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无声细细流

家乡有两个泉:上泉和下泉。上泉由地下渗出,泉水清幽甘冽,供人饮做饭。下泉为一池塘,由雨水积聚而成,池水浑浊,供乡亲洗衣饮蓄和泥。泉眼无声,流出了我们童年的许多美好往事……

上泉在村子上头。绕过肚子场,有个胳膊弯,上泉正好在胳膊肘弯的位置。拳头处有一个庙,庙前两棵松树,半圆形的院墙塌七凹八。院墙外一颗高大的杏树,遮天蔽日。这便是我们的山神庙。

上泉不大,顺坡一个一米深的窠坑,上面搭着人字形木梁,覆着树枝,坐南朝北,泉口正对着南峪沟。泉沿铺着一块大青石,终年人踩桶磨,光溜溜,凉丝丝。泉水一年四季满盈盈,清幽幽,清澈见底,醇冽甘甜。喝一口,如醍醐灌顶,醒目提神,浑身清爽。清亮的泉水从石缝间溢出,顺着蜿蜒曲折的山沟流下,滋养了围护着村庄的大树林。

我一直疑心,这眼泉不是凡胎,肯定是张真君集天地灵气炼成的仙丹,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那株绛珠仙草上滑落的露珠,是广寒宫中嫦娥曼舞时遗失的钻石,是鹊桥岸边织女思念牛郎掉下的眼泪,是瑶池会上王母盏中琼浆玉液……否则,这眼泉为何如此清澈洁净香甜呢?

这眼泉终年悄无声息地流着,荫蔽着山林,滋养着乡亲。有了这眼泉,干瘪苦涩的山村顿时充满了灵气,连小草也长得郁郁葱葱。乡亲们守着这眼清泉,心里感到踏实,在干旱的日子里不再恐慌。外乡人路过,专门奔到泉旁,喝一口解解乏气,抿一抿嘴巴继续上路。

这眼泉不仅凡人喜欢,连山神爷也喜欢。初一十五到庙里献馒头,拿个茶盅,舀一盅泉水,捧在手中,清水中晃着一个太阳。沿路洒了,没关系,有这眼泉在,奔回去再舀一盅,再蕴个太阳。五月单杀鸡献羊,鸡羊不哆嗦,山神土地嫌脏,不接受。舀来泉水洗洗屁股,喝口泉水全身喷一下。鸡羊打个哆嗦,领了,山神土地接受了!几个伙伴取下庙里供桌上画着山神土地的木板,端着香炉,围着泉水旋鼓。玩高兴了,将山神土地伸进水里,洗了个冷水澡,大人们骇破了胆,伙伴们却像庙前的杏树一样壮实。

乡亲们去地里,提个茶壶,专门跑到泉口,灌壶水。只有这泉里舀出的水,才能将满泉的清凉带到地里。平时渴了乏了,专门走到泉口,爬在石板上喝一口,舒适惬意,神清气爽,浑身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桶里没水了,挑上木桶,晃晃悠悠地出门。舀满水,水桶在陡峭的山路上一颤一颤地,高低起伏。扁担“咯吱咯吱“地唱着歌,水在桶里欢快地腾跃。乡亲们不是在挑水,是在跳舞。桶里装的不是水,是快乐,是柴米油盐,是日复一日的生活。

这眼泉日日夜夜,无声无息地流着,滋养着朴实善良的父老乡亲,也滋养着我们无穷无尽的快乐。

天热的时候,我们围着泉水择麦杆,编蝈蝈笼子,玩水,做柳梢,爬在泉旁白杨树上捉天牛……最喜欢肚子贴着石板趴下,将头伸进泉里,美美地呷一口,一不小心,连脸也淹进了水里,看见了水底斑驳陆离的石影,影影绰绰,几只小虾咪爬来爬去。慌忙抬起,鼻里眼里都是水,浑身都凉透了。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轻轻地荡开。污黑腐朽的蓬梁上,倒挂着几朵盛开的蘑菇。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受到惊吓,“咚”地一声跌入水中,清脆悦耳,如从幽远的汉朝飘来的一声古筝,荡人心魂。

