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理与错误

关于真理的知识与关于事物的知识不同,它有其对立面--错误。一旦涉及事物,仅有知道或不知道,并不存在与之相对的能被描述为关于事物的错误的知识的心灵状态,因此,亲知的知识被有效的限制了。任何亲知的知识一定是某种东西;我们可能会从中得出错误的推论,但亲知本身是不含有欺骗的。因此,并不存在亲知的二元论。但存在真理知识的二元论。我们可能对错误的东西与正确的具有同样的信念。我们知道,对于许多主题不同的人持有不同的且不相容的观点:因此,一些信念必然是错误的。由于错误的信念常常与正确的信念具有同样的强度,如何将它们中正确的信念中区分出来成为了一个难题。在某个实例中,如何能知道我们的信念并非是错误的呢?此问题是极端困难的问题,它不可能获得完全满意的答案。然而,存在一个难度低些的问题,它是:我们通过真理和谬误想表达什么含义?本章就论说这个问题。本章并不探讨怎能知道信念的真假:我们探讨‘怎能知道信念的真假’这个问题的含义。期望对此问题清晰的回答,有助于获得问题‘哪个信念为真’的一个答案,但目前我们仅问‘真理是什么?’和‘谬误是什么?’,而不问‘哪个信念是真的?’和‘哪个信念是假的?’将这些不同的问题彻底的区分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对它们的任何混淆都能产生出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却不能适用于任何问题。

尝试挖掘真理的本质时发现了三个要点,它们是任何理论必须满足的三个条件。

(1)真理理论必须是那种可以容纳其对立面谬误的理论。非常多的哲学家不能满足这个条件:他们构建的理论认为所有的思想都是真的,因而极难找到一个容纳谬误的地方。带着这种期望,我们的信念理论必须不同于亲知的理论,亲知的理论是不需要考虑任何对立面的。

(2)看起来明显的是,如果没有信念就没有真理,也没有谬误。如构想一个仅有物质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并不能为谬误提供房间,这世界所包含的仅可被称为‘现实’,真理可以看作一种与谬误同类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的真理也是不能被此世界包含的。事实上,真理和谬误是信念或陈述的(外部)属性:因此,仅由物质构成的世界中是不包含信念或陈述的,当然也就不能包含真理(性)和谬误(性)了。

(3)前述揭示了信念的真假常常依赖某些信念之外的东西。如果我相信查理一世死于断头台,此信念为真的原因并不是基于任何它的本质属性,即并不能仅通过考察信念自身而揭示出它的真假,此信念的真是由两个半世纪前发生的历史事件确立的。若我相信查理一世死于床上,此信念为假:无论是信念的生动性,还是它得出过程的仔细性,都不能阻止它为假,它仍然是由于过去发生的事件决定的,而并不受信念的任何固有属性的影响。

上面三个要求将我们引至一种已被哲学家们普遍接受的概念模型--真理以某种方式对应于信念和现实间的相互反映。遗憾的是,并没有一个简单的方式去发现一个不能被反驳的这种相互反映的具体形式。部分是由于对此不满意--部分是考虑到,如果真理由思想及某种思想之外的东西的相互反映构成,那么思想将不可能知道真理已被获得--因此,许多哲学家被引导尝试寻找某个真理的定义,它并不必须与某个完全在信念之外的某物产生联系。这种尝试中最重要的一种理论就是--真理是由相容性构成的。此理论主张谬误的标识是它不能与我们信念的本体保持相容性,而真理构成一个完全相容的系统--真理本体。

然而,这种主张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或可以说有两个巨大难题。首先,并没有理由假定信念仅可能有一个相容性的本体。例如,带着充足的想象力,文学家可以创造历史故事,它精确地符合我们的知识,且完全不同于真实的历史。在科学中,经常出现两个或多个假说可以解释某个主题的所有事实,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科学家努力寻找将符合一个并排除所有其它假说的事实,但并没有理由确保他们总是能成功。

两个不相容的假说均可解释全部事实,在哲学中也不罕见。例如,人生可能仅是一个较长的梦,外部世界与梦境中的对象仅具有相同程度的真实性;虽然这个主张看起来与已知现实不符合,但却不能依据其他人和事物的存在排除它,从而证明日常观点。因此,将相容性作为真理的定义由于没有唯一性的证据而失败。

另一个针对此真理定义而提出的问题是,它假设了‘相容性’的含义是已知的,然而,事实上‘相容性’的前提是属于真理的逻辑原则。两个命题是相容的若它们可同时为真,是不相容的若至少有一个为假。因此,为了得知两个命题可同时为真,我们必须知道真理--矛盾律。例如,‘此树是山毛榉’和‘此树不是山毛榉’,这两个命题是不相

