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第一眼见就不喜欢,这是个偏见。
比如车厢内方书正对面的那个女人,还没听她说话,方书就有点讨厌她。如果她长得瘦一点或者年轻一点还好,可她偏偏是个大概50多岁120多斤的胖女人。
这是个历时36小时18分的列车,是从广东省唯一直达黑龙江省的列车,现在这个时间搭乘,它就多了一个名字,叫春运列车。17号车厢的某个位置摆放了两张可以容纳6个人的硬座,年二十九,方书争分夺秒地抢到了硬座票,现在这个车厢内,有属于她的一席之地了。19:50,列车缓缓从广州发出,除了无处安放的灵魂,人们已暂时把身体和行李在座位上安置好。车上的椅子不是很舒服,但只要瞥一眼过道内拥挤着东倒西歪的站票乘客,便可知何为幸福。这是春运,春运啊。
搭乘长途列车的乐趣除了欣赏沿途风景就是去揣摩人,和你同一车厢的人,这个时间窗外一片漆黑,唯一的乐趣就只剩识人了。方书右边坐着一对儿年轻的小夫妻,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回家探望父母的;对面靠窗的位置坐着和方书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应该也是一个人,像是学生,她一直望向窗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对面中间的位置是个中年男子,有着一双醉人的眼睛;正对面,好吧,就是那个第一眼见到就不那么招人喜欢的中年妇女。当然,还有挤在方书旁边的那些数不清也记不住、没有座位赶着回家过年的人,他们眼里好像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与期待。
方书对面的那个女人饿了,她从行李中拿出了两个土豆丝卷饼,还有一包咸菜,大口的吃了起来,整个车厢瞬间充满了葱油的味道。列车大约行驶半个小时后,车厢的灯光调暗了些,右边的小夫妻相互依偎着进入甜蜜的半睡眠状态;对面靠窗的女孩儿依旧望着窗外,中间的男子半眯着双眼,仍旧能感到他的迷人;旁边站着的人不停变换着姿势,企图寻找一个最舒服的站姿,但显然这并不现实,一些有备而来的乘客带着蚂蚱凳,但发现在这个春运江湖中,并没有它们的用武之地。对面的那个女人已经吃完卷饼,用手随便擦了下嘴上的油,收起剩下的半包咸菜,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小包花生米,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方书不忍心看她,对于不喜欢的人,细看是一种残忍。而更大的折磨还在后面,因为她的花生米要吃完了,而她的精力看起来还非常旺盛,她好像开始有找人聊天的冲动。‘千万别和我讲话’,方书在心中默默祷告,然而这个世界永远老实地遵循着墨菲定律,连在春运的硬座车厢中也不例外。
“哎,你多大啊?”
“哎,问你呢姑娘。”
“啊?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你多大?”那位中年妇女操着一口地道的广东普通话,问方书。
“28”
“结婚没啊?”
“还没有。”
“有男朋友没?”
“没呢。”方书似乎已经提前感受到来自生活的敌意。
“哦,那么老了不结婚干嘛?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挑来挑去的。”中年妇女有点怒火中烧。
方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苦笑。
“这是回家?”
“是,回家。”
“这么晚才回,你爸妈肯定急死了,真是不孝。”她笑了一声。
“还没男朋友,太不孝了。”她又笑了一声。任何正常的人都能从这笑声中感到不寒而栗,我发誓。
“前段时间加班,本来没想回的,后来任务提前结束,就买了张票。”
“竟然还没想回?”
“嗯,三年没回去过年了,很想回。”
“我的天呐,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过年连家都不回。”
“主要是过年的机票太贵,春运又抢不到卧铺票,想回也回不去啊。”方书眼前又闪现了7000多块钱往返机票的价格,这对于在外打工的她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你们这群年轻人,不回家还找一大堆理由,你就应该站48小时也要站回去。还不找男朋友,真是不孝。”她已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剩下的花生米也撒了一地,她越说越是激动,到后来,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句还不找男朋友,真是不孝,仿佛找不到男朋友是方书的罪过一样。
“阿姨,我这不是回去了么,您消消气。”方书忙着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花生米。
紧接着说:“阿姨,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下,您也休息一下吧。”
“年轻人怎么会累,就知道睡觉,不找男朋友一定是因为懒。”她的怒气消解的还真是快,说这话时,脸上又挤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可怕的笑容。
旁边的夫妻已熟睡;对面靠窗的女孩儿也已趴在桌子上睡去;过道上的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倚在厕所的门上;中间的男子一会儿眯上眼,一会儿看看正在聊天的方书和中年妇女,脸上没有发现笑容的痕迹却十分安详,方书想和他说会儿话,却感到十分疲惫,她把头歪在座位的靠背上,煎熬的等来了黎明。
“嘿,别装睡了,睡不着还睡什么。我都忘记问了,你哪儿的人啊?”方书感到有人踢了两下她的小腿,但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列车已经行驶了11个钟,方书的腿已经麻木,她甚至预感到她回家的时候需要截肢。
“哈尔滨人。”方书有些虚弱地回答。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北方人,那么小,就是我们广东的女孩儿嘛!”
