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胡杨林

        病痛折磨得我恹恹无力。

        早上查房的时候问大夫,我会不会死掉呢,因为疼痛让我昨晚几乎彻夜未眠。那位女大夫有着白净好看的脸庞,她讶异地望着我,转而温和的笑着,怎么会呢?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这只是简单的病毒感染,很常见的!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可能是你痛感较强一些,没事的,坚强一点儿,输液里已经加进去止痛药了。

        靠窗的病床浸沐在冬日的阳光里,房间里暖气热得让人烦躁,每天七瓶输液,从日出到日落,我基本上被固定在病床上。想睡但又不困,也或者是困也不想睡,迷迷糊糊,能够听到药液流淌进血管的声音。四壁是苍茫茫的白,被苍白浸泡的意志绵软无力,在这幽闭的白色格子里我的沮丧无以复加。

        第三天还是第四天记不清了,病房里又安排进来了新病友——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乡下女子,看上去疲惫而又虚弱。跟在病人身后的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厚厚的棉袄棉裤,包裹的像个棉花桃儿,一顶大红色的绒线帽子,衬得鼓蓬蓬的脸蛋更加红艳了,怯生生的黑眼睛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护士手脚麻利展开床单抖落着,女子似乎要上前帮忙,但插不上手倒显得碍手碍脚,只好在一旁站着.

        等护士忙活完,女子又凑上去问:小妹,从前有像俺这个毛病的,得住多长时间啊?

        小护士将枕头摆好,歇了口气,那,这得听大夫的,你不是刚才问过大夫了吗?半个月、一个月,每个人恢复情况不同,这个我们可说不好。

        女子满怀心事诺诺地应着,扶着床沿坐下来。

        护士又向墙上的按铃努努嘴,那个红色的按钮能看清吗?

        女子探过头去看了看,确定一下,嗯、嗯,能行能行!

        我思忱着,大约这新病友的病症在眼睛上吧!要不这么鲜明的标志怎么会看不清呢?

        护士正交待着,一个男人推门进来,军大衣的下摆及棉鞋上都沾着些泥巴,手里拎着暖瓶、脸盆等物什,在女人面前晃了晃,搁在了床头。护士又向男人交待了几句出去了。

        女子斜靠在被子上,轻声向男人说,你回吧,把萌留下!

        男人急急地说,那咋行,你自己都看不清楚,把她留下咋弄?

       年轻的母亲抚摸着站在床前的孩子,抿着嘴,平静地说你不用管了,赶紧回吧!新屋该上楼板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你这就出来一天了。弟弟一个人在工地上,萌跟着你更不行。你看这里也暖和,萌也听话,你不用挂念着,赶紧走吧走吧!

        男人张张嘴,似乎还想辩驳一下,但又好像知道说不过媳妇,木讷地搓着一双手,呆站着。

       女人站起身来,牵起小女孩儿,走,萌,咱送爸爸去。

        病房里多了娘俩,明显热闹了许多,我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萌萌很招人疼,自己玩儿也不缠人,妈妈说,萌,给姨姨唱个儿歌听。小丫头便背过手去,站在我床前奶声奶气地唱:呱、呱、呱,一啦俩儿,窗户台上种西瓜……表情特夸张认真,逗的我们哈哈大笑。

        萌萌妈很健谈,从聊天中我得知,她比我还小着两岁。说着轻吁一口气,姐呀,我这病就是耽误了。八月节的时候就感觉不好,可哪有空闲去瞧啊,就在村卫生所拿点消炎、止痛的药吃着。先是忙着秋收,秋收完了又忙着栽蒜,地里活儿忙活完了,就忙着家里盖房备料,眼看房子起了地基,再也撑不住了,疼的一宿一宿不能睡,瞧东西也模糊了。先是去县医院看过了,说是病毒已经蔓延到了眼睛,得赶紧去大医院治疗,要不然瞎了都不好说呢,这不就来了。新屋是给萌萌她叔盖的,去年春上说下的亲事,人家女方家说了,没有屋就不结婚,这也怪不得人家,现在到我们乡下,都是这样。

       我问她,那,萌萌爷爷奶奶呢?

