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垂下静默,一天的炽热减褪到地平线后方,陪伴我的只剩下心跳,和旷世来袭的冷静。
一周前我进入这片沙漠,行囊半空,心里也空空的。这是一次没有目的的旅行,也许终点是死亡,或者走出去,回到那令人窒息的一切。我的马在第一次狂沙席卷的时候受惊跑了,或者说,被我放生了,生灵该有自己的宿命,它可以随意东西,然后寻法自救。
“这个假期怎么安排?”苏格问过我。
“可能会出去玩,”我的重心在双脚之间变换,双手放在口袋里,“我不打算预习,最多看些闲书,不过事情不一定按照我想的方向走,我们都经历过太多假期。”
他湛蓝的瞳孔在夜色里变得墨黑,唇齿间还是一抹泛着丁香的微笑,“可以啊,我在想那个沙漠,你知道的,最近一直传那件事,我很好奇。”
“不,”我摇头,“我不想去沙漠,除非我疯了,沙漠里会丢失我的心,在我失去它之前我都不会靠近沙漠。”
他捋了捋刘海,看上去有些疲惫,“那很遗憾了,假期愉快喽。”
然后……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本该刻骨铭心,但是剧烈的冲击将记忆的碎片冲到了未知的角落,此后我再也没有感受过快乐。
再后来,我就进了这片除了沙子仙人掌和海市蜃楼就只剩下太阳的鬼地方,心里存了八分绝望,一分侥幸,一分迷茫。
传言说,洛戈尔沙漠深处有一处迷途金字塔,女巫和女祭司在里面斗法,长达百年。这一传说每隔几年都在学院里流传,今年院典刚过,喜庆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更好动更好奇,探险者纷纷涌入,切断了外界与他们的联系,再无音信。
也许沉没在这片无尽的地方会更好,大海会包容每一滴水,温暖和梦境让迷失不再可怕。
一场大火,整个村庄化为平底,无人生还。
当我赶到的时候,只剩下灰烬了。村里都是普通人,面对天灾人祸毫无防备下几乎没有抵抗的能力,更何况……包裹着整个村庄的禁锢魔法气息肆意而张扬,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我所在村落,一百年,就出了我一个具有施法天赋的人,被送到极北的魔法学院修行,一年回来一次,每次都是衣锦还乡般的热情。从今以后,都没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醒了,泪水似有若无地浸湿了被当做枕头的书本,目光所触还是一望无际的黑夜,繁星如尘,寂灭的歌谣笼罩了我全身。
终究还是记起来了,有些记忆根本无需记载,它刻骨铭心,怎么都扔不掉。那么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让传说中强大的女巫和祭祀帮我起死回生?还是赐予我力量复仇?
我记得小的时候,奶奶喜欢收集各种草药,然后按照气味和颜色一一分类,她说每一种草药都是怀有善意的,人在脆弱的时候会需要它们的力量。她早年经常生病,生了病就凭着感觉去服用自己收藏的药材,神奇的是几乎所有的病都这样吃好了,渐渐地久病成良医,她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医生,后来她生病少了,就开始观察人们的病症,熟悉的病自然药到病除,不熟悉的就按她的直觉配新的药方。这样自然会有偏颇失误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奶奶的故事,偶尔失手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没有比她更好的医生了。
但是偶尔会有异乡人,水土不服生了各种奇怪的病,多方打听来找奶奶治。奶奶从不拒绝,但偶尔还是会失手,异乡人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不好。我见过一些凶悍的,直接就砸东西。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凶神恶煞,要打人。我躲在门后,悲愤交加。然后,一团火焰爆发在他脸上,他跑了出去,我和奶奶跟着跑出去。就在那个时候,路过的苏格和他父亲,认出了我的魔法天赋,将我带进了学院。
“没关系。”苏格的父亲是一个高高瘦瘦的法师,他在我家周围洒下一圈光芒,“没有人能在这里伤害你的奶奶,相信我亲爱的,等你学成归来,可以保护你爱的人。”
苏格在不远处看着我,湛蓝的眸闪烁着无忧的光泽。
