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音容笑貌记得不真切了,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很小很小的事。
最喜欢的日子莫过于赶大集的时候,姥爷骑着那个老式的大梁自行车,早早的离开家,带着山里的土特产,可能是晒干的土鳖子(土元)、细辛、鸿沟根等野生药材,也可能是半斤姐溜鬼壳,或者是几斤槐花。带去的东西或多或少,但是不管带去的是什么,总是满载而归。那时候,我们表兄弟姐妹几个喜欢所有的加工食品,或者说是平时不常见的东西,比如说方便面、火腿、橘子、香蕉等。记得每逢大集,我们几个都早早的起来去送姥爷,一遍遍的问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点回来。然后在约定好的时间之前,我们几个就开始期待着,盼望着,有时候会提前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就跑到山下的那条通往大路的土路边上,坐着等着,一遍一遍地眺望着,恨不得长对千里眼。老远看见有个人影,就开始兴奋着,叫嚷着。稍微近了点看清楚不是姥爷,我们就开始沮丧,但是没几分钟,我们又开始下一轮的等待。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把姥爷盼回来了,和往常一样满载而归,有我们喜欢的方便面,火腿,也有一些橘子、苹果或者梨,偶尔会有一包香蕉,有时候还会有瓜子,泡泡糖,橘子汁,还有一些油米酱盐。满满的喜悦,满满的幸福感。
大集每个月都有六个,但是路途太远了,那时候的车真的很慢,一个月最多赶两个集。没有集的日子,我们会根据天气情况选择活动方式。下雨的日子,姥姥给大家炒一点葵花籽或者是花生米,我们可以打一天的扑克,排火车,牵驴子,明三暗五,保皇…雨停了,三伏天的时候,山山牛耐不住寂寞,一个个冒出来。这是一种类似于天牛的可食用的昆虫,生命力极短,可以说是朝生暮死,或者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这个小昆虫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大雨过后几天,河里的水浅了,白天我们会去捞虾,晚上拿着手电筒照螃,很奇怪,在那条河里,我从来没见过鱼。后来到初中的时候,看到书上说“水至清则无鱼”,也许是河里的水太清了吧。可是那时候,姥爷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没有特殊活动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开始了“过家家”,土为饭,沙为米,野草就是菜。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们会去山上捉蚂蚱,逮螳螂,还有秋天的蟋蟀,姥姥会把它们收拾的特别干净,放在油里炸一下,口水都流下来了。
那时候,家里穷,姥姥家稍微好一些,至少有吃的东西,一到不上学的日子,爸妈就把我送到姥姥家,那时候我们称为“过姥姥”,其实就是去蹭吃蹭喝。在家里,没啥吃的。我喜欢去姥姥家的原因也很简单,小孩子就是为了点吃的,谁给吃的就喜欢和谁待在一块儿。那就是童年的我们的小小的心思。
姥姥家四面环山,在外面是看不见村庄的。与其说是村庄,倒不如说是院子。因为这个村子只有两户人家,姥爷家,二姥爷家。姥爷家的院子不大,但是院子外很大,那是一片长满花草的地方,还有一棵有年纪的柿子树。柿子树下是一块大大的青石板(暑假回去,突然觉得青石板没有那么大了,不知道是真的变小了,还是我长大的原因)。青石板承载着我童年的回忆。甚至可以说,我的启蒙教育就是在青石板上开始的。
夏天的知了总是耐不住寂寞,聒噪的让人异常烦躁,也让本来就炎热的夏天变得更难熬。那时候姥爷家里没有风扇。晚饭我们一般在平房上吃,吃完之后就到柿子树下的青石板上乘凉。我和二姐小九玩的时间最长,二姐是舅舅家的孩子,排行老二,从小在姥爷家长大的,我是姥爷家的主人,我是常客。那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听故事、猜谜语。
后来看了很多故事书,我总觉得有一些特别熟悉,就像牛郎织女的故事。记不得几年级学的这篇课文,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我曾经听过。周扒皮学鸡叫的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还有其他的讲述生活琐事的故事,现在总结下来,大概是和“孝敬父母”、“不贪婪”有关。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好人有好报”。大多数故事都这样开始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山里,有一个老人,老人有两个儿子(或者几个儿子),老大家里很富,老二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家里很穷……”一般都是老大和儿媳妇不孝顺,老二很孝顺。然后有一天老二碰到了神仙变成的人,神仙给了老二一些好处。后来老二就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老大的媳妇看到了,眼红,唆使老大去问一下老二是怎么发财的,然后效仿。比如去深山老林里砍柴,专门去砍老鹰的窝,后来老鹰来了,说:“别砍我的窝。”老大说:“家里没饭吃了,砍柴去换点吃的。”我老鹰说“前几天不是刚带你取得金山捡的金子啊,怎么又没钱了”。老大说:“那是我兄弟。”老鹰很无语也很无奈“那你快回家拿个袋子,我带你去金山”。老大大跑小跑,跑回家,他媳妇给他找了个大麻袋。