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一个听着有甜味的名词,这甜味久远且不真实,似乎是儿时爷爷在门市部里买来的棒棒糖的味道,总是徘徊回荡在记忆里,确实好极了,但要我细细说来,却是说不清楚的。
太渴望,所以生出许多美好的幻想,是个盼头也是一剂麻醉剂。我想要逃离并不温暖的城市,并不如意的生活,就自然地把思绪丢进对家乡的美化和对记忆的装饰里。毕竟,“家”是个有围墙的地方,圈得起一个人所有的脆弱和不堪,至少有一阵子,会让人觉得“如此安全”。
下了车,不假思索地便融入了小城的夏季氛围,和周围的人情物景亲近起来了。空气是燥热的,风却柔和,江边小广场上几个老人慵懒地靠墙角坐着。小商铺里的老板娘在门口的遮阳伞下绣十字绣,格子布上一上一下一针一线,手法娴熟神情专注。超市收银员一边收拾柜台上的杂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向门外张望,顺手拾掇被风扇吹乱的刘海。路口卖豆腐的大伯半眯着双眼,翘着二郎腿,神态悠闲地摇着蒲扇……
回家的气味,这样的熟悉,小城的道路、街巷,这样的亲切,小城印象一帧一帧悠哉闪现。
一.干柿子酒
“冲一碗柿子酒喝吧……”一放下行李,娘就从碗柜里拿出敞口的灰瓷碗,往厨房走去。
“今年煮酒啦?甜不甜?哪里来的青稞?柿子放的多吗?”我跟在娘屁股后面,一口气问这许多问题的当儿,微辣含酸,微酸带甜,甜而不腻的酒香已经钻进鼻子里了。娘从灶台旁的黝黑坛子里舀了半勺柿子酒搁进瓷碗里,然后又将坛子的小口层层叠叠严严实实地封好——先是蒙一层塑料纸,再铺上两方厚厚的布,然后盖上坛盖,接着扣一只盆子在上面,最后将一块纸板压在盆上,这才打算放心地给我冲酒喝。
站在一旁的我,早就奈何不了蠢蠢欲动的酒虫了,等不及娘将晾好的开水倒进碗里,就端过碗“吃”起酒来。对,是“吃”,名符其实的“吃”,也许只有在这里,“吃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吃”而并非“喝”的古今异义词。没几口的功夫,半碗色泽古朴味道原始的佳酿已被我吞入肚内,这才得空边听娘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边回味刚才那令我心神荡漾的柿酒香。
干柿子酒——黑乎乎粘稠的半固体东西,主要成分是青稞(或小麦)、干柿子,二者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只闻其味难辨其形。
干柿子酒——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家乡特产,在我心里烙着近乎重大节日的意义。记得小时候,每每到了夏天,总能喝到甘甜的柿子酒,奶奶总会说:“五黄六月大热的天,吃不下饭,喝碗柿子酒解暑充饥。”解不解暑的我倒是不清楚,充饥确是大实话,或吃或喝一碗下肚,就饱饱的了,胃里还带着些烫烫的感觉。
记忆里,煮干柿子酒的时节是忙而快乐的。
天不亮,奶奶和娘就收拾些青稞,拿去磨坊里碾了。去了皮的青稞还灰头土脑,色泽暗淡,需要仔细淘洗才能正式启用。盛上少半筛子青稞搁进泉水里,土尘、细皮、各种乌七八糟的细渣便迅速地集成一张半透明的油腻腻的网浮了起来,沉在筛底的青稞霎时间神清气爽了不少,接着娘便细心地淘洗,直到端起筛子来漏出的水线不再浑浊为止。一筛子、两筛子,等到要做午饭的人们都赶来泉里取水的时候,几升干干净净的青稞早就在我们家那口大铁锅里煮的开了花儿。煮青稞的时候,奶奶拿着个大木铲在锅里搅啊拌啊,娘就坐在灶台后面掌控火候,据说刚开始的时候火要旺,等青稞粒儿被催煮的软硬适宜时就要用文火熬着,直到锅里的水干的差不多了,青稞粒儿鼓鼓的肥肥的开了花儿,绽开皮翻出新鲜的白肉来,就全部被拉上新的战场——大簸箕。堆在簸箕里的青稞冒着热气,而我们整整一个下午的工作就是不时地搅着它们,帮它们散尽热气。到了晚上,奶奶抓一撮放到嘴里,点头示意可以进行下一道工序了,娘便从厅房门后的柱子上取下那串常年挂在那里酒曲,摘一个下来,揉碎了和这堆青稞拌到一起。酒曲和点心一样大小,是灰里掺白的色儿,捏碎了就是一把木头屑似的渣,以至于我一度以为它就是鸡粪做成的。
