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矿泉水瓶子

  人过中年之后,再也没了年轻时候的五彩缤纷,也没了那种伴随着激情的肆无忌惮。这时候就能想明白许多事,比如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和终究逃不脱的渐渐变老。

  年幼的时候,家里贫穷,这不可耻,但绝对是一种对于自尊上的打击。不说吃喝用度,有时候一双棉鞋就够了。小学时,虽然体育课总是被其他课程代替,但也是总有机会上的,看着别人穿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就很是羡慕。可真穷到了一定地步后,就能在贫穷中学会一点东西,叫做伪装。

  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谁给了几双旧鞋子,明显中年人穿的,这还好,问题还是女人穿的。当时我没有合适的鞋穿,毕竟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是看到街面上有半块砖头,也是忍不住要上去踢一脚的。妈妈就想了个办法,用黑色的鞋油把这鞋子给变了个色,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好像还行,但到了第二天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鞋油是母亲和一些人一起上街时候买的,八毛还是一块不知道。但这是成年人的伪装,好像她有一双漂亮的皮鞋一样。那一天,我被笑的很惨,嗯,真的很惨,因为孩子们最真实,他们的嘲笑也最让人难过。

  回家的时候,裤腿上染了厚厚的一层鞋油,倒是这个给边边给了这条褪色裤子另外一种颜色。委屈是肯定的,回到巷子的时候,母亲的手里拿着一个矿泉水瓶子,那一刻我很是愤怒,我们根本喝不起这东西,很明显这就是捡的,我还知道,能卖钱!

  有个酒鬼父亲的童年注定不会好过,问题这还是个自私的酒鬼,那么日子就更是难上加难了。贫穷的人总会在出门的时候带好水,这是基本。这也是能看出人们身份的时候,有的拿着玻璃的罐头瓶子,有的举着白瓷缸子。那个年代矿泉水是个新奇东西,有钱人的标配,喝着这东西出门的绝对非富即贵。所以很长时间里,我觉得矿泉水会比真正的饮料还要好喝。

  虽然我只喝过两毛钱就能打一大缸子的糖精水饮料,但也有两种口味,桔子和苹果的。几口下去舌头上就沾满了色素,喝多了几天都下不去。

  我的家乡有一个卫星发射基地,在那里我见到了第一种小瓶子的矿泉水,叫做航天人!是街面上根本买不到的东西,但这时候的我已经长大了,并且已经开始学手艺了。这时候的母亲还是会捡几个瓶子,我也开始明白这就是她的生活。

  我的工钱一个月只有一百,偶尔买的饮料喝完后,瓶子总被母亲收起,在某个出门的时候,这只瓶子就会出现,灌满了白开水。我觉得饮料瓶子装白开水是不对的,于是母亲又换回了矿泉水瓶子。

  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液,所以在某些时候,我们有着相同的执拗,这和倔强不同。她总是在我买水的时候,打断我与售货员的交易。她像是看不到对方的白眼一样,拿出包里装着的水瓶,郑重的说明我们有水,不需要花钱买。那种情况下我的脸很红,觉得很丢人,虽然我们出门也只是因为住在远方的亲友死了,或者某个从来没见过的结婚。

  水的种类越来越多,矿泉水不时兴了,又有了纯净水,苏打水。白开水也有了,瓶装的居然要两块钱,我家住在一个贫困县里,贫困意味着没有厂矿,没有带动经济效应的龙头。以前收水费的来了,就点这家几口人就行,一年也才十块钱。现在走水表,一年也不到五十块钱。这种生活之下,没有淋浴的喷头,没有抽水的马桶。也是这种生活让我们自然的行成了一种节约的习惯,因为自来水从来都是院子里的,你得一桶一桶提回家中的瓮里。再早一点,自来水是公用的,需要用扁担挑回来,路很远,母亲一次只能打半桶。

  后来有身份的人出门又配带两种东西,一是包,二是保温杯。有人说当今社会只有死亡是对于所有生命最公平的一件事情,但水也是这样,是所有人都彻底需要的东西。

  母亲到现在还是偶尔会捡个塑料瓶子,这种生活的平淡在我的某个时段认为是疯狂的。人怎么可以如此平凡,难道在她的生命中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吗?但是随着年月的不断过去,我发现所有人都是捡瓶子的人,只是各自加了无数的伪装,却躲避不了现实的无奈。当某一天我的酒鬼父亲放下了酒杯,拿起来水杯。这时候的他一脸疲态,最终是温淡如水伴随了他。以前酒桌上的吆五喝六终究只是过去,每个人都想着在短暂的生命里做出些什么,可叱咤风云的果实,并不是那么容易摘取的。

  当一切过去了,日子也就回归了,那个瓶子里的凉白开总是最解渴的。母亲老了,父亲也老了,在他们的生命里,有过无数的可能,我可能不了解父亲,但母亲是懂他的,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匆匆而过的现实是打败理想的关键。我从他们那个年代了解了人们的伪装,然而直到现在这个看似灯红酒绿的夜晚,能秉持初心,甘愿平淡的或者如此纯粹的又有多少呢?

  口渴是所有人生命中一个体验,几万块一两的茶叶需要水的滋润才能散发清香。同样陈年的老酒没有水就没有它开坛的浓烈。这是自然的公平,只不过是人们的面具加注了太多东西在水上面,各式各样的水有着各种身价。

  当有一天水都不能解渴的时候,中正平和也变的是如此遥远。我到中年,成家立业,但学的最多的东西,就是母亲那几个再普通不过的矿泉水瓶子,我也想着光宗耀祖或者扬名立万。但就像太多的过往一样,我连纯粹都还没有学会,三十多岁的年纪,应该有了相对的沉稳,可我还是需要母亲的白开水在特定的时间教会我人什么时候该像个男人,什么时候该认清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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