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了,车子已经走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始发站——寒山城。时值凛冬,路面积了厚厚一层雪。106号公交车停在它的专属站牌前,等待新一轮的旅程。
天凝是这班车的售票员,也是唯一一个工作人员,车子有固定的轨道,并不需要司机驾驶。她习惯性地趴在车窗上,头往外探着,零下的气温,她的脸颊依旧是粉扑扑的。她往外呼出一口气,如她所料,没有出现一团漂亮的白雾,天凝有些失望地缩回了头,看向车厢内那个熟悉的23号座位。
此时座位上满头银发的老爷爷正专心地在他的速写本上下功夫——一如他经常做的那样,他落笔很轻很慢,手还有些微微颤抖,终究是老了。天凝从来没看过他速写本里面的内容,但她确定那是他十分珍视的东西,因为他每次挥动起手中的画笔时,脸上总有暖暖的笑意。
他叫朔。
天凝回想起朔上车的那天,她正努力地朝冷空气里哈气,突然注意到雪地里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身影缓缓地向她靠近,她才看清,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少年上车后,礼貌地向天凝问好,这也让她十分诧异——这班车的乘客,从来不会向她问好。
后来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很多人,他们身后都有送行的亲人朋友,送行的队伍很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担忧和悲伤,却又在眼底藏了一份渺茫的希望。上了车的人,有的神情淡漠,有的暴躁易怒,有的甚至失声痛哭,天凝早已看惯了这样的场景,她机械地重复着对每一个人的安慰。可走到朔面前时,他正盯着速写本,像是在构思着什么。她正想悄悄离开,朔把她叫住了,“谢谢你。”一种异样的感觉爬遍了她的全身,像睡在草地里被柔柔的草尖刺着。
106号公交车,人们更喜欢叫它“驶向四季的车”或“归途列车”。与一般的公交车不同,这班车的乘客都是些“濒临绝境”之人,他们的人生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动力,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而106的工作就是为他们规划一段旅程,从寒山城的冬天开始,遍历人世的春夏秋冬,五十年为一个轮回。
大部分人都会在中途下车,他们在熬过了情绪崩溃的阶段后,会开始关注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当他们看到窗外能触动到内心的风景、或是静下来思考后重燃生活的希望时,就会向天凝要一张下车票,奔向他们期待的美好。
五十年了,车子已经走了一个轮回,朔依旧在车上。
天凝忍不住又望向了他,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找到他生命中的那份美好,但这次看向他时,他的动作有些奇怪。他头靠在玻璃窗上,眼帘下垂,像是睡着了。好一会儿,天凝才注意到,她看到朔的嘴唇是微微张开的,但是没有出现白色的、漂亮的雾气——他离开了人世。
天凝感觉到一阵刺痛,但不知道痛感的来源,这五十年里,在面对朔的时候,她的身体总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无法解释。她走到朔身旁,看到速写本的封面上写着:“赠予天凝。”她翻开了厚厚的速写本,里面的的主人公时而趴在车窗上,时而偷偷从座位缝隙往后看,时而安抚情绪失控的乘客,更多时候是在笑,歪着头笑,仰起头笑,掩嘴笑……
那不正是自己吗?
每一幅速写旁边,都有日记一样的标注。
“天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想,这是不是代表了你的宿命?天凝地闭,你永远只能从冰天雪地里出发,然后回到寒冬腊月里。”
“你又在对着窗外哈气了,我知道你想看见那团漂亮的白色雾气,所以有时候我会让你给我端来白开水,那些雾气升上去就到了你的嘴边,到了你的脸颊,就像是你呼出的气。”
“我想我发觉这世界美好的时间比任何一位乘客都要早,因为我发现了你。协议上说得很清楚,你是一个虚影,无需对你打招呼、说再见。我也能理解,这样的工作,怎么会有人愿意坚持?但我还是相信,你就是你,有自己的情感、思想和期盼。”
“你身上有最美好的东西——守护,你守护着这里每一个人微薄的希望和隐忍的伤痛。我突然想一直待在车上,成为你的白色雾气。”
……
天凝被撤职了,原因是她没有完成任务,没能让106号列车所有的人都在回到始发站之前下车。
天凝给每条标注都留了言,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她写下:“我救了很多人,唯独夺取了你的生命。你在我身边牺牲了存活在人世间的所有光阴,换来了对你来说最长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