第8天, 水和食物所剩无几,我捏了一个法诀,控制身体能量的流失。其实老练的法师都不怎么依赖食物,我只是更喜欢这种普普通通的生存方式,依靠太阳给予的一切,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坚强朴素地活着。
周遭的风突然停了,很安静很安静,我汗毛倒竖,一个防御法阵拍在了地上,拍完就看到四面八方的风疯狂地旋转,将我围在中间,碾碎了法阵,我暴露无遗。如果说这是自然形成的风暴,我只能说全世界看起来都在针对我,如果不是……
我失去了意识。
高大宽广的殿堂,石阶,石座,月白色的荧光石。
我一个人,躺在中心处,看着四方,心底颓唐。
一场简单的风暴就让我束手无策,我的存在和请求,可能根本无足轻重,又有谁会帮我。
“你醒啦。”一个清脆的嗓音传了过来,声音入耳,如泉淙淙,我的沮丧也稍稍舒缓了些。
一个女孩站在大殿门口,双手负于身后,碧绿的瞳孔蓄着一潭静水,眉目轻轻地描绘着雾隐林山,一身青翠,雪白的双足赤裸裸立在石质地面上,像青苔承载着玉像。
“你叫什么?”女孩小步在我身侧走,一种熟悉但我想不起来的幽香缭绕在我的鼻尖,她摇头晃脑,一会儿唱童谣,一会儿问我一些问题。
“夏茗雨。”我回答。按照礼节和我一贯的好奇,我该问问她的名字,但我没有心情。
她点点头,继续走。
走廊依旧宽敞,一侧全是房间,门扉紧闭;一侧是透明玻璃隔着花园,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千奇百怪的植物,花草葱茏,其间还有不少奶奶曾经视若珍宝的草药,上方悬着日光石,金色的光芒温暖而舒服。亲切感油然而生。
“幽幽其暖,依依而生,存世百相,皆入我心。”
我喃喃道,却惊讶地从女孩口中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句子。或许我不该惊讶,这本就是我从眼前景象里“读”出来的。法师有一种体悟时空的触觉,我一度很很喜欢它。通过这种触觉,死物也能与我交流,寂寞便排遣了许多。
走廊尽头,另一处殿堂,门没关,两个女子坐在石凳上下棋,每一次落子光线便有些微妙的改变。
“喏,你进去吧。”女孩朝我挥了挥手,身躯渐渐透明,直到融化在空气里。
我隐约猜到这里是何方境地,心里有一线跃动闪过,然后沉没进水里,消失不见。
新月年,大陆中心的封印松动,数万怨灵逃出。
等封印重新加固以后,需要处理的怨灵已经遍布世界各方,各大学院和城市进入戒备状态。怨灵来自千年前两大种族的灭族战,那一战结束后,一族被灭,一族衰落,战争带给人们的惨痛触目惊心,反战的声音一直响彻到今天。那些死去的人们,化作怨灵,至今未消。
我很清楚普通人是无法抵御这些怨灵的,所以我需要回去保护村民,就像我寻道之初所想,保护我爱的人。
学院是不允许学生离院的,苏格帮我跑了出来,跋山涉水回到村里,还好,没有成为废墟。我们驱赶了所有怨灵,然后在村子周围布置大防护阵,耗光了我所有的精力。三日的休息之后,我才和苏格回到学院,离开的时候他面色苍白,奶奶送了他几株特殊的草药。我不认识那是什么草药,但我知道奶奶的草药即便偶尔会出错,至少吃不死人,更何况苏格是法师,便没有多问什么。
“你心中有很多疑惑,揣测,内疚,以及最重要的,绝望。”
祭司落下一子,抚摸着手中的魔杖,深邃的黑曜石,以及象征着死亡的多诺罗索亚之印。黑色的长袍宽松地包裹着她的身躯,有淡淡的光芒在其上隐约,比黑曜石更深邃的眼眸静止般地看着棋盘,似乎是忧郁在其中游荡。
确实。我在心里回应,张了张口,却无力吐字。
女巫则是月白色法袍,尖顶帽四周有金边镶嵌,无暇的手腕上环着手镯和细绳,落子时轻轻的摇晃带着些许涟漪般的韵律,淡金色连衣裙,有一些符文绣得分明,我看了几眼觉得头晕,便放低了目光。她的双足同样不着鞋履,纹着一些浅浅的符文。
“时光咒,缩地咒,烬魂咒。”我看得出神,念出了那些名字。这是我还没有学过但是稍稍了解过的一些咒,没想到有人会把它们纹到脚上。
女巫仿佛笑了笑,下一秒便出现在我身前,眼睛离我不超过十公分,碧绿的瞳孔让我想起了刚刚的女孩,此时它们的意味,我读不懂。
“读人家身上的咒语,不太礼貌。”女巫说道,“不过你很聪明,一般学生不了解这些。”
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这些喜欢沉默的人可不讨喜,不过发生的事情太沉重,倒也情有可原。”女巫站直了身躯,又瞬移回原地,继续专注于棋盘。
我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你们……知道我的事情?”
