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阿幸经营杂货铺的第三个年头,和往常一样他坐在柜台后面撑着脑袋。在周围人眼里,他常披着一件宽松的海蓝色睡袍,却不愿意将胳膊穿进袖子里去,有时候连左右脚的拖鞋也穿个颠倒。不过也正因如此,阿幸经常能够惹人捧腹,他认为没什么是比逗人开心更有意义的事了。
阿幸坐在店里久了也会抱怨:“要不是家里传下来这家店,我才不愿意待在这个小镇上,来光顾的客人少之又少。如果去四处游历,没准还能当个诗人,写下像叶赛宁一样动情的诗。
'亲爱的,让我们并排坐下,
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想在温柔的目光下,
倾听暴风雪般的激情。'”
不过他随即开始怀疑,真的能从人的眼睛里看见暴风雪吗?那带着柔光的黑色瞳孔是不是暴风雪里随风摇动的松树林,白色眼仁就是积在大地上厚厚的雪。并排坐下,再仔细盯着看,还能看见长长的睫毛卷起了几片鹅毛,黑压压的松林间,穿插着冰冻的河流。要是走在这里,要留心藏在河流之间的冰窟窿。松鼠在松林间跳来跳去,像是在找树洞一样的家,闭上眼睛还能听见树枝被踩的发出嘎吱的声响。
“真是几只不惧严寒的小东西啊。”阿幸在一旁感叹。越过茫茫的白雪,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阿幸不停的眨着眼睛,想看清雪地里的一切。这是山吗?还是被雪堆成的雪丘。接着沿着山坡缓步前行,每一步都踩下一个深窝。耳边不时传来奇怪的叫声,像狗又像狼,可能是沉醉在眼前的美景里,他没去在意那奇怪的叫声,继续沿着山坡走着。
一直走到一片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地方,那里没有大片松林,空荡的雪地里只有一棵没有树叶,有一个大树洞的白桦树,现在是夕阳还是朝阳,阿幸能通过树皮表面透出的呼吸感觉到这是黄昏,是夕阳!他躲进树洞里,闭上眼睛,打算躲避今晚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就像突然出现的树洞,有一只猫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杂货铺里,偷偷爬上了摆放风铃的桌子上,用爪子拨响了挂在墙上的薰衣草色的风铃。
阿幸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开始打量起眼前的这只小猫。一身灰色的毛,由于毛很蓬松的缘故,它看起来像一个马海毛的毛线球,瞳孔也是灰色,不仔细看还以为它闭着眼睛。
这时,小猫跳下了桌子来到阿幸的脚边,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应该渴坏了吧。”阿幸倒了点水壶里的水到手心里伸了过去。
小猫凑了过来,一口咬在了阿幸右手的食指上。阿幸手往回一缩,水被撒了一地,小猫低下头开始舔起来撒在地上的水。
就在小猫喝水的功夫,阿幸穿过长长的走廊,从破旧的棕色储物柜里拿出一瓶药水。
“真倒霉,看起来挺小的家伙,还会咬人。”阿幸给手指涂着药水。
这时小猫已经喝完水,一跳一跳的来到了阿幸身边。对,是一跳一跳的,不知道是因为喝饱水的喜悦,还是因为咬下了眼前这个高大的施舍者的面具而感到骄傲,总之就是这样来到了他脚下。
阿幸心想,你来到我的家里也算是种缘分,像夏目漱石的猫一样,但我不能像他一样不给你取名字,而且我现在就为你取个名字。
“叫你白桦吧。”阿幸想到了之前躲身的那棵没有树叶,开了树洞的白桦树。
白桦也喵了一声表示应许,谁知道是不是应许呢,没准是抗议的呼声,并且从一开始就做出了抗议的动作。它反感被冠上一个名字,好像人总是在追求着圆满,倒不如说是自身的圆满,做无尽之事,去向往之地,求所爱之人,达到了还算幸运,大多数都在不圆满中心灰意冷,而且少有人会发问人生总是不圆满的吗?