接下来的三五天,屋子里的甜酒香一日浓过一日,缭得我不知咽了多少口水。但是,再怎么馋嘴我还是不敢揭开捂在簸箕上的被子和布单去偷吃的,因为奶奶说过拌了酒曲的青稞要严严实实的捂上几天,要是见了风可了不得,这些青稞一坏,哪里还做得了干柿子酒。我就耐心地等着,再等着……
到了浓郁的酒香钻出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簸箕,甜甜的微醺的气味氤氲在整个屋子里,再从门里窗户里溜出去到院子里打转儿的时候,我就知道有甜培子可以吃了。奶奶揭开盖在簸箕上的厚被子,簸箕里原本粒粒分明的青稞此刻已经呈现出黏着的状态,由于捂得久了,一搅开,热气便腾腾地冒了起来,有时候簸箕底下还会渗出些粘稠的液体来。我想也许这些青稞粒儿是醉了吧,也许它们成为酒,能醉人的秘诀就在于先把自己酿醉了。现在簸箕里的东西被称作:甜培子,是酒最初级的形态。在和进去干柿子之前,奶奶总要舀出一些甜培子来留着给我和太奶奶吃,这东西既是上好的甜品又制成饮料,掺了水灌进玻璃酒瓶里带去学校喝别提有多神气了。
将这些发酵好,晾冷了的甜培子和撕成拌了的干柿子和到一起,装进大缸里密封起来,过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所谓的“干柿子酒”、“甜酒”就出世了。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掺上凉开水喝,味道好极了。
还得说说“干柿子”,其实它并不是晒干的柿子那么简单,做干柿子还是要方法技巧的。每年秋季,黄澄澄的柿子挂满柿树,趁着它们还没变软的时候,爸爸就带上那根传了三代人的“枷杆”上树去枷柿子。刚从树上枷来的硬柿子涩涩的,根本就吃不了,大人们就开始忙活削柿皮,刀起皮落,一圈一圈金黄的柿皮扭动着身姿落下来,黄嫩嫩水滋滋的柿子肉便露出来了。过了夜的柿子容易变软,不好削皮,所以每逢枷柿子的季节,大人们就要连夜赶着削柿皮。削了皮的柿子用麻绳串起来,挂到露天的地方,从秋天挂到冬天,一来为了晾干水分,二来为了让柿子上多落些霜。冬天来了,寒风翻山越岭穿白龙江河谷而过,小城的人啊物啊都躲进屋子里去了,这一串串棕褐色的干瘪的面露沧桑的柿子也被请进了缸里封存了起来。坛子里装满丰收的秘密,也等待着见证甜蜜蜜的奇迹。
一两个月后,腊月年关,远方的亲戚朋友来拜年了,临走的时候,奶奶就会从缸里摸出一些沾满白霜的柿子来送人,要知道这可是小城人引以为豪的特产呐!这时候的干柿子早就一改入缸时的沧桑感,而是涂抹着细腻蓬松的白霜,很有几分姿色,最重要的是这白霜就是干柿子的精华所在,手指蘸一点放进嘴里,香香甜甜,诱人非常……
二.热豆腐
清晨,走在街上,最温馨的一道风景在沿街的豆腐摊那里。
一张发黑的木桌上,左边是一架大大的无口无底木框,大块热气腾腾的豆腐稳稳地放在里面,用略微泛黄的麻纱布裹盖着,麻布上还搁着一把六七寸长的木柄刀;右边是一个结实的洋瓷缸子,缸体上脱了瓷的地方锈迹斑斑,缸沿上粘几绺红汪汪的辣椒油,缸子里面盛着暗红色粘稠状物体就是香气诱人的“葱拌辣椒酱”。缸子旁边摞十来个敞口的青花碗。木桌是分上下两层的,下层放着一个大茶壶和一个水盆,大茶壶里一定会装准备添给客人喝的豆腐水,半盆水里漂着一块抹布是随时洗碗用的。桌子后面,自然是那位笑着招呼客人的老伯,在我的印象里他永远是眼睛笑着和周围的人说话的同时,手底下不停地忙活着:切豆腐,盖麻布,浇辣椒酱,递碗,收钱,收碗,刷碗……桌子的另外三面摆着三张长凳,长凳的构造简单的很,一根五寸来宽的木条,四根方木腿撑着,是为“热豆腐摊就餐区”。
清晨的热豆腐摊是热闹的,在这里的每个人也都是自在而幸福的,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小城的热豆腐最神奇的地方。
热豆腐是小城的招牌早点。一些个豆白色的不规则方块子、细末子,浑身挤满或黄豆一样大或针眼一般细的气孔,粗糙、凌乱、原始,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可见小城的热豆腐也是个倔性子,就着本色出场,丝毫学不到以貌诱人的商业技能。它们堆在瓷花碗里,被浇上几勺特制辣椒酱,热气里那饱满的豆腥味瞬时便窜进了葱拌辣椒油的香气。吃客们紧张又小心翼翼地从豆腐老伯那里端过碗来,贪婪而认真地吸一口快要溢出来的豆腐浆,稍稍解了等候半晌的馋气,才找位子享用美食去了。