        萌的爷爷走的早,听婆婆说俺公公死的时候小萌的爸爸才12,她叔10岁,俺婆婆身体也一直不好,俺结婚的时候婆婆已经在床上瘫了两年多了,其实俺是为了给婆婆冲喜才结的婚,那时候婆婆又查出来乳腺癌。结婚后俺伺候了婆婆半年多,把她老人家打发走了。

         我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农家女子,这许多的艰难困苦从她口里讲述出来,却丝毫没有抱怨与懊恼。

        我住院的事儿本来瞒着爸妈,但老公工作忙抽不开身,只好把爸妈接过来照顾我。

       老爸老妈看着病床上的我,心疼不已。一直笃信食补为先的母亲对待病中的我更是呵护备至,亲自到市场采买,精心烹调。每一次爸爸送来的饭菜都色味俱鲜,无论菜还是汤都精致到近乎挑剔。

        萌萌妈眼睛不好,又带个孩子,爸爸每天都让妈妈多做些饭菜带过来,竭力劝说娘俩和我一块儿吃,但萌萌妈总是不肯,爸爸生怕伤了人自尊,每一次必诚恳的近乎求助,你瞧瞧,这么多她怎么吃得下,我再带回去还怪沉的,你娘俩就当是减轻我一点儿负担吧!萌萌妈谢着,只是给萌萌取一点,自己依然吃食堂送来的饭菜。

        萌萌爸爸又来过一次,因为住院处通知该交钱了。军大衣在怀里抱着,站在床边和妻子说话。新屋盖起来了,这两天就垒院墙、安门窗。

        妻子细细的听着,又一件件嘱咐:前天我到街上给萌她三姨打电话了,托付她去家里给帮工的师傅做饭,师傅们干的都是力气活儿,饭食上别亏了人家,肉不能缺,晚上得管人家一顿酒;还有,马上就到交九节了,你到集上买只羊腿再逮两只老母鸡,去看看姥娘,娘没了,亲戚不能断;二奎过年就该娶媳妇了,多交待着点,不能再像小孩儿似的了,还有,摩托车别再让他骑了,没啥好处!

        男人木讷地搓着手,一一应着。

        我出院的前一天,护士又来通知她们该交钱了。萌萌妈努力查看着对账单,因为视力还是没有完全恢复,看的非常吃力。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跟我说,姐,我也准备明天出院了,已经给萌萌爸打电话了。

        我担心地问她,你这样回去能行吗?

        没事儿,我找过大夫了,把药带回去,再在我们卫生所里打上一星期吊瓶,就没事儿了。

        我沉默了。

        她笑了一下,姐,您不知道,家里真的是离不开的,打电话说家里的鸡又冻死了两只,房子倒是盖好了,但总得简单装修一下吧,二奎结婚的家什也还都没操兑,您不知道,家里没个女人是真不行,他弟兄俩在家,做饭就是瞎糊弄,说着又轻声笑起来,似乎想到让哥俩做饭是个多么滑稽的事情。

        萌萌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这位年轻的母亲大概丝毫没有困意,眼睛盯着天花板,像是跟我聊天又像是自言自语,开了春,还得再喂一窝小鸡再养两只猪仔,让萌萌爸还是去窑上打工吧,不能光指着那几亩地……

         我困了,在萌萌妈美好的憧憬中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下午,当我做完出院前的最后一次例行检查回到病房时,看到护士正在给邻床撤换被单,咦?这娘俩走了?护士说,走了,让我跟你打个招呼,说不等你回来了,走的晚了,车站就没车了。又摇着头笑着,她可是真行!

          老公去办出院手续了,我坐在床沿上,茫然的望着窗外。床头柜上放着小妹前两天送来的《读者》,还没来及看,随手翻开中页,是配着日历的一幅油画,画面上,一排金色的胡杨林浩浩荡荡逼人眼宇,那坚韧的娇艳与挺拔是经历了烈日与严寒洗礼的尊严,光明照亮了每一个崭新的日子。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萌萌娘俩。如今萌萌也该长成大姑娘了,他们一定会生活的美满而富足。

        十几年过去了,偶尔想起那段往事,不知为什么,眼前总会出现一片耀眼的胡杨林,那撼人心魄的呐喊,带着对生命对生活的热度,在每一个秋风上心头的日子,鼓舞我温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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