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就觉得我爸和村里其他孩子的爸都不一样。
明明是七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一肚子墨水,却因为家庭成份问题,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堵住,终生没走出农门。
明明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却又不安于种地。
明明家里穷的心酸,却固执的让我和弟弟妹妹必须读书。
2。
那些年。
每到临近春节,四邻八家都买来红纸找他写春联。量尺,裁纸,手写,从不假手于人,待晾干墨迹后,还用铅笔做个标记,让人明白哪是上联,哪是下联。
谁家有亲戚在外地或者孩子在外当兵,读信回信也都是找他。他永远都来者不拒,写完了还会读一遍给人家听,看有没有什么没提点到的事儿和话儿。
谁家卖了粮食或者猪牛羊啥的大件,都要来找他帮忙核算下钱数对不对,他总是一阵口算就能出结果。
谁家婚丧嫁娶,更是提早就来我家,按照农村的说法,是让爸爸去坐柜,就是收礼金、记账单的差使。事毕当天,他定会给主家提供一份折叠整齐、字迹清晰的礼单和分毫不差的对应现金。
万一碰到谁家意外惹上了官司之类的,更是需要他帮忙写全部的诉状材料。
......
不过,大家仍没有恶意的和他开玩笑,说他有点懒,不像个农民。
其实,这个世界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多的只是冷暖自知而已。于己惊天动地的伤,于人,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
3。
成熟,就是自己吞下所有的苦难,眼泪,委屈,转脸给别人的,只是一个平淡的直视。
爸爸不认可。但是他继续不像别人那样,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忙碌、饭都顾不上吃、一心扑在农活里,也不常见他满身大汗的操持庄稼。尤其是夏天,只要觉得天太热了,就喊妈妈一起扛着农具回家。妈妈让他自己回,他就和妈妈吵,坚持要一起收工。
看着每年不比别人家少的收成,妈妈说,爸爸不是懒,是不干死活,会巧干。
在大家都很穷的那些年,我家是全村第一个使用三轮车和四轮拖拉机耕种收割庄稼的。那是爸爸想办法倒腾来的二手、甚至三手车,虽然老旧到,边用边修,边修边用。
而我家的牛,也成了村里最早享福的牛,只吃草养膘,不下地干活。
4。
接受贫穷不难,难的是你面对贫穷时的样子。
那些年,什么能挣钱,他和妈妈就做什么。
清明前后孵小鸡,秋天培植蘑菇,冬天熬糖稀,农忙时倒腾肥料,家里摆木架养土元,庄稼垄里种药材。
按照妈妈的话说,爸爸挣钱的法子,有喝汤也有砸锅。所以那些年,家里一直在拮据和温饱的边缘游移,没有太苦,也不富裕。
贫瘠的童年记忆里,感觉挺骄傲的事儿不多,爸爸会拍照片算一个。
每年暑假开学后,入学的新生需要办理学籍,学籍上需要贴照片。而爸爸,是整个乡镇唯一会拍照的。
轮到我们学校拍照时,我会主动帮爸爸拎包,里面装着胶卷和相盒。
不止一次觉得爸爸好神啊。明明眼前的成像是倒立的,可爸爸只要在那个手风琴一样被拉伸开的镜头前看一眼,就能准确的告诉拍照人,是该向左偏一点,还是向右偏一点。
不像我,看图的世界里,到现在都只有前后左右,没有东南西北。
只是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那时的自己,那股别扭劲儿从何而来。表面拼命装作不咸不淡的样子站在爸爸边上,其实内心骄傲又得意,与有荣焉到却又躲到人群里的矛盾。
想来,可能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孩子,敏感的心思,会把所有可能展示自己的机会,当成一堵维护自尊的墙,哪怕墙薄如纸,脆弱而不自知。
5。
前几天看到一句话。有很多人,哪怕家里一无所有,但是却也不贫穷。
那时最开心的,莫过于爸爸每次送照片回来。
夏天的夕阳下,半院子的阳光。妈妈坐在门前纳鞋底,爸爸在院中小板凳上坐着,看报纸,等我们放学。
顾不得放下书包,我们都兴奋地冲过去,围着他,蹲下来,满眼的光芒。
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慢悠悠的将身后的相机包挪在面前,缓缓地把拉链打开,然后一下一下的向外掏钱。
大都是一分,二分,五分,一毛,偶尔有五毛,一块。硬币,纸币都有。
他笑着,故意分好几次,将钱轻放在地面上,任它凌乱的堆着,敞开让我们看。
我和弟弟妹妹就那么紧张地蹲着,死盯着那些钱,一动不动,是不敢动,也是忘了动。
爸爸就那么满足的笑着,看着我们,不说话。
几分钟后他大手一挥,豪气冲天的说:好了,地主开始分钱啦,拿到钱就可以赶集去租书看喽。
我得到一枚五分的硬币,妹妹是二分的纸币,弟弟是一分的纸币。其余的,都给了妈妈。
我们每个人都手心里有汗,但是却紧攥着,皆大欢喜的跑开。
那个夏天,那天的夕阳,那五分钱,爸爸妈妈脸上的开心和幸福,欣慰和满足,甚至爸爸穿的白色短袖衬衫。
走过三十多年,一切,清晰如昨。
6。
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如同中药和老火汤,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熬出来。而那些年的风雨,都绕过了我们,只拍打在他们的身上。
当时觉得震惊的巨款,现在想想,也不过就十几、二十元吧。
活到现在才逐渐明白。生于那个世界的我,能一路从苦涩和拧巴里,自卑和孤傲里,纠结和对抗里,甚至失败和打击里爬出来。大概是源于他们给了我一颗坚强又乐观的心脏,一份困难里倔强又不屈的固执,以及一腔孤勇里和生活死磕到底的坚持。
可惜,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唯独父母的爱,指向别离。
当某一天,别离来临,你骤然失去,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一切都不再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不再是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余生的日子,将会一直有一根牛毛细针刺入心中,隐隐作痛,却移不走,抚不平。
那种感觉,就像是过了许久,久到你以为自己已经学会遗忘了,却在某天突然看到一件白衬衫时下意识的想:
哎呀,我要给爸爸买一件,他最喜欢这个样式的了。
然后,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7.
是不是,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子女,在怀着对父母的思念和愧疚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