这位子是不大好找的,一个长凳上顶多容得下三个人,那第四个人便挤在凳子边头,搭上少半个屁股,换个方向坐着。这么一来,一个豆腐摊周围除了坐着的十几个人外,其余就都站着或蹲着了,那画面倒是和谐有趣的。形形色色身份各异的吃客们在一碗热豆腐面前一律平等,没有身份没有等级,民以食为天,端起碗的那一刻,“食”才是这里的王道。
“嗨,来啦?”
“嗳,你也到啦?”
这是豆腐摊前熟人见面最常用的问候语。或是亲戚或是朋友或是上级或是只认得出脸的半拉子熟人或是……总之再复杂的关系也会因为端到手里碗而简单下来,最多就是晚辈给长辈让个位子,下级给上级挪个座,谁在付钱时把谁的也一起给过了,仅此而已。有时候吃的专心、高兴了,就连这些个碎七八糟的繁文缛节也给抛之脑后了。
说道付钱,小小的豆腐摊可是个人情会展中心。一碗豆腐三块钱,也不算多,张三李四都出得起,但当着那一堆人的面,到底谁出,对张三和李四的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我来我来……”张三拿出钱推开李四拿钱的胳膊,把钱递到豆腐老伯手里。
“哎呀,你这……”李四拉过张三的胳膊,拿钱的手还悬在空中,说道:“收我的啊!你看你!”
“好久不见了,正好今儿天请你吃个豆腐啊!”
“改天我请你”
付了钱,两个人便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聊着分别了。
这一幕从头到尾都被其余的吃客瞟在眼里,他们一边仔细吃着豆腐一边被这出“付钱记”打动着,以至于在张三李四离开的时候,不少人都抬起头来冲他俩满意地笑。
热豆腐摊是个简单、和谐、热闹的吃客集散地,也是小城各种八卦新闻的传播枢纽。
“李家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天天酗酒,当娘的护着儿子,当媳妇的又气不过,昨个夜里,婆婆和媳妇又吵了一晚上。”
“张家老二订婚了,女方礼金要了六万四,可把老两口给愁住了。”
“王家的孙子跑了,全家老小找了好几天还是没见着人影,那娃算是学坏了,你说老王家三代老好人,怎么就出了那么个捣鬼的后辈呀。”
“赵家那个嫁到外地去的姑娘带着娃回来有一阵子了,不走了吧……”
……
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就在清早的豆腐摊上传着,一来事不关己可以说的悠闲二来有个说的显得自己消息灵通。
小城的热豆腐和小城的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紧密相连,不改本色不变原味,惯着小城人的嘴,听着小城人的故事,记着小城人的变化。
三.磨坊
成排的商品房披红挂绿,神气却也略显无聊地摆落在宽阔的大路两侧。五花八门的商店穷尽城市化时代化网络化的想象力,在各式各样的匾额上印出花里胡哨的店名,却也掩饰不了千篇一律的浮夸。阳光在翻过高楼,被一排排玻璃窗折腾的精疲力竭,困在铺满地砖的街巷里,散发着焦虑不安的闷热。无所谓,小城的人已经渐渐习惯了喜欢上了这条街道的变化,这里成了繁华的购物长廊,茶余饭后散步聊天的最佳目的地。
可是,你仔细看,焦躁的阳光捕捉到一个农妇的背影,紧跟着,从街道南侧一个不起眼的巷口窜了进去。秘密就在这里:
半新的背篓上搭一只沉重的口袋,压在前面那位农妇的背上,遮住了她上半身所有的部分。所谓背影,不过是两只套着宽松裤管的腿,两只踩着胶底布鞋的脚,支撑着一个因稍显笨重而不协调的大背篓在一步一步缓慢而有节奏的移动。用“吃力”来形容是不贴切的,那种移动,应该叫做“坚定”。
跟着农妇的背影,一转角,穿进巷子,再没了大马路和高楼,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两排歪斜的土平房,在巷口处居高临下地看,都可以看到长满房顶的蒿草。褪了红漆掉着皮的院门外几堆刚从圈里翻出来不久的粪便整齐的排列着,表层还印着被铁锨拍打过的痕迹。也是应景,一黑一白两只半大的猪仔正在怡然自得地哄泥坑里的黑水,长嘴吧唧的津津有味。
农妇将背篓歇在一家院门外,从头上摘下石榴红的头巾,一边擦脖子里的汗一边敲门:“磨主儿,在么?磨主……”
哐啷,门开了,一位扁脸的胖妇人开了门,帮着农妇把背篓抬了进去。
“麦子淘过了?”