“是啊,不仅知道,我们还打算请你帮忙。”女巫一手托腮,蹙了蹙眉,看上去有些苦恼,“否则一般人可见不到我们。”
“你到这里来无非是两个事情。第一件事关于你的村子和村民,第二件事是你在学院的朋友,嗯——我想想,叫苏格是不是?他闯进沙漠里面来了,确实最近一段时间很多小孩子都喜欢进来瞧一瞧。”
“可是‘万能’的女巫和祭司哪有那么好见,总有人要付出代价,学院派睁只眼闭只眼,挺无奈的吧。”
女巫絮絮叨叨讲了很多,祭司则一动不动,眉毛都不抬一下。
我紧咬嘴唇,思绪有些混乱。付出代价,付出什么代价?如果要他们的命,那是不是已经……
苏格……
回院以后,苏格几天闭门不出。我则忙着学习,无暇分神。
院典是三年一次的大典,在循规蹈矩的院长致辞、各类仪式之外还有一些比较正式的考核,考核出色者可以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作为奖励。修炼的事情,勤奋固不可少,能有外界条件去减少苦修的时间和精力,自然不会有人拒绝。
学院是三级修读制,一级三年,我见证过两次院典,竞争很激烈,所以压力不小,日常有空的时间我都拿来修炼。即便那些暂时还触及不到的魔法,我也会都去看个大概。奶奶说,人活着磕磕碰碰没事,不能总闲着。她常常微笑着如此说完,然后上山找新的草药。我懵懵懂懂,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值得尊敬的意味,并慢慢地,将之内化到骨髓里。
不知道第几天,苏格来找我了。他看上去一切正常,但也没说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不说,我就不问。
只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对他轻松了不少,之前逃离学院的时候那种压抑似乎没有出现过。
“今年外面挺乱的,”他咀嚼着草根慢悠悠地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那些鬼东西处理完,处理不完就要惊动一些人,代价太大。换个角度看,也算机会,至少今年院典会很有意思。”
“嗯。”我点点头,手指绕着栗色的卷发,出神。
这是一个小号的金字塔,我需要进去选一样宝物带出来。
“这是一个测试。”女巫笑得神秘而优雅,右手的铃铛触碰着手镯,空气在微微颤动,“你可以随意施法,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但最后带出来的只有一件。”
这地方没有陷阱机关我是不信的,事实上确实如此。水流、火场、蛛群、剑阵,甚至是禁锢法术,高阶的那种。
从我走进沙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活着出来。从我走进这个金字塔的时候开始,我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学院我主修的是法阵学,一掌拍出去一个法阵那种,其他的零零散散学了不少,生死关头竟信手拈来,应付得颇为流畅。
一路上看到的宝物目不暇接,有许多是大陆顶尖的人物也会觊觎的东西,可见那个女巫和祭司不简单。不过它们不是我想要的,即便我拥有能毁灭一座城市的法器,找不到要找的人也是无用。更何况法器是要养的,我一个小法师,出身轻微,暂时养不起。
最凶险也是最具诱惑的无疑是戮心镜,传说中能灭人心收天下万魄的法器,一眼入漩涡,一眼分两界。我在幻象里静静地看着妖鬼蛇神和现世安稳,我看到了奶奶和苏格,看到学院的导师和院长,留恋片刻,便打碎了它们。无心便不受戮。
幻象破除以后,戮心镜便是无主之物,可以带走或者使用。它的作用是观天下大千,寻得百境,随心所欲。简单来说,我想要的东西都能从中找到线索。前提是要进行认主绑定,一旦认主,我就必须离开这个金字塔,因为我只能带它出去了。
我站了很久,戮心镜在月光石的照耀下反射着冷光,黑暗则将我重重包裹,在最深刻最幽深的某处,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村子周围那一层禁锢法术,上面的气息是【墨】,外婆创造出来的一种药剂,她说可以提神,一小瓶可以保持感官和神识灵敏一天时间,但材料很少,她的储量不多。
