了她的辫子,想给她重新梳,她说不用了,起身去接轮椅,她申请了机场轮椅,有工作人员推我进入安检区,她在外面目送我,大声喊:“妈妈,再见!”
我对她挥手说再见。
我被推上登机口,美丽的空姐扶我坐在第一排,工作人员在地面已经联系好,把我的座位改在离门口最近的座位了。我上飞机坐定那一刻,就昏死般睡着了,直到飞机的轰鸣声,巨大的震动声把我惊醒,我看见飞机腾空而起,飞机怒吼着冲刺,颤栗着爬向高空,仿佛跳上了一个台阶一样,平稳地穿行在云中了。
透过小窗,我看见云朵下,一个繁华似锦的世界,一个田野绿意包围的世界,一个巨大的都市正在肉眼可见地远离我的视线。
在云朵下,在都市里,在机场的门前,此时此刻,站着我的小小的女儿,她正在穿过街瞿,回到她的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去。
而世界的另一边,飞机的下面,有一张轮椅,正在等着接我离开机场,带我回到我平淡又庸碌的日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