“还没呢”
“那倒进槽里,水桶在这儿,你自己拿湿毛巾搓吧。”这家女主人说着,将半桶水提到一间门窗上全是白色灰尘和蜘蛛网的屋子里。农妇便拖着那背来的口袋跟着进去了。
屋子里昏暗暗的。开了灯,昏黄的灯光,墙上泛黄的报纸,房顶上纵横包裹的金色塑料纸,方格窗的纱窗上,都蒙着一层面灰,蜘蛛网盘来绕去纠缠不清。一团庞大的物件就摆在中央:和屋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被面灰染白的木制大匣子、粗壮的铁皮漏斗、缠在铁轮上的黑色皮带,裹着蓝漆的机器主体等等。这些物件毫无修饰,也挤不进任何创意的组合,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这间屋子的名字——磨坊。
这是一个在小城日渐陌生的名字,这是一个和大多数小城人的日常生活瓜葛甚少了的地方,这是一个退隐在繁华背后长期卑微歇息,偶尔卑微劳作的建筑。
轰轰……嗡嗡……隆隆……的机器声响起,站在底座上的磨主儿头上包着一条旧毛巾,两只宽大的手掌牢牢抓紧一只小簸箕的边缘,身子略微前倾,将簸箕里的麦子稳稳地攒进方口的漏斗里。农妇也重新裹上她的石榴红头巾,忙活着将刚才倒进铁槽里用湿毛巾搓过的麦子一簸箕一簸箕的盛好运送到磨主儿手里。两个女人跟着机器忙碌的声音有节奏的做着各自的工作,不需要任何语言的交流,却也配合的毫无差错。
啪,一声响。所有让这间屋子与世隔绝的声音都渐次缓冲着停了下来。农妇站起来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脊柱,疑惑地看着磨主儿,白眉毛下一双眼睛询问:怎么了?
“哦,皮带又掉了。”说话间,磨主便讲掉了的皮带扣回它原本该呆的位子,拉了开关,恢复了磨坊里忙碌的响声。
在这一阵轰轰的嘈杂结束后,那袋由农妇背来的麦子变成了热腾腾的白面粉。细心地农妇将早几趟磨出来的面粉装到一个大袋子里,后面的装到另一个袋子里,这样“白面”和“黑面”便区别开来了。剩下的麦麸再装一个袋子,这可是喂猪的好饲料。忙完这些,两个女人互相看着浑身上下的面灰,疲惫又快乐地结算磨面费、道别。
自始至终,这两个勤劳聪明又善意的女人都没有故意朝铁磨的左后方瞧上一眼——那里躺着一只因误闯进快速运转的磨轮而丧命的老鼠。这就是那声“啪”的来源,就是皮带脱落的原因。她们都看见了,她们都装作没看见,巧妙地避开了一场尴尬。老鼠是磨坊的常客,没什么稀奇,磨坊的屋顶就是老鼠的大巢,这是基本的常识,在磨面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常见,但人心里总归会觉得不是很好,所以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它放回各自的心里处理去吧。
我记得,小时候这条街上有好几家磨坊。到了收麦子的季节,磨主儿一天到晚忙着帮各家人磨新麦面,各家的新麦面基本都只做一两顿面条,其余的是要送给那些只能在粮油店里买面粉吃的亲戚朋友的。这可是小城农人引以为豪的礼物,没庄稼的人就稀罕咱们农民自家的面,农人的优越感顿时升了几丈高呢。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有庄稼的小城百姓都要磨了面准备节日的美食,还要比赛谁家的面白,谁家的馍馍馓子好吃,几家磨坊又是没日没夜的轰轰隆隆,这声音是节日的前奏也是这条街的招牌。就是在平时,磨坊的生意也不会冷清到不开门的地步,很多时候要磨面的人家都是提前打发个孩子去打招呼预约的。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磨主儿的眉毛总是白色的,粘上去的面灰从来没洗掉过,是个名符其实的白眉大侠。
磨面来的媳妇儿们凑在一起互相帮忙搓麦子,扶背篓,趁着排队的空闲聊聊家常,说说好久不见以来各自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儿,说到开心处,爽朗的笑声就毫无压力地盖过了铁磨的轰鸣声,这样的日子忙碌又轻松。
如今,这座小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磨坊和磨坊里的事儿呢?