在院里查阅一些书以后,我发现【墨】的作用可能不止这些,它的能量结构竟跟枯索药剂有些像,而【枯索】的作用是压榨法力,增幅毁灭法术的力量。
所以屠村的人,是能配置【枯索】那个层次的人?据我所知,这样的人放在整个大陆也没几个,基本都藏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他们会费神费力出手灭一个全是普通人的村子吗?
当我跟苏格出现在走廊尽头,祭司正站在玻璃隔窗前,出神地望着那些植株。
“当你只有一次机会的时候,你会放弃全村人去救他。”祭司梦呓般说道,像极了自言自语,“为什么?”
我抬起头直视她的侧脸,没有了皱纹和稻香,取而代之的是让死亡望而却步的光泽。祭司这个职业,最接近魂灵和死亡,倾听过远古的声音,对所有人的内心了如指掌,但她唯独逃避着自己。
“因为我不想再沉迷于幻象。”我轻轻地说道,“至少他是真的,即便是一种很简单很渺小的真。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们,但我坚持自己的选择。”
祭司转过头,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她身后有一道透明的光影,光影的脸部变换着,女巫、奶奶、村民,以及那个小女孩,等等。
这些都是假的,一个具备强大实力的人,所创造的一场无聊的游戏,而我是唯一的参与者。
祭司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眼角落下一滴泪水,凝固。
“一百年前,他离开以后,我的心就死了。”
“我穷尽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幻术,问道于死亡,问药于四方,倾注所有心血去创造梦境,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抱希望了。我只能去拯救自己的心。”
“进入沙漠的人,每一个都会丢失自己的心,没有一个能找得回来。只有你……只有你给我答案,我早该接受的……”
她的模样变幻了几次,最终变成一个容貌年轻而疲惫的女子,我敢说,那是月神都无法描摹的面容,单看那一对碧绿如晶石的眼睛便可令我沉醉。此刻她深深看着我,脸上不时变换着悲喜,到最后,轻轻一叹。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应该做得天衣无缝。”
“我回村赶走怨灵以后,你给了他一些药。”我移开目光,开始整理思绪,“那些药是驱除邪祟用的,但是我的奶奶,一个靠着自己的体悟和对生命感受去感知草药的人,为什么会懂这些,又为什么会恰好明白那一副上古药方的配比呢……如果不是我翻古药学的书籍恰好看到了,我想这一点就会被漏过去。”
“大概是在我们离院的时候,他被强大的怨灵缠上了吧……你那么强,自然有办法挥手就除掉那些东西,但是你不想,只是给了些药让苏格自己克服。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样是对的,他喜欢这样。”
“一个十多年的局,一个终有尽头的梦,你毁了我近二十年的亲情和容身之所,就是为了制造一枚符合条件的棋子,然后帮你找到解脱的办法……”我嘲讽地摇摇头,“弱者,真是轻贱啊……”
她复杂地看着我,无言以对。
“我现在要离开。”思量片刻,我还是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你不会阻拦吧?”
她挥挥手,远处传来马蹄声。
我笑了笑,转身抱住苏格,从他的肩膀往后看,那匹被我随手放生的马,正在向我奔来。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说,一直以来,感知生命和自然都是我引以为傲的天赋,这一点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