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过80载春夏秋冬,在2019年圣诞节前仙逝。他用自己的离开,赠予我最后一堂人生课:死亡与追忆。
父亲在他创作的《徐家人文纪念册》里写道:
“生命的常态是平平凡凡的,但人生如没有彩排的戏;其真谛要到岁月深处才能渐渐领悟:爱在前面,幸福就在后面。
虽说快乐是生命的意义,然而,快乐之根却是辛苦;故而美好的人生需要敬畏与感恩,心灵不断地滋润,幸福才能水到渠成。”
第一篇章:一轮霭霭云雾中的太阳
(1939-1959人生的春天)
爷爷徐沛霖,祖籍宁波,是一个一米九的瘦高个,因为耳背,嗓门砰砰响。爷爷不但嗓门大,胆子也大,30年代初,他独闯上海滩,成家立业,开了一家布店,取名“新大祥”。店址在虹口区日租界的唐山路上,三开间的门面,雇用了十个伙计。同年,爷爷还买下布店附近三益邨里二栋石库门房子,打通后成了徐家大宅,这是爷爷家的盛世年代。
父亲出生于1939年抗日时期的上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大嗓门爷爷给父亲取小名:运照,多半是应景当时好运高照的家庭状态,父亲大名是:徐智明。爷爷、奶奶十分恩爱,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他们养育了六个孩子,父亲排行第四。他从小爱学习,不吵也不闹,被同学们选为班长。父亲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一直是一名优等生,深得留美归国的班主任的喜爱。
尽管“新大祥”经常大拍卖,徐家日子却过得殷实。童年时代,父亲身着一件金钮扣的小马褂,跟着大人们看电影、听京戏、吃喜酒、看堂会。他追忆往事时,和我说:他和大人过年上国际饭店,大厅里张灯结彩,甚是喜庆。宴会结束后,孩子们争先恐后爬上凳子抢挂在华灯上的洋泡泡、小银球、小玩具,嘻嘻哈哈,十分雀跃。
父亲虽然生在白色恐怖的动荡年代,但是家庭的温暖与富足,给了他一个幸福无忧的童年。可惜好景不长,五十年代初,父亲读初中的时侯, “新大祥”让区人民政府看中,改为“粮油站”,爷爷不得不卖了三益邨的徐宅。父亲的二个哥哥都已成家,选择自立门户,姐姐也嫁了人,于是父亲与妹妹、弟弟跟着父母搬到石门一路的一栋普通住宅。
从此,家境走了下坡道。
父亲人生的春天,如一轮在浓浓云雾中的太阳,忽而光亮开来,忽而又暗淡了去。
学生时代的父亲,是一个顶着一头卷毛的小小少年,不是在学校里埋头学习,就是在阁楼上静读名著。1959年,父亲从市重点高中向明中学毕业,因为家境窘困,他打算去当一名工人,助爷爷一臂之力。班主任不同意他的决定,鼓励他高考。十分敬畏老师的父亲,听从了老师的建议,顺利考入了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为一名崭新的大学生,父亲也是六个兄弟姐妹里唯一考进大学的孩子。
第二篇章: 一轮微笑绽光芒的太阳
(1959-1979人生的夏天)
“青春与童年一样,也是欢乐的。区别在于青春是一切困难的解毒剂。”
进入大学的父亲,进入了生命的夏季,生如夏花,生机勃勃,向阳而生。从父亲二十出头的黑白照片,我读到了他的青春本色是:勤能补拙;少说空话;脚踏实地;力求成功。
顺境,抑或逆境,都是老天的事,父亲管好了自己的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大学时代,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不知所措,就愈加让他对母校感激涕零,情深似海。他告诉我:读师范,免学费,吃饭与住读都不要钱,有一个图书馆的书可以慢慢读,还有人民助学金。为了感谢母校,我十分努力。因为努力也许是苦的,然而菁菁你要记住:
苦苦苦有限,不苦苦无穷;
待到苦尽时,方知苦有功。
父亲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先后在中学与成人大学教写作。古希腊阿波罗神庙上的【认识你自己】的神谕给了他人生的启示,教书若干年后,父亲确定自己的热爱是与文字打交道,他在上课之外的业余时间,勤爬格子、刊登文章、接触报社、出版社的编辑们,广交善缘,为日后打下扎实的基础。
父亲属兔,戏称自己是一只“草根兔子”。1966年文革一声炮响,震撼中华大地,却给父亲与母亲带来了喜结连理的机缘。他经常和我追忆与母亲相亲的桥段:回到1967年的春天,淮海中路大同酒家,他俩在姓周的媒人的安排下吃午茶,第一次见面,害羞不知所措。