四.苦麻酸菜
“一碗多少?”
“两块”
“是纯苦麻吗?”
“这两年哪里还见得着纯苦麻做的酸菜,和的多点就已经算不错了。我这里的是苦麻菜和包包菜做的,苦麻放的多。”
买酸菜的女人揭开写有“苦麻酸菜”四个字的小桶子瞅了瞅,眼神犹豫了一下,说:“那给我舀一碗吧。”
卖酸菜的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套着塑料袋子的瓷碗,舀了多半碗扯着浑浊浆水线的酱黄色酸菜,提起袋子递给柜子前的女人。
半透明状的浆水线扯的长长的,一股酸意刺激着卖家和买主的味蕾,他们俩的喉咙都不约而同地颤动了一下。
“再给我加一勺浆水吧!”买酸菜的女人敞开塑料袋的口子,递到酸菜桶边。
“成,加一勺就加一勺吧,不就为个吃嘛,在我老汉这里可没有些地方那么掐斤捏两的。来……接好喽……”
老人停下正准备盖住酸菜桶的动作,潎了一勺浆水,小心翼翼地端着,浇进女人递过来的塑料袋里。然后,仔细旋紧酸菜桶的盖子,拿抹布擦干溜在桶沿上的酸菜汁,再把抹布拧干、摊开又叠了两叠盖在桶盖上,才腾出手来将方才那位女人放在柜子上的两块钱,丢进旁边的纸盒子里。
小城的苦麻酸菜由一碗五毛变成一碗一块再到如今的两块钱一碗,价涨了碗小了不说,连真正和在里面的苦麻菜的数量也日渐减少,甚至有些打着苦麻酸菜牌子的酸菜桶里装的根本就是其他菜炮制而成的酸菜,可见这年头对住在小城的人们来说一碗纯粹的苦麻酸菜有多稀罕啊。
到底这苦麻酸菜是何方圣菜,值得小城百姓如此这般大做文章呢?
铺展开十来年前的记忆:春风悠然的四月天,山坡上,荒地里,田垅间,水沟旁就有些白根儿绿芽儿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开始测试春天的温度,证实生命的力量了。大地是宽广的慈爱的包容的,春风是友好的和善的无私的,这漫山遍野沟沟坎坎里的绿意便由着性子蹿开了,它们是激动的好奇的淘气的,一旦加入了“生长”这个游戏便乐呵的一发不可收拾,整整大半年都着了魔般的活跃在农家女子的视线里。这些个调皮的绿孩子有个并不华丽的名字:苦麻菜。
苦麻菜,又名败酱草、女郎花、鹿肠马草,民间俗称苦菜,别名刺楬、天香菜、荼苦荚、甘马菜、老鹳菜、无香菜等。《神农本草经》记载,苦菜”主五藏邪气,厌谷胃痹”,《本草纲目》上也说它有“治血淋痔瘘”的药效,实在是一味为农家人所喜爱的小菜啊!