的,依据是矛盾律。但如果矛盾律自身作为相容性的测试目标,我们将发现,若假设矛盾律为假,则没有任何不相容的东西了。因此,逻辑规律是相容性测试的基础,而它们自身不能通过这个测试确立。

基于以上两条理由,不能接受相容性提供了真理的内涵,虽然,在一定数量的真理已知的情况下,它在用于测试真理时可以起到重要的作用。

因此,我们退回到了将与现实的相互反映作为真理本质的情况。余下的问题,一是:精确的定义‘现实’的含义,二是:研究清楚,为了使信念可能为真,而在信念与现实间起作用的相互反映的本性。

为了符合我们的三条要求,我们在寻找的是真理理论是(1)允许真理的对立面,谬误的存在,(2)使真理作为信念的属性,并且(3)使这个属性仅依赖于信念与其外的某物的关系。

对信念的一种理解是,认为它是心灵中的指向某个单独对象的关系,这认为信念就是那个心灵中的关系,但由于有必要允许谬误的存在而是这种可能性被排除了。若认为信念是关系,我们将发现它类似于亲知,它不能允许与真理相对的谬误的存在,却仅能是恒真的。举例澄清,奥赛罗认为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的信念是错误的(译注:源自莎士比亚剧本,相关剧情是奥赛罗误解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我们不能说他的信念由指向单独对象的关系构成,说他的信念是个指向‘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这个对象的关系,因为如果有这个对象,信念就是真的了。事实上并没有这个对象,因此奥赛罗不能与这个对象建立任何联系。因此,他的信念不可能由某个指向对象的关系构成。

当然可以说,他的信念是指向另一个对象的关系,即指向‘某个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但是,由于苔丝狄蒙娜不爱凯西奥,而这种想法假设存在‘苔丝狄蒙娜对凯西奥的爱’,对这个设想的对象存在的确认同样是困难的。因此,更好的选择还是寻找某个信念理论,它不假设信念由指向某个单独对象的心灵中的关系构成。

关系常被认为是维持两个概念,但事实上不总是这样。有些关系需要三个概念维持,有些需要四个...如,关系‘在某某之间’。若只有两个概念出现,关系‘在某某之间’就是不成立的了:三个概念是使它为真的最低要求。约克郡在伦敦和爱丁堡之间;但若世界上仅有伦敦和爱丁堡两个地方,在它们之间就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嫉妒需要三个人:若没有卷入至少三人不能存在嫉妒关系。‘A期望B允许C嫁给D’,这类命题卷入需要四个概念的命题;亦即,A和B和C和D都被卷入,这个被卷入的关系只能通过卷入四人的方式而被表达。例子可以无限的罗列,但它已经足以说明存在需要多于两个概念才能发生的关系的存在。

若正当地允许谬误,由判断或信念引入的关系必然由多个概念构成,而不仅是两个。当奥赛罗持有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的信念,他必然不是拥有一个在心灵面前的单独对象,‘苔丝狄蒙娜对凯西奥的爱’,或‘某个苔丝狄蒙娜对凯西奥的爱’,因为应存在一个客观的谬误,它独立于任何心灵;这是一个理论应尽可能避免的,虽然避免的要求并非是逻辑上不可反驳的。相反,若我们针对由奥赛罗持有的信念和与此信念相关的单独出现的全部概念构成的关系作出判断,我们可以轻松的得出他信念为假的结论;即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必然都是那个关系的成分,而这个关系构成了奥赛罗所持有的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的信念。由于奥赛罗也是关系的要素,因此,这个关系卷入了四个要素。当我们说这是个四要素关系时,我们并不是想说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具有关系,即他爱着苔丝狄蒙娜或爱着凯西奥。这在另一个不同的信念中可能是真的;但直白的说,信念并不是奥赛罗与另三个要素分别建立的关系,而是与他们整体建立的:这个信念卷入的联系仅有一个实例,但这个实例是由其四个要素共同编织在一起的。因此,当奥赛罗持有他的信念时,实际发生的是一个被称为‘信念’的那个关系的复合物的构成,这个复合物是由奥赛罗、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四个概念编织产生的一个整体。被称为信念或判断的不是什么其它的东西,而只是这个属于信念或判断的关系,这个关系使心灵与一些东西相联系,而不是仅与心灵自身的联系。相信行为或判断行为是一个在特定时刻的事件,与构成信念或判断的关系相关的感念被卷入此事件中。