当然是,就像李比希说:“人就像一座火炉,食物就是燃料,衣服和房子也是为了保持热量。”
那除此之外的一切呢,那些追求的好像都化作一片虚无。也许需要一瓶酒吧,这是他的自私。一瓶酒在无尽的世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当你行走在看不见边际的大雪中,大雪像鹅毛一样一片片的压在你的身体和精神上,精疲力竭之时,躺在茫茫的雪地之中,没有食物衣服,也看不见可以栖身的屋子。喝口酒吧,它像是从诺亚熟睡的葡萄园里摘下的果实酿成的酒,它将带领你找到回家的路,所以酒也是热量。
阿幸拎着酒瓶来到了房间里,房间不大,大概有六平。这样小房间的好处是随时关上门拉上帘子,屋内都可以暗的像夜晚一样。正好阿幸喜欢夜晚。
记得小时候,经常会穿过屋后的几棵白玉兰树到一片草坪上去玩耍。把身子俯在草地上,眼前的世界看起来是真正的生机勃勃。蛐蛐无休止的叫着,眼前不知道是几只蚂蚱在它们的树林里窜来窜去,阿幸一动不动的趴着,屏住呼吸等待蚂蚱停在草上的时候就一下扑上去,可是不知道是蚂蚱反应太快还是因为月光太弱的缘故,总是没有成功抓到过一只蚂蚱,只能看它们像草地的精灵一般在黑夜中跳舞。为了弥补自己的不满之情,阿幸揪了两根草放在嘴里,左嚼嚼右嚼嚼然后吞了下去。想不到竟然有一种独特的芳香,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白桦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就是喜欢蹭人,阿幸坐在椅子上会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有点动静,低头一看正是白桦正歪头蹭着裤角,把手伸过去,它更是像撒娇一样躺着地上漏出自己的肚皮不愿起来。
不过多数时间是不老实的,阿幸随手记账扔掉的纸团都能成为它的玩具。从卧室追到厨房,有时会在毛毯上停下来,低下头来用它灰色的瞳孔打量着眼前橙白花纹的毛毯,好像每一根毛都是一个敌人,它时而眯起眼,时而拱起腰把尾巴竖成一个L型,用胡须试探着眼前的敌人,不过没有多久它就对这些没有牙齿的老虎失去了兴趣,继续到桌底去追纸团。因为阿幸不经常打扫房间的缘故,所以桌底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等白桦钻出来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积灰。
“这从哪钻出来的灰老鼠,还这么大一只,怪不得家里最近的粮食吃的比平时快很多。”阿幸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白桦嗷的一声甩了甩身上的灰尘,“灰老鼠”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不是家里进老鼠了,不过粮食消耗的快了还是跟它有关系啊。
阿幸每次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揪着一小撮头发旋成一股,有时候问题还没想出来头发到是乱的像鸟窝一样,看见他费劲脑汁的样子,你一定会认为是遇到了像人生的意义这样的难题。不过有一次,二月实在忍不住就问阿幸:“你在想什么问题,这样费力?”
“我在想白桦晚上是在哪睡觉的,怎么第二天都睡在我的枕边。”
“想这干嘛。”
“我觉得我最近睡觉的时候太死了,一早定好的闹钟放在床边却没有响,等我第二天醒来,反而是关掉的,直直的摆在地板上。”
“你的意思是白桦?”
“没准呢,是个什么猫妖变的,来我这报恩,好让我每天可以多睡一会儿。”
白桦在地上喵的一声:明明是你自己每天睡的不醒来,在浑浑噩噩中自己按掉了闹钟丢在地上,反而推说是我,真是可笑极了。
本来平时镇上的人就很少,今天天气阴下来街道上的人更是少的可怜,至于进杂货店的基本是没有。平时经常来的二月也不知道哪去了,二月也是镇上长大的,经常没事就会来杂货铺里串门,他经常拉着阿幸到河边去喝酒。两个人就坐在被河水冲刷的大石头上,畅饮一番,背着酒去,再背着空酒瓶回来,不想污染了这里的环境。
就像不请自来的客人,二月已经出现在店门口,手里还提着个酒瓶。
“今天没什么生意吗?”
“不是今天,是一直没什么生意。”
“你猜怎么着,我昨天去喝酒遇到一件怪事。”
“不会又是你喝醉了,掉进河里把衣服打湿了这种事情吧。”阿幸用手擦着柜台上的灰尘。
“我看见萤火虫了,要知道镇上从来都没有这东西。”
“萤火虫,就是翅膀闪着光的小虫子么?是不是你眼花了?”
“绝对不可能,我只喝了一瓶啤酒。”
二月一直宣称自己的酒量有二十瓶啤酒,阿幸知道他是在吹牛,不过喝掉一瓶显然还是清醒的。
“昨天我看你店里门关着,就一个人背着酒去河边喝。”说着还做了一个举瓶痛饮的姿势。
“我就坐在河边那两块大石头上旁边,一瓶瓶的喝,风吹着草丛发出沙沙声,喝到第七瓶的时候,天也逐渐暗下来了。当我回头把瓶子装进背包里去的时候,就看见背后的棣棠灌木丛在莹莹发光,我走过去拨了拨草,看见了一片萤火虫,还没等我吃惊,转眼就消散了。我又打开了一瓶酒,打算坐回河边喝酒。你猜怎么着?。”说着二月捏了一块柜台上盘子里的蔓越莓饼干放进嘴里,打开酒瓶灌了一口。
“你就别吊胃口了。”阿幸把盘子收到了柜台下面的格挡里。
“说这些之前不是应该有些演讲家的气派嘛,'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言归正传,我又重新坐在河边,我眼前又出现了莹莹的光,这次是在河里,我明明听见潺潺的水流声,还弯腰用手指碰了碰河水,水在流动,可是那莹莹的光却停止在我眼前的位置。”二月砸了砸嘴,又喝了一大口,这时瓶子已经见底了。
“这么说是挺神奇的。”阿幸一只手撑着脑袋。
“是啊,我还特意舀了瓶那里的河水给你呢。”
“喔,在哪呢?”