苦麻,是卑贱的,隐忍的,顽强的,随性的,也是热爱活着的权利,珍惜成长的机会的。贫瘠的山坡上有它们的身影——几片暗绿色瘦小的叶子干碴碴硬扎扎地竖立着,像一个倔强的小战士;水肥丰沛的田地里有它们的身影,几簇水绿色长而嫩的叶子撒娇式的弯翻着腰肢,一大截白嫩的根窜出地面躲在叶群下乘凉。连日骄阳似火的时候它们就蜷紧身子可怜巴巴忍耐着,一旦遇到雨水或者农人引灌到田地里的水,它们便拼劲全力汲取水分,在一夜之间恢复精力,生龙活虎地披挂一身的满露珠儿,光彩照人地迎接次日的朝阳。被踩踏的灰头土脸,残破不堪了,它们就原地不动静默地躺着,一点一点攒足了劲儿修复元气重新“昂头绿意朝天看”;被摘野菜的女娃拿小刀割去了茎叶,但只要还有一点儿根留在土里,它们就会再次蓄积力量,蜕变重生。
这,就是我记忆里,心目中的英雄菜——苦麻!
小时候,每年从春天到秋天的大部分时间,家里吃的酸菜都是苦麻酸菜。那年头,一开春庄稼地里铺满了绿油油的苦麻菜,绿毡似的。妈妈带上小铲刀去地里,回来时就会背上满满一背篓苦麻菜:胖的瘦的,宽的窄的,长的短的,老的嫩的,墨绿的浅黄的,新鲜的晒蔫的,干净的长斑的……我们把这些菜仔细地挑拣,撕去长了疙里疙瘩红泡泡的叶子,丢掉和苦麻有七分相似但实质上却有毒的“刺疙瘩草”,将精挑细选好了的正品苦麻菜装进两只扁长的竹笼里,妈妈就挑到街尽头的泉水里去淘了。
淘起来可要下些功夫了,得先在水里浸上一阵子,待粘在根和叶片上的干泥泡软了,就先将菜里的土尘揉搓着洗干净了去,这个步骤和洗其他的蔬菜没什么区别,只是接下就得费点力气了:洗干净了的苦麻菜要使劲儿揉啊,搓啊,把里面的“苦水”尽可能的赶出来,冲洗走,否则做出来的酸菜会带着苦味,不好下咽。这么一来村子里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苦麻菜揉搓的干净与否是评价这家媳妇能不能干的重要指标之一。
搓啊搓,冲啊冲,等竹笼里流出来的水和泉水一样纯净了的时候,这菜就算是干净了。然后挑回家,倒进煮沸的大铁锅里,升大了火煮着,等菜半生不熟的时候将早就搅和好了的一小盆包谷面糊糊倒进锅里,和着一锅菜翻上几翻,接着就把它们全部舀进那只已经倒了一碗“酸菜引子”的大缸里。记忆最深刻的是,奶奶会拿一双长筷子在酸菜缸里搅上半天,嘴里还一遍遍地念着:酸菜酸菜酸酸,赶上明儿天吃早饭;酸菜酸菜酸酸,赶上明儿天吃早饭……最后,这双筷子就插在这缸酸菜的最中心,和酸菜一起被木盖和抹布盖在了暗无天日的大黑缸里。
这酸菜也是有脾气的,一不小心伺候不周就会变成臭菜了。所以,在煮好入缸后的第二三天,还得打开盖子,倒上些新鲜的温度适宜的开水进去,这一道工序叫:淘酸菜。只有“淘”过之后的酸菜才会达到理想的酸度和效果。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这缸酸菜就能够正式启用了,这酸味也是有层次的,刚开始是酸里带甜的“甜酸”,再过几天就酸的很纯正了,日子越久酸味越浓,等到了“老酸”的境界就真的能酸掉牙,酸的人打颤呢。
苦麻酸菜是生活在小城的我们最喜欢的一种酸菜。下酸菜面,做酸菜稠饭,甚至有些老人家连吃米饭也要一叠苦麻酸菜下饭才能吃得舒心。尤其在盛夏时分,兼顾着提味、饱腹、解暑三大功效的苦麻酸菜又怎能不被人们时刻惦念着呢。
苦麻菜,是自然的馈赠,苦麻酸菜是小城人与小城水土的一种交流和相处模式,也同样成了时代变迁和生活方式变化的见证者。
如今的小城,三步一餐厅五步一酒店,各家的点菜单里基本都会有一道价超所值的“凉拌苦苦菜”,苦麻菜摇身一变登了大雅之堂;街上出现了许多打着“苦麻酸菜”的招牌卖酸菜的摊点。“买酸菜”这种生意的出现,是习惯了曾经一缸酸菜邻里几家人随便舀着吃的老一辈人所不能理解的。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随着弃耕潮的蔓延,除草剂的大量使用,苦麻菜已经不容易采得到了;也许是大多数人已经不屑去花大量的时间来完成找菜、洗菜、煮菜这样的酸菜炮制过程,相比之下出钱去买就方便多了;又或许是相比于当年大宅院里四世同堂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其乐融融,如今住在水泥匣子里的三口小家根本不够规模去体味苦麻酸菜所代表的意义吧……