当时,上海造反派抢房成风,外婆家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中,于是,老爸成了一名配合的“招女婿”。人海茫茫中,一只内向爱静的草根兔子娶了一只外向爱动的白羊妹妹, 在旧时年代,简单地办了二桌喜酒,买二斤喜糖,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建立了崭新的小家庭。那是1968年的夏天,父亲29岁,母亲25岁。
我在1971年重阳节哇哇来到人间,加入了兔爸爸与羊妈妈的小家庭,是一只被爱围绕着的猪宝宝。 在生命的夏季,父亲新手上路,当了一名跃跃欲试的、崭新的爸爸。
父亲如一轮暖阳,稳稳地守护着我的童年。他爱画画,从初中开始临摹齐白石的画,见到喜欢的人,就送一张自己的临摹。父亲自己成了教书匠,就想要培养我画画,带着五岁童花头的我去看画展,进了展馆十分钟,我就开始哭闹,吵着要吃冰棍。父亲一声叹息,就带我出来买了根可可雪糕,回来告诉羊妈妈:菁菁不喜欢画画,喜欢吃雪糕。
父亲人生的夏季,如一轮微笑绽光芒的太阳,一边用心教书、热情爬格子、广交文化界的善缘,一边担起无可旁贷的责任,精心照顾小家庭,用爱与陪伴养育着我,偶尔和老妈吵吵架,也很快和好如初。
第三篇章:一轮与彩虹共舞的太阳
(1979-1999人生的秋天)
秋叶渐渐变红,不舍离枝头,与之紧相拥。
父亲慢慢步入了生命的秋天,卷毛小伙子的头发逐渐稀疏,变成了“横搭攀”(上海俚语),脚步愈加稳健自信。对编辑与写作的热爱,渴望去到更大的平台,取得事业上的成就感,他最终等到了一道绚烂的秋日彩虹,1987年,父亲遇到了一位出版界的伯乐,进入了学林出版社当编辑。
从教书匠到出版社编辑,父亲如鱼得水,全情扎入。家里没有父亲的书房,只有一张我的书桌,他就拿四脚板凳当桌子,小凳子当椅子,在老宅的天井露天办公,他从不抱怨、也不叫苦。暑假的早晨,抬头看我刚起床的我,总是笑盈盈地问:菁菁,早饭侬想吃啥?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老爸在出版界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声誉与地位。老爸生命的秋天,如夏天一样炙热与喜悦。我在老爸的告别辞中有这样的描述:
父亲一生读书,教书,编书,全情投入,不争名利,36年的职业生涯和近20年退休的时光,这位传统的知识分子内心始终蕴藏着生生不息的对人文艺术的创造力。
“编辑是杂家”,各个领域手到擒来。父亲和我说:“他喜欢艺海泛舟,爱在书林狩猎,写作于他是一首美妙的思维与文字的圆舞曲。” 他爬格子爬得不亦乐乎,出版在各个报刊杂志的散文/书评/故事和人文传记有199篇,父亲主编和责编出版的书,细细数来有102本之多,重要的作品有:《中国厨艺文化大观》,林语堂的《中国人》,《中国文学史》,《中国特级教师批改作文选》丛书,《巴金同时代的人》,《茅盾评传》,《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研究》,《杨华生滑稽艺术生涯六十年》等等。
父亲在业界德高望重,谦逊真诚,给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裳,几十年来培养了众多学生,热心扶持年轻的作家,学生们都把他当作自己父亲一般来爱戴和孝顺。
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有担当的丈夫,一个严格有度的慈父,一个对家族爱护有加的兄长,一个热爱以文会友的谦谦君子,一位善待小辈的智慧长者。在我印象中,父亲给家族里和朋友圈的许多高考在即的孩子们补习过作文,对于需要他帮助的人,他永远都全力以赴,不遗余力。
父亲一直是我学业上的宝葫芦,到了高考阶段,就突显出他对我的影响力。虽然,我知道他爱我,但是对我极其严厉也是不争的事实。每周一次的写作补习,永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我十分挫败,无形中给自己贴上几个字:我不够好。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的勤奋,我变成一个对自己十分苛责与努力紧张的人。
1990年盛夏高考第一天,是奶奶的追悼会,我表现失常,数学严重考砸了,出来就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进入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我对自己十分失望,也觉得对不起父母。没有叛逆过的青春期,从大学时开始慢慢爆发。大学四年住校,我和父亲交流少了很多,有事就找母亲。同时,父亲在自己的事业里精耕,每次回家都对我关怀备至,一如往昔。