现在我们到达了一个可以理解是什么使真假判断得到区分的有利境地。为此我们将接受如下定义。在每个判断行为中,存在一个持有断言的心灵,和存在一些由断言卷入的概念。我们称那个判断卷入的心灵为判断的主体,其余的概念称为判断的客体。因此,当奥赛罗判断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时,奥赛罗是主体,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是客体。主体和客体均被称为判断的要素。很明显那个是判断的关系中拥有一个可称为‘意蕴’或‘方向’的东西。可以用比喻的方式说,它将它的对象置于一种确定的秩序中,在语言中句子中词的顺序可用于指示此秩序。(在屈折语言中,相同的东西通过屈折指示出来,例如,通过主格和宾格的差异指示)(译注:有些屈折语言如拉丁语的句子中词的顺序不能用于表达文中提到的秩序,所以罗素对此做了补充说明)奥赛罗的两种判断凯西奥爱苔丝狄蒙娜和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是不同的,虽然它们具有相同的元素,但由于判断的关系使元素处于两种不同的秩序中。相似的,若凯西奥断言苔丝狄蒙娜爱奥赛罗,判断的元素仍然相同,但它们的秩序不同。‘意蕴’或‘方向’这个属性是判断关系或其它任何关系所共同享用的。关系的‘意蕴’是秩序、系列和大量数学概念的本源;但暂时无需深入此方面。

当把判断行为或相信行为所指谓的关系,当作由其主体与客体复合而成的整体时。判断行为与其它关系没有任何差异。任何固定二个或多个概念的关系,均使这些概念联合为一个复合的整体。若奥赛罗爱苔丝狄蒙娜,则存在一个复合整体‘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的爱’。联合为关系的概念可能自身是复合的或简单的,但作为它们联合结果的整体必然是复合的。只要存在联结一定概念的关系,就必然存在一个这些概念形成的复合对象;对称地,只要存在一个复合对象,就必然存在使它的元素联结的关系。当相信行为发生时,就有一个复合物,在这里相信行为是其联合作用的关系,且主体和客体被信念关系的‘意蕴’按照一定秩序而编排。其中的一个客体必定是一个关系,在例子‘奥赛罗持有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的信念’中,关系是‘爱’。但这个出现在信念行为中的关系,并不是那个创建了以主体及客体作为元素的复合物的关系。此关系‘爱’,是在信念行为中的一个客体,它以作为此结构的砖瓦出现,而不是以粘合剂出现。粘合剂是关系‘相信行为’。当此信念为真,则存有另一个复合体,在那里关系‘爱’作为另一个信念中的客体出现,并且它粘合着其它客体。例如,若奥赛罗持有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的信念是真的,则存在一个复合体,‘苔丝狄蒙娜对凯西奥的爱’,它以正确的秩序粘合着信念中的其它客体,在这里‘爱’作为一个充当粘合剂的客体,将信念中的其它客体绑定。相反的是,当此信念为假,则并没有由信念中的对象联合构成的复合体。若奥赛罗持有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的信念是假的,则复合体‘苔丝狄蒙娜对凯西奥的爱’不存在。

因此,若信念为真,则它与某个确定的复合物相互反映,若信念为假,则无此相互反映。为了便于讨论,假设信念的元素是两个概念和一个关系,这两个概念已被信念中的‘意蕴’有秩序的安排,那么,若这两个概念已被按此秩序通过那个关系有序的关联为一个复合物,则信念为真;若非,则为假。这构成了一直在探寻的真理与谬误的定义。判断行为或相信行为是一个确定的含有思维的复合物;若非思维的部分实际上按照一定秩序构成某个复合物,则信念为真;若非,则为假。

虽然真理和谬误是信念的属性,但它们是非本质的属性,因为信念的真理性的条件是某个在信念之外的东西,或(一般而言)条件在任何心灵之外,而仅与信念的客体相关。一个心灵持有的信念,仅当存在一个与之相互反映的仅卷入它的客体且不卷入心灵的复合物的存在,才为真。真理与谬误取决于此相互反映的出现与缺席。至此我们同时得到了关于信念的两个事实,(a)信念的存在依赖心灵,(b)信念的真假不依赖心灵。

换个方式复述我们的理论:若持有信念‘奥赛罗相信苔丝狄蒙娜爱凯西奥’,可称苔丝狄蒙娜和凯西奥为客观概念,称爱为客观关系。若存在复合物‘苔丝狄蒙娜对凯西奥的爱’,它按照与信念相同的秩序正确的复合了客观概念,则此复合物可称为与信念相互反映的现实。因而,存在与信念相互反映的现实,则信念为真,否则为假。

可以发现,心灵不创造真理或谬误。他们创造信念,且心灵并不能使被创造出的信念为真或为假。仅有一些特殊的牵涉到未来事物(catching trains????)使信念为真的是现实,这个现实并不以任何方式卷入持有那个信念的人的心灵。

至此,已经决定了真理和谬误的意指,下面应考察有那些方式可以知道信念的真假。详见下章。

[1]罗素.哲学问题[EB/OL].http://www.gutenberg.org/files/5827/5827-h/5827-h.htm#link2HCH0012,201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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