总之,苦麻酸菜的香酸,是小城独有的印记。
五.茅房
沿着村旁的马路一直走。
砖木结构的楼房错落在山坡上,编排着无章可循的队伍。菱花格子的木栏杆上一排一排黄灿灿的玉米。马路边的农田里,枯玉米杆像刚从战场撤回,等待检阅的战士,笔挺的身姿掩不住深深的疲惫。再远处就是河滩,是线条柔和了的,轮廓模糊了的,层层叠叠沉在紫蓝色雾光里的山群。
一路的景致,轻松纳入视线……
还有……还有一两所别样的建筑掩隐在路边的树荫下,是卑微又实用的存在。它们就是被日渐光鲜的小城排挤出局,被模样规整、安全卫生的公厕取代了的茅房。
结构简单,便于建造:两三根难成大器浑身枷疤的木板间隔开来横搭着,将整间露天的建筑分为上下两层。一般,下层不到一米高,石砌的四堵墙中有一面留着一只不大的洞门,或敞着或用木板什么的挡着;上层一米多高,普通身高的人站进去会有半个头露在外面,泥土和着干麦草砌的墙,门开的比较曲折幽深,被其中一堵加长版的墙意思性的挡了挡;门口有一到两级矮胖的台阶。建这样一间茅房所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不多,因此,以前,它在这座小城里随处可见。
小时候,我老觉得它简陋的都有点阴森,它攒满了污秽,散发着熏人的臭气,流淌着肮脏的污水,是苍蝇和虫子的聚集地,尤其是当某间茅房挂着的形状不规则满是漏洞的所谓的“门帘”在傍晚的风里晃荡时,它绝对有忽然冒出一个红头发蓝眼睛妖怪的嫌疑。然而,现在见惯了整齐划一,铁门白墙的公共厕所,忽然发现一间还像个老哨兵一样倔强地站在路边的露天茅房,会觉得它和周围的山水草木毫无违和之感,给人的尽是自在安心的感觉。它是接地气的建筑,为人最实在和必须的需求而造的,就该是朴实不造作的姿势,不是吗?
功能齐全,实用方便:茅房的主要作用一是自然是解决过路人的“水火之急”,二是为茅房主人家积攒粪肥。前者自然无需多做注解,后者倒是有个现在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故事可讲呢。
王二和赵大是邻居,老一辈人关系不错,两家的田地也连在一起,为了攒粪肥王家在近路的地边上搭了一间茅房。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所以王家的茅房收获还不错,一年到头攒的粪肥把地里的庄稼养的肥肥的,麦苗油澄澄的绿,涨势明显比赵家的要好。
因为两家人关系好,王二家就答应和赵大家共用这间茅房里翻出来的粪肥。这样的转让合作维持了七八年有余。一堆粪肥的事儿小,人的私心却大,这么一来二去不出问题也还真就不正常了。有一年,王二媳妇把所有的粪肥全部撒到了自己家的田里,赵大媳妇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就质问王二媳妇:她王婶,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就把粪用完了呢?
今年粪本来就不多,就那些还不够我家地里用呢?
那你说早说我也就有了准备,找别人要呢还是想其他办法呢呀,你一声没吭,我还心里热着想着有粪可撒呢!
她赵大娘,你这话倒说的没理了,本来就是我们家的茅房,我跟你吭的什么声?
你们家的?这么多年都是两家一起用的,现在你说是你们家的?那我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还在那茅房里去着呢!
稀罕你去了?就缺着你了?倒还是我们家的茅房搜刮了你的肥了不成?