大学一年级,我遇到一位追求我的学长,我不喜欢对方,也不懂拒绝,被牢牢地盯上。之后,学长知道我在校外有一个男朋友,无法说服我和对方分手,非常愤怒,尽然离家出走了。学长家庭背景显赫,他妈妈与姐姐不知怎么找到父亲,想通过他说服我和学长确定恋爱关系,父亲和对方一席交谈,非常礼貌地婉拒了。
之后,兔爸爸和羊妈妈说: “抢来抢去太热闹,你如果生二个女儿,一人一个就不用抢了。” 把羊妈妈逗得咯咯笑,父亲没有责备我,而是让我要学习处理关系,不能感情用事。有任何事,都可以回来和父母商量。那天,我低下头,留下了惭愧的眼泪。
艺术大师卓别林说: “如果你低着头,你永远无法发现彩虹。” 当我抬头,我看见了弯弯的彩虹,还有与一轮与彩虹共舞的太阳。
第四篇章: 一轮与热气球同行的太阳
(1999-2019人生的冬天)
1999年底我出国读研,父亲退休后被反聘,继续负责出版社的一个副刊,一如上班时的兢兢业业。进入生命冬天的父亲,能量更舒缓了,他的幽默风趣、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方方面面的显化,如一个个热气球一般,往冬季的天空中不断涌动着。
父亲会画画,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从小临摹画齐白石的虾,2019年11月中旬,他看了此生最后一次画展——齐白石画展,父亲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在画作面前他特别安静,偶尔轻声和我说:这个虾头不好画的,要这样画,拿手有力一勾;还有那个毛笔的笔尖很重要。他用指向照片里白石老人的笔尖部分给我看,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看完展览,他坚持和我在外滩走一段,去喝了一杯他最喜欢的拿铁咖啡。美意延年,看着他疲惫又纯净的眼神,我心碎出与声声哀伤的声响。
父亲是一个乒乓高手,一头卷毛时是大学乒乓队的,意气风发、身姿矫健,听说吸引了不少大学女粉丝。78岁高龄时,还把我们一个一个迅速扳倒,家庭乒乓排行榜永远的第一。
父亲是一个旅行达人,年轻时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退休了悠闲游美国、俄罗斯、东南亚、台湾等地。我很庆幸,安排了与一次父亲台湾跨年慢旅行,每年在云南普洱过冬,与他有无数次美好的陪伴与暖心的交谈。父亲一直抱持一颗年轻的心,对生活充满好奇和探索欲,他一直说:活到老,学到老。
父亲还是一个美食家,从舌尖到笔尖,中年时编写过美食著作无数,对各大菜系如数家珍。退休了偶尔掌厨,经常烧糊了锅,贻笑大方。
在生命冬季的父亲最爱放飞,最怕医院,2006年小中风一次,羊妈妈及时送了医院,悉心照顾,恢复得很好。从那以后,他非常注重保养身体。父亲好了,母亲倒了。2009年母亲查出肺癌晚期,非常顽强地与疾病作战,父亲守好后方,最后,我们没能留住羊妈妈。
生命的冬季,冷风一直吹。2019年,老爸与肝胆疾病交手,积极就医八个月,在医院度过了他80岁的生日。最后的最后,父亲不得不放下此生的这身皮囊,与热气球同行,让灵魂归去。
父亲人生的最后十年,是我们朝夕相处最多的,每周一次的约会,看话剧、观电影、逛画展、觅各国美食、看人来人往,分享对文学艺术的观点,鸿雁传书无数。这些回忆与文字是我此生最丰盛的精神财富,金不换。
我这半辈子,没有少让父母操心。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大学毕业找工作,出国留学,结婚离婚,再婚,上海到美国,美国到北京,北京回上海,中年二轮抑郁.......父亲始终陪着我,走过每一个关卡,我问过父亲:为啥兔爸爸与羊妈妈没干涉过我的人生选择,也从来不骂我?父亲说: “我和你姆妈都相信你的选择,是最合适的。老爸老妈也觉得你的人生,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你开心健康最重要。”
老爸,是我生命一轮永恒的太阳,在人间落下,在梦中冉冉升起。
【按语】
在520我爱你的日子,献上追忆父亲的第一稿文字。
我爱书写,也害怕刊登文字。不符合父亲要求的紧箍咒一直在,我慢慢雕刻,慢慢悠游在写作的浩瀚之中,与心安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