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独怆然而涕下
乾元殿外,太监宫女悉数跪倒在地,周围冰冷森寒的刀剑时刻对准着他们,即便是寒风阵阵,地板上刺骨的冷气丝丝钻进他们的身体,他们却是颤抖都不敢。
大殿之内,依旧灯火通明,明明人变多了,却显得冷清了。
谢疆宇一众人等似乎对谢越臣的到来没有丝毫惊讶,倒是谢越臣身后的谢北舜让他多看了两眼。但是很快便移开目光。
谢越臣自然有所察觉,他嘴角一撇,嘲讽之意随之流露:“大哥二哥别来无恙啊,喝酒啊,怎么不喝了?”
越清影目光中露出不解,她看向谢北舜,谢北舜不语,却看向谢越臣。
无垠门上下皆知,门主越凌峰一直宣称,这北越江山本该属于谢北舜,谢北舜是成王谢越臣之子,他才是最有资格当上皇帝的人。
而他们无垠门的门主,越凌峰又与谢疆宇何干?他何以唤谢疆宇为大哥,又唤钟离彧为二哥?
然而,结合一下“北越三杰”的传说,母亲当年拼命救活了父亲的事,越清影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只是她隐隐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敢承认。
可是答案已经摆在她面前。如此一来,她与谢北舜又该是什么关系?
墨玉儿和连芸紧紧依偎在一处不说话,她们的目光一同落在谢北舜身上,尤其是连芸,那看似冷静淡然的目光中却饱含千言万语。
似乎是在疑惑,在质问,在难过,在生气,在无奈,在怨恨……这样的目光让谢北舜决绝地避开。这个温柔的母亲,他终究是对不起她。
钟离彧只是静静地看着谢越臣,似乎无论什么事也无法让他有多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淡漠。
谢疆宇却是笑着端起酒杯,斟满,仿佛是方才的那一瞬沉默不曾发生,他冲谢越臣举起酒杯,朗声道:“臣弟说得对,你我兄弟三人许久不曾喝过酒了,臣弟来迟了,该罚!”
说着,他作势把就递给谢越臣,却在临到跟前时酒杯一歪,杯中的酒液尽数倾倒,渗入入地上铺的大红地毯中,只留下一片暗红色的印记。
他慷慨激昂:“这一杯敬臣弟九泉之下的亡灵!”
谢越臣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身后的谢北舜、鬼祖、越清影还有楚幽冥也各有所思地看向谢疆宇。
谢疆宇却冷笑着猛然把金玉杯掼在右手边的柱子上,玉杯骤然碎裂,柱子也因此裂出一道缝隙。
大殿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所有人的身上都笼罩上一层剑拔弩张的气势。
谢疆宇的声音有着强悍的震慑心魂的力量:“你还有脸回来!”
谢越臣的脸上前所未有的散发出强烈的攻击性:“我不过是来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夺回属于我谢越臣的一切!”
越清影闻言骤然色变,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她的父亲就是当年“北越三杰”之一,谢越臣。
也是那个勾结外敌,鸩杀太子,犯上作乱,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四皇子,谢越臣。
可是,她的目光再次移向谢北舜,如果这样,谢北舜就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明明发了狠的训练他,不停地给他灌输着仇恨的记忆,却为何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谢越臣?
而自己,与谢北舜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谢宁一觉得脑子有点乱,那她之前喜欢上谢北舜岂不……
她再次看向谢北舜,想从他的目光中寻出些什么,他却一直无动于衷。
楚幽冥始终无聊地眼珠子四处打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发生在他面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谢疆宇听完谢越臣的话却是冷哼一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你的,也没有一样是‘本该’属于你的。”
谢越臣冷笑:“难道这一切又合该属于你?如果不是你暗地里使绊子戳穿我的计划,被那个老不死的发现,这皇位哪还轮得到你?”
谢疆宇闻言更是满面的嘲笑:“你的计划?你的计划就是杀死自己的亲哥哥?你的计划就是勾结外敌侵吞母国?你的计划就是最后逼宫,登上皇位?呵!当真是一个完美又精彩的策划!”
“你懂什么!”谢越臣怒了,阴鸷的目光似乎要把谢疆宇千刀万剐:“你这个宠妃的儿子自然不懂!你生来就什么都有,又怎么会知道我的苦楚?”
“我喜欢的女人到头来竟然是你的未婚妻,我原本不想跟你抢的,可是我进宫那日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他笑得阴冷:“我听到那老不死的对你的母妃说,那个贱奴生下来的野种不配跟他最爱的三儿子抢,除非是他用剩下的!”