……
来一言去一语,两个女人极尽小城农妇借题发挥扯皮吵架的本事,有的没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件一件翻出来,拉开阵势吵的不可开交。这一吵,几十年的交情就没了,什么邻里之情故人之交全部清零不说,两家人倒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仇家了。
这导火索从一间茅房,一堆粪里出来,想着好笑吧,但也可气。茅房无辜,它默默奉献了许多年,听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窝着多大的火呢。
在小城,茅房越来越少了,它是不起眼的底层建筑,但它曾经也有自己施展才华的舞台,是构成小城风貌的元素,也是见证了小城变化和人情世态变迁的。
六.泉水
太阳躲在东山后面睡眼惺忪伸懒腰的时候,人们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已经将小城的寂静划开了一道口子。早起的男女老少抓着五斤、十斤或二十斤的塑料水壶,朝城北的山泉方向涌去,一股人流大有浩浩荡荡之势。
山泉的模样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简陋、不修边幅。不过就是在河沟的一侧应地势而生,被人们用塑料管子引流出来,再就地取些石头围堵个简易的水潭,以方便取水洗菜,仅此而已。然而,现在,其貌不扬的它却是小城里唯一一眼可饮用的泉水了。
泉水是小城人的至爱,有泉水可吃是极幸福的事情,为着这些许幸福,不惜绕城一圈的人比比皆是,这也正是小城人的可爱之处。
泉,在小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小城人的骄傲。衍生了神秘的传奇故事,塑造了经典的小城文化,娇惯了小城人的口味,也滋养了小城人的性格。细细观察,你会发现:一说起泉,小城人的眉眼间就多了几分喜悦、自在和柔和,还有一些悠长悠长又清凉的舒坦。
记忆总是牢牢维系着这样的画面:
东街桥侧上方不远处的石壁脚下,清洌的泉水汩汩冒出,被分别围隔在紧挨着的四口水塘里。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靠外的那眼泉常年有水,泉底是各式各样颜色迥异大小不一的石子,干净的水静静地流,阳光从顶棚的空隙里钻出来,敲在水面上,就一派波光潋滟的景象。泉眼近处是用来取水的,石台砌的高些,枯水季节要弯腰跪着才能够得着水;水塘出口附近主要用来洗菜,石台就低些。旁边的三口泉不大,到了冬天就没水了,所以主要用来洗衣服,到了夏季也就成了村里小孩的游乐场。
掬一捧泉水喂进嘴里,绵绵的干干净净的香让人沉醉又清醒。煮了的泉水也一样甘醇可口令人着迷。这泉水,引诱着全村人的嘴,轻而易举就俘获了整条街的人心。
每天,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在这里,挑一担泉水,是一种勤劳的象征,是一种追求美好的宣告,是一种热爱生活的仪式。
“早啊!”“你也早呀!”
“吃了么?”“吃了,你也吃了吧?”“才从地里回来,担了水做去呢!”
“长军媳妇,又准备腌咸菜呢?”“嗳,大娘担水来啦?今儿早上刚割的韭菜,就趁着新鲜洗了腌到缸里吧!”
……
挑水洗菜的人几乎都认识,见了面总要打招呼,聊几句,小小几眼泉也就兼做了村里的社交场所。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小城的每一眼泉都是忙碌而美丽的。那时候我喜欢到跟着妈妈去泉里挑水洗菜洗衣服。那时候我喜欢蹲在泉边看泉底石子的样子。那时候我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把手放进泉水里划来划去的玩。那时候我还因为拼命捞泉中央的小瓶子而掉进水里,湿了衣服不敢回家就索性一直站在漫腰的泉水里哭……
后来,泉水的遭遇和变化是惨烈而迅速的。短短几年的时间,小城的泉眼数量急剧减少,干枯的荒废的只剩一个躯壳的泉里堆满了垃圾,或者泉址上建起了楼房。
泉的时代就此没落了。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咒骂。可这些无非就是愤怒的表达,而拯救似乎早就和泉眼一起被压在钢筋水泥地板之下了。
如今,小城人实在忍受不了自来水的腥臭味了,抓住仅有的一眼山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每天来自全城各处的取水大军像长龙一样穿城而过,也确实壮观。
太阳暖热,天气晴好。温和的风漫不经心地搅拌空气,像一只巨大的手摇着盛放小城的摇篮。明媚的日子里,穿城而过的小河里散落着五颜六色洗衣服的妇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和嘻嘻呀呀的谈笑声冲淡了疾驰而过的车辆丢进空气里的汽油味。
小城含蓄地,矜持地,和冒昧而来的现代化气息,周旋着,交流着。小城在变化,小城印象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凿刻打磨——与美丽有关,和痛楚无关;与痛楚有关,和美丽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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