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因为冷,几乎没有出门,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只快要进入冬眠的虫子。今早醒来时,窗外已经是洁白一片。雪总是悄无声息地侵入生活,宛如猫的脚步。坐在窗前,凝望着茫茫天地中飞舞的雪花,在恍然的隔世里,我突然间又想起了今年夏天里遭遇到的那只红色蜻蜓。
那个清晨,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红色蜻蜓。
今年,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住院了。入春以来,身体的状况愈来愈差,直到前几日,孱弱的我实在无法再支撑下去时,才在妻子的陪伴下住进了医院。这个清晨,病床上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醒得要早。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仍是一片灰暗,身旁的妻子还在梦境里沉睡,就又闭上了眼睛。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整个病房呈现出一种出奇的安静。在婴儿般恬美的安静里,在天和地就要被晨光分割的阵痛前夕,我看到了那只红颜色的蜻蜓闪动着透明的羽翼,正在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轻盈地落在我的旁边。
这是多么晶莹剔透的一只蜻蜓呀!
从她闪现在我的梦境的第一刻起,我的目光就被她牵引了过去。当这只红色蜻蜓用她透明的翅膀掠过我的脸颊时,我的灵魂已经开始跟随着她的飞翔而躁动不安起来……
记得有次在北京住院,特别选择了一个秋天的下午,专门到距离医院很近的北海公园感受北京的深秋。阳光清冷,北风萧瑟,我独自一人,在北海公园的石椅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惨淡的晚霞铺满整个西天,才踩着松软的落叶缓慢离去。回去的路上,眼前的天空四处飘飞着凋零的黄叶。这些金黄色的叶子,让我突然想到了家乡夏日池塘里那些随风飘舞的蜻蜓。
童年时代,我家附近有两处荷叶亭亭荷花灼灼的池塘。每至黄昏,我喜欢一个人伫立在荷塘边,看蜻蜓在黄昏的薄暮里蹁跹飞舞。还是小孩子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些轻盈如梦一样的小东西被浓重的夜色一点点吞噬,心里竟常常充满了悲凉与哀伤。
他们是要飞向哪里,哪里才是他们的家?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和这些宛如精灵一样的舞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情感的呼应,否则她怎么会在这个清晨以一种绝美的姿态盈盈地飞进我的梦里。难道眼前的这只红蜻蜓,与我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难道她就是我的前世,我就是她的今生?难道我们真的注定要在这一刻重逢相遇,又彼此融合,化作烟云?
关于生与死和世事的无常变化,平日里想的很多。前年冬天,从医院取回检查结果,一个人回到家里,想到了许多身前身后的事情。想到最后,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滑落。那个下午,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假设自己离开了这个人世。
我在想,假若有一天,我要是离开了大家,我希望大家不要为我悲伤,我希望大家能够微笑着与我做最后的告别。我甚至天真地幻想着,我的妻子和女儿会在早起的阳光里,微笑着到原野里去,为我采摘带着露珠的花草,然后把它们点缀在埋葬我的地方。还有我的朋友们。对于你们,我有一个小小的奢求,那就是在空闲的时候,一定要抽空去看看我。去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带上一瓶白酒,尔后,我们席地而坐,畅怀大饮。我最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一定要记得把我灌晕,让我好好体会下男人醉着的滋味。上一辈子因为身体的原因,我滴酒不沾,那么来生,我请求你们把我的缺憾给我弥补上。而让我最不忍心、也是最割舍不下的是我年迈的父母。一想到他们,泪水就会朦胧我的双眼。去年夏天,母亲在西安住院,陪住在老人身旁,看着老人每况愈下的身体,想着自己也是个不健康的病人,心总是很沉。记得有次,正在输液的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注意身体,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人已中年,我怎么可以假设自己离开了人世间,我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我的父母,微笑着与我做最后的道别?
难道我的前世果真就是那只落寞飞舞的红蜻蜓?
在无人能够抵达的迂回曲折中,在悠长而无穷的寂寞隧道里,这只红蜻蜓从葱绿的碧波和草丛间飞来,她的一颦,一笑,一驻足,一转身,甚至于翅翼的每一次轻微颤动,都让我在无言中有种深深的温暖和颤栗。这曼妙的舞姿背后,这顾盼的目光之中,有着多少被隐忍着的痛苦和忧伤啊!就像岩石缝隙间努力开放的花朵,或者一抹含泪的微笑。
飞舞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这只红蜻蜓啊,哪里才是你永远的归宿?莫非我的世界,就是你的天堂?莫非我们之间真的曾经存在过一个约定,要不为何每次看着你的离去,我的眼睛总是满含泪水。
在这个清晨的梦境中,我注意到,在我的灵魂飞过之处,荷塘里静默的荷花开始竞相盛开,远处、近处的蜻蜓全都向着我和红蜻蜓飞翔的方向汇聚而来。她们舞动着透明的羽翼,将我围绕在它们中间,用它们的翅膀,将我越来越柔软的生命一点一点托举起来。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满天的晨光,看到了我全部的身体正在被湛蓝色的天空所覆盖和消融。慢慢地,我开始体味到生命旋转着的美妙,我甚至欣喜地看到了我的灵魂在阳光的映照下,正在向着天空缓慢而优雅地升腾而去。
一切来的都是那样突然。
也就是在这个早晨,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在我的枕边和洁白的病床上,洇开了大朵大朵的“荷花”。它们鲜艳夺目地绽放在我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让我全部的人连同整个的心刹那间变得虚无而荒谬。凌晨六时许,一场突然而至的消化道大出血险些让我离开了人世。躺在急救室里的病床上,躺在“荷花”的簇拥间,我突然非常怀念那只刚刚出现在我梦境里的红蜻蜓,但当我转身要去寻找它时,它已经永远地消逝在了我的视线里,任我再怎么努力地去寻找,却只看到了天地茫茫,暮色四合。但那一刻,我却是平静的,微笑的,宛如荷塘深处那抹粉红色的莲朵。
此刻,妻子正在病房的窗户前低声哭泣。
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应声。这时候,我看到了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棂上照射进病房,妻子的头发刚好在阳光的映照下镶嵌上了一层光亮的金边。在我短暂的呼唤中,妻子始终没有将哭泣的脸庞转向病床上的我,她只让我看到了阳光和阳光中她不断抽动的肩头。
这时,我有些累了,在混沌中沉入了梦境。而这个早晨也只是刚刚来到我和我亲人的身边。(234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