“在这呢,不好,刚刚被我给喝光了,你别说这河水真甜哩。”二月讪讪地笑。
“真有你的,独自讲了半天。算了,改天一起去吧。”阿幸坐直了身子。
白桦趁着两人聊天的功夫溜进厨房,它想看看平时主人不让它进去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定是害怕我太聪明做出新的美食,这样人类就该无地自容了吧,烧饭这种简单的东西在我们猫族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一边自顾自的捣鼓着眼前的萝卜汤。
这些雪白的小颗粒好像叫盐,加一点进去就可以调味,再加一点辣椒,真不知道人类为什么喜欢这种吃了会让嘴巴喷火的怪东西,有一次我吃主人的饭菜吃到了一块辣椒,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颜色很鲜艳很有食欲,结果吃了后肚子里像点燃了的干草垛,愈烧愈烈,不管用什么姿势躺着都很难受,最后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了我那张软绵绵的猫床,把肚皮贴在冰凉的地板上,但夜里还是没能睡得安稳,不过不愿意舍弃美食的我后来也经常和“辣椒妖怪”战斗,肠胃得到了进化后,终于不是很怕它了。
嗯,再用汤匙搅一搅就大功告成了。白桦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怎么和平时味道不太一样,有点甜甜的。白桦凑到调料罐前去,才发现有两个透明的小罐子里都装着雪白的小颗粒,罐子上面分别写了两个奇怪的符号“糖”和“盐”。我刚刚倒的是“糖”的这罐,白桦用舌头舔了舔。
“真甜啊。”白桦又忍不住多舔了几口。
“真是的,主人平时把这么好吃的东西放在厨房不让我看见,真吝啬。”
在房间外正聊的开心的阿幸没注意到白桦溜进了厨房,也听不懂白桦说的。不然一定会反驳道:“哪有像你一样不吃猫粮,爱吃白糖的猫啊。”
白桦吃的满嘴甜滋滋的,舔了舔爪子上的毛又拂了拂肚皮,把头歪向另一瓶写着“盐”的罐子,凑过去舔了一口。
“妈呀,好咸。”这个符号代表的才是主人说的盐吧。
人类真是古怪,把放在一起的调料制作的这么相似,还要用符号来区别真是多此一举,这样看来人类真是颇有心机。不像我们猫族,生气的时候尾巴会左右扫动,开心的时候会直直竖起尾巴,害怕的时候会将尾巴夹着,生气的时候会拱起腰来。
相反,人类呢,就拿我的主人为例。好像无时无刻都是一个样子,开心的时候勉强会笑吧,还显得那么不自然,像是被人用手提起了脸皮,十分僵硬。生气的时候不会面露怒色,表面上和颜悦色的交流,其实一只手早已在背后攥起拳头,在害怕的时候也从来不肯承认,只是推作不喜欢罢了。和人相处还有一条就是不能太相信表面看到的,外表雪白的小颗粒不一定是盐,外表迟钝的人不一定内心笨拙,外表凶恶的人也不一定内心残忍。就像隔壁的肉铺的屠夫,外表凶神恶煞,听主人是这样形容的,至于我真看不出差异。屠夫经常路过会给我肉吃,摸着我的头说:“小家伙长大点,长的健壮点。”倒是一些看起来外表斯文的年轻人,趁我在阳光下睡懒觉的时候向我扔石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宣泄着心中的不快。
我真聪明,一下就学会了两个人类的符号,后来白桦才知道主人把这些符号叫汉字。这样看来应该不久后就能看懂主人放在书房里的书了,学会了这些应该就可以和主人交流了,告诉他我喜欢的是糖。对了,我刚刚学会的,让我来练习一下,一边模仿着主人的口型:“盐。”可是无论怎么调整舌头的位置都只能发出“喵喵”的声音。看来想说出自己喜欢糖的愿望要落空了。
白桦一着急就手舞足蹈起来,粗粗的尾巴在桌上扫来扫去,放在桌上的盐罐就被碰倒沿着桌子滚了下去。啪地一声,还没来得及补救盐罐就已经摔碎在地上,白桦手忙脚乱的真恨不得自己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山里的土拨鼠,这样就可以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了,可是幻想随即破灭,就算是土拨鼠也没办法在这样的瓷砖上刨出一个洞来。这狭小的厨房看起来真的没有一个容身之处,庇护之所了吗?柳暗花明又一村,白桦很快发现了装碗碟的柜子可以躲进去,于是赶忙在主人推门进来之前窜了进去。
阿幸闻声赶来了厨房,看见地上打碎的罐子,却又空荡荡的厨房,揪起起一撮头发打起转来:莫不是厨房有了老鼠洞,这样老鼠打翻了罐子又偷偷钻回洞里去了。于是阿幸趴在地上望着厨柜下面的缝隙,屁股抬的很高像一个圆规一样环视了厨房一圈,但还是没有发现半点老鼠洞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