方书简直要疯了,她此刻已经疲惫的不得了,不仅要面对她讨厌的陌生人,还要回答这么白痴的问题。
方书真的不喜欢她。
“是啊,我不是哈尔滨人,但也不是广东人,我来自五湖四海,我四海为家。可以了么?”方书毕业后,在深圳打了6年的工,每天都要回答几百次这种乏味的问题,还要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解释不是所有的北方人长得都粗犷、大肢,不是只有你们南方人才小家碧玉,北方人难道就不可以面相精致么?怎么在家乡生活的时候,不会有人怀疑我是南方人,方书心里咒骂着。而每当她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总是很想家。
“是我们北方的姑娘,谁说不像的。”对面那名男子说。随后向方书投来善意的一瞥,那是怎样的一个眼神啊,简直像赋有魔力般能把人吸入瞳孔的深渊,而这句话是方书一年来听到的最感动的话。
长途列车已穿过一个深夜迎来了晨曦,等它再闯过一个更阑,就可以到家了。车上的人们已经醒来,爱干净的人们艰难地推搡着去洗手间漱个口洗个手,开始早餐。方书对面的那个女人从她的大行李袋中拿出一袋压扁了面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她胃口还真是好。隔壁的小夫妻还有对面靠窗的女孩儿和中间的男子也简单的吃了几口早餐,方书却没什么胃口,什么也没吃。
到了中午,整个车厢内充斥着汗液和油脂的污秽,仿佛能听到周围人身体融化的声音。方书真的知道错了,她不应该为了省几个机票钱而来搭硬座的。对面的那个胖女人又从包里掏出了个苹果,随便擦了擦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她胃口还真是好。她一定是在通过吃东西的方式来排解寂寞,哈,真可怜。方书有些同情她了。
“你们不知道我的女儿有多么优秀,她虽然读书不行,16岁就出来学美容了,18岁就被老板提拔成了美容顾问,现就在你们哈尔滨开了家自己的美容院,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她精力还真是旺盛的不得了,车上的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她竟然还可以侃侃而谈,方书被她的体力深深折服,而为了避免再被她无缘无故地辱骂,她决定跑到椅子下面躺一会儿,对面的那名中年男子也挨着方书躺了下来,在座位下面飘散着食物残渣和身体碎屑的冰冷的水泥地上。
“你知道么,每年过年,我爸妈都打电话劝我,千万不要回来,太遭罪了。”这次换方书喋喋不休了,对着那个眼神柔情似水的中年男人。“我在外的这几年,也确实不赶在过年的时候回去,而是夏天的时候凑个假期回去看看,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因为我知道在他们眼里,让我少受点苦远比团聚更重要。”不知道是受到那个老女人的打击还是实在是太辛苦,方书此刻竟感到如此脆弱,可以轻易对眼前这个男人吐露心声。
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目送》么?”
“是啊,《目送》。我昨天听了你们的聊天,觉得你一定受了那个女人的刺激,心里很委屈吧。其实你不用在意,你的父母会理解你。理解你的恋爱观,理解你为何之前没回家过年。”
那一晚,方书和他聊着天,听着他讲述他的教育理念和与子女相处之道,他们聊了很多很多,方书甚至觉得,作他的女儿应该会和作她父母的女儿一样幸福。
那个中年女人依旧在座位上和其他人唠叨着,抱怨她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过年都没空回家,工作忙到没时间找男朋友。她一定是把对女儿的怨恨都发泄在了方书身上吧。方书和那个男中年躺在椅子下面,感受着车子压在铁轨上的巨大轰鸣,那是鬼魂的呼喊。过道的人打着鼾,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个角落,整个车厢在上演一出狼狈奏鸣曲。
十个小时后,列车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穿过黑暗,冲破了黎明。对面的老女人吃完了最后一块面包开始收拾行李,她一边骂着她不回家的女儿一边把带给女儿补身子的汤料整理好,样子虽然粗鄙却也不失可爱。列车已进站,方书恢复了点活力,拉住那个中年男人说:“新年快乐,也祝你的太太和孩子新年快乐!”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投来一个深情的眼神说:“谢谢,新年快乐,不过,我没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