然后老鹰说“趴到我背上,闭上眼,让你睁开的时候再睁眼”。终于到了,老鹰说“睁开眼睛吧”。老大一看到处都是金灿灿的,赶紧的捡。老鹰说“你抓紧时间,太阳出来之前必须早”。老大捡啊捡啊,老鹰说“走吧,太阳快出来了”。老大一边捡一边说“再等我一会,再捡几块”。老鹰说“太阳快出来了,得赶紧走了”。老大还是不舍得走,于是老鹰自己飞走了。后来太阳出来,老大被晒死啦。过了几天,老鹰问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吃一口很香,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结果也被太阳晒死了。这样,故事就讲完了。一般这样一个故事能讲两个晚上。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蚊子,我一般都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那时候做梦都会梦见老大捡金子的场景。那时候觉得老大太傻了,干嘛捡那么多金子,老鹰也太坏了,竟然吃人肉。总是GET不到点。
类似的故事还有狠多,比如两个儿子换成了两个女儿。不过很奇怪,一般都是大的不孝顺,小的比较孝顺。就是长相,也一定是大的很丑,小的漂亮。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故事的结局都是小的过着幸福的生活。
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姥爷姥姥喜欢讲这类故事,这些换汤不换药的故事寄托了他们最关心也最担心的问题,他们害怕老无所依。也寄托了他们对我们小一辈的殷切的期望,希望我们孝敬老人、不自私、不贪婪。其实这些我都是后来明白的,那时候真的只是听故事而已。
猜谜语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游戏。每次姥爷或者姥姥出谜语让我和二姐猜,我俩把见到的、听到的都想一遍也猜不出来,就让他们给点提示,比如我会问“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姥姥会说是用的,然后我和二姐就绞尽脑汁去想去猜。
后来读的书多了,我发现很多爱好都是小时候养成的。比如我喜欢听故事,喜欢写东西。读高中以前我还是一个文笔不错的小姑娘。小学的作文获过奖呢,中学的作文得过市里的奖。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在我们的小山村里,确实是一个小小的轰动。到现在我去姥姥家,都有人记得我,你就是那个谁吧。暑假去椿树沟,负责收门票的大爷竟然认识我,没收钱让我们进去了,满满的自豪感。
在姥爷家,快乐的日子很多,可能是因为我家穷,姥姥姥爷看我可怜,对我更偏心一些吧。一般我的活是最轻快的,有什么吃的总有我的一份。有一年夏天,我和姨家的哥哥在姥爷家,姥爷在山上喊着让我们去送筐和绳子,让哥哥拿筐,是那种自己编的筐,特别大,特别沉。哥哥走到半路,就不拿了。让我和他抬着,结果我不乐意。后来怎么拿上去的,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哥哥特别生气,说姥爷偏心,要回家。平时吃东西也是,我有优先选择权。现在想起来都是满满的幸福感。现在我和表哥依然保持着联系,尽管表哥已经结婚了,表哥还是时不时打个电话关心我。那种有人牵挂的感觉真的很好。
初一的寒假,姥爷就早早的离开了我们,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发达的通讯,好像是姨父去学校和哥哥说姥爷去世了,然后哥哥通知了我和二姐。那时候,哥哥初三,二姐初二,我初一。其他的记不清楚了,我忘了我们几个是怎样回到舅舅家的。我也不知道姥爷最后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没有。
最后一次见姥爷,那时候他在大舅家,躺在那张床上,好像和我说的是好好学习。其他的记不清楚了,我也不知道,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空荡荡的床了呢。真的是搞不明白。那时候对死亡也没有太深的认识。也就是那时候,我意识到,人是会死的。有的人等你想见得时候就见不到了。也是那时候,我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无可奈何。
我特别想再听一下姥爷的声音,多想让他再骂我一句。虽然姥爷只骂过我一次,那还是因为我对人没礼貌。我记得是在栗子树下,见到了我二姥娘,叫了一声“喂”。姥爷说“叫狗啊,还喂,不会叫人啊”。那是我姥爷第一次对我那么大声,也是最后一次。
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点怀念被骂的时光,其实,我明白,只不过是怀念那个骂你的人罢了。怀念一个人,和他有关的回忆,哪怕是记忆再深处,你都想去触碰,即使是并不美好的回忆,也许这就是思念或者怀念的感觉。
在记忆深处,有一个人站在树下,朝你发火,对你大喊。那时候更多的是害怕,现在竟然是满满的回忆。时间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淡化你的回忆,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甚至可以让你忘记曾经的刻骨铭心。
十几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记得不真切了。但是每次回老家的时候,看到柿子树下的那块青石板,和姥爷相处的一幕幕总是浮现在眼前,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