谢疆宇闻言,目光惊愕,其他人俱是震惊不已。谢越臣当初跟谢疆宇一样,是先皇最疼爱的儿子,风光无限,先皇怎么可能会如此看待他?
谢越臣的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他那日进宫向先皇求情,希望可以把陆采桑许配给他,他已经问过谢疆宇,谢疆宇也明确表示对陆采桑没感觉。
可是先皇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不仅如此还痛斥了他一番,最后他只好灰头土脸离开。
走到半路他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大氅都落在那里了,便又折回去取,却在走到门口时就听到先皇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是在跟谢疆宇的母妃说话。
他说:“爱妃放心,陆采桑只能是咱们宇儿的王妃,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他不过是那个贱奴生的野种,怎么能和我们的宇儿相提并论?我们宇儿用剩下的也不见得有他的份。”
谢越臣就立在天井之中,这番话如同五雷轰顶一次又一次地劈开他的心脏,血流不止。
他忽然想起年幼时父皇对他的冷漠,那时侯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而三皇兄谢越宇一直优秀能干,倍受父皇疼爱。
于是他开始以三皇兄为榜样,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上书房蹭课,那时候其他皇子都要求去上书房读书,只有他被遗漏,他一直以为是父皇不小心把他漏掉的。
谢越宇性格很好,他处处照顾谢越臣,甚至在父皇面前夸赞他,为他讨赏。他记得他十岁那年元宵节,他即兴作了一首诗赢得满堂彩,众人交口称赞,只有父皇始终不冷不热。
可是抵不过谢越宇的缠闹和央求,父皇还是赏赐了他一枚小小的玉如意。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父皇的赏赐,那晚他夜里睡觉都在抱着玉如意。
尽管被子单薄,冻得他瑟瑟发抖,可他还是抱着冰凉的玉如意不放手。奶娘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抱进怀里,帮他捂着,怕他冻坏了。
后来慢慢长大,他也变得越发优秀耀眼,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引来别人的侧目。在朝政大事上他也能拿出很好的策略,并且实践证明,他的策略是对的。
如此一来,他受到父皇的封赏越来越多,多到后来他慢慢忽略了父皇对自己本来的态度。
他忘记了年幼时父皇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忘记了自己冬季无法御寒的薄被,忘了奶娘为他省下来的那半碗粥,忘了曾经他过得有多苦。
他只记得,父皇是看重他的,全北越人都说皇上最疼爱四皇子,连他自己也相信了。
直到这一天,父皇在房中的那一席话彻底将他打回原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清冷灰暗的小房间。
那一刻他那么孤独,只是那时候奶娘已经不在了,他也早就记不清楚,当年的那间破房子是这皇宫成千上万个房间中的哪一间了。
他的母亲,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没有见过。
小时候他看到三皇兄唤那个漂亮的女人为母妃,他想,三皇兄的父皇也是自己的父皇,那他的母妃自然也是自己的母妃了。
所以他也跟着喊了一声母妃,可就在他喊完以后,那个女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笑,而后他被宫女告知:“那是三皇子的母妃,四皇子不可乱叫。”那宫女说这话时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晚上睡觉时,他问奶娘:“奶娘,三皇兄都有母妃,那我的母妃去哪儿了?”
奶娘却回答他:“你没有母妃。”
“哦。”谢越臣记住了,他是个没有母妃的人,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问过关于母妃的事。可是,看着三皇兄在他的母妃怀里,他羡慕极了,他也想有母妃。
后来长大了,他就不想了,因为他是个男子汉,男子汉不可以那样婆婆妈妈。
到此时他才又注意到,原来自己是有母妃的,只是这个他还没来得及了解,没来得及见一面的女人竟然就这样不堪地被父皇斥为“贱奴”。
多么深恶痛绝才会这么叫她,连带着他也被父皇斥为“野种”。
原来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他为自己构建的海市蜃楼,父皇对他所有的赏赐不过是靠他自己一点点的血汗和努力换来的。哪里像其他皇子,什么不做便能平白得到一堆赏赐,随便拿出一样都比他得到的好几倍,他却视若珍宝。
父皇每次的赏赐那么勉强,不是谢越宇死缠烂打帮他求来的,就是满朝文武夸四皇子如何如何,而他拗不过面子只好赏赐,要么就是他立下大功,他一高兴就随便丢点东西给他。
这么多,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到底是他没发现,还是他不愿意发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谢疆宇终于开口,他忽然觉得,原以为铁一般的事实,此刻尽数顷塌,当年,他到底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