泉水流过的沟畔长着许多水荷叶,一人摘一片,挽成小小的圆形酒杯。围坐在泉口石板上,猜拳砸沙锅。输了,随手舀一杯水,快乐连同水荷叶的清香一同饮下,欢声笑语伴着清风,飘到了山神庙,惊动了神仙,土地公也耐不住寂寞,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凑热闹了……定晴一看,哈哈!是元红家老太爷来提水了!

泉水旁边有一小块我家的地,母亲每年都种几棵豇豆,点几窝瓜,栽几行葱。母亲忙碌,平时没时间打理这块地,经常趁中午休息时到地里打个转,帮豇豆上上架,给瓜蔓压压土,给葱掐掐干叶,顺便舀几勺泉水浇浇菜。因为这块地,我家的饭碗里有了绿色。我和弟弟常跟在后面帮忙,常折断了豇豆蔓,摘下了瓜花,踩烂了葱苗。我嘴馋,总是趁母亲不防把葱叶塞进嘴里,辣得缩头缩脑,鼻塌嘴歪,嘻嘻哈哈。母亲笑着让我去喝水,三跳两蹿到泉边,一口清凉的泉水下肚,嘴里甜丝丝的,真的不辣了!最喜欢偷偷摘下瓜叶,去掉叶片,留下长长的叶柄,毛毛剌剌的。一头含在嘴里,一头伸进水中,憋足气吹泡泡,一串串水泡,亮晶晶的,晃晃悠悠,从水里冒出来。母亲发现不见了我,急得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故意不作声,母亲听见吹泡泡的声音,便放下心来,依旧侍弄她的菜园。

常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水泡,架在泉口的木梁朽了,树枝断了,一块一块往水里掉。父亲和几个乡亲砍倒了林子里的一棵白杨树,截成几段,又搭了个人字架,覆上枝叶。这令我极为骄傲,爱军他们炫耀给山神土地洗澡的时候,我也能够挺直了腰。没几天,粗壮的树干上发出了新芽,蹿出了枝条。每次走过泉口,闻见白杨树叶散发出的香味,心便忍不住激动起来。折下白杨树枝,挽个帽子,戴在头上,蹦蹦跳跳回家。

这眼泉,还是生与死的纽带,是亲人上路的最后一个驿站,最后一处牵挂。只有饮下这泉里的水,老人才能安心地将所有的恋恋不舍,融进这水里,带往另一个世界。大伯常常说,我们家族的老人离世时都要喝一口这泉里的水。我太爷是这样,我太太是这样,我爷爷是这样,我大妈是这样。二伯去世的时候,下着雨,想喝这泉的水,可惜这眼泉已不在了,最后是喝了一口凉水泉的水走的。大伯讲起这些的时侯,经常津津有味,不厌其烦地诉说他最后一次给太爷太太提水的情形,脸上洋溢着自豪。亲人们在临终前像思念母亲一样思念这眼泉。《诗经·邶风·凯风》中说:“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这眼泉,是亲人们共同的母亲。

九七九八年大旱,大部分泉都枯了,到处都是背着水壶找水的人。这眼泉没有枯,只是没有了往日的辉煌,剩下眼泪粗细的一小股,在泉底的一个小窝里慢慢积聚。迫不及待的乡亲钻进泉里,连同泥沙一勺舀走。泉口的水桶排成了长龙,生怕这点救命的凉水被别人舀走。接着家家大挖水窖,秋天灌一窖水,可以吃一年。不知什么时候,这眼清泉消失了。

不知何时,这眼泉又从我心里冒出来,无声无息,悄悄滋养着我的灵魂,慢慢浇灌着我的心田……这不,一不小心,今日流了出来,你难道没感受到泉水的清凉芬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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