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mah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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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研写下题目的时候伴随着一种心碎。
这样讨厌做老师的山花,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像自己教外文的母亲一样,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学校和家,家和学校。每天重复着接送老师们的班车,一句「今天也辛苦啦」里面多少也包含着一点单调的笑容。
同样的地方是站在讲台,开始新的一节课「同学们好」,当然办公室也是如此。
有时候坐在长椅上也会有小小的叹息,即使从未离开过学校也不用写作业的成年人也并不是很快乐的人啊。
山花不大喜欢自己的姓氏是在她认识一个中国朋友以后,才有些扫兴。那个朋友和她讲,中国那边名字里带花的大都是些很老土的乡下名字,更何况是和山字的这种组合。
「啊,我原本还觉得我这个姓氏挺好听的,Yamahana,还特意把通讯录全都费力编辑成罗马音的。」
「也没差啦。」朋友也总是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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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已经成为一名语文老师,可学生时期的山花从前也不觉得诗句是很美丽的文字,尤其是俳句,她只会觉得是有些不着调句子,那些文学大师没有什么想法了写出来无聊凑数。因为不得不承认,错落有致的印在扉页还蛮好看。
但是那些诗句好让她的学生时期苦恼,背诵背诵,背诵下来全文,这些总是她步入国中时期最大的头痛点,因为她是那种只会死记硬背诗句的学生,老师们都觉得头痛,那几个教过她的国文老师们常常也在办公室闲聊。
「一个女孩子想象不到那些诗句的画面诶,还真是难见,常常只有男生才比较不会这个。」
「是啊是啊,明明她阅读还不错的,字也有自己的写法。」
「是啊是啊,怎么会这样。」
在好多忧心忡忡的眼神和是啊是啊的叹气之下,终于完成了国中前三年的学习,依靠着不错的理科成绩还有一些运气勉强去了当地最好的学校。
新学期正式开学的第一天两节课就这么过去了,山花看了眼接下来的课程,结果是最讨厌的国文课,想着为了一会儿能好好听课便出去楼里走了走。然后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的窗户旁看见一个穿深色夹克抽烟的男人,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很短的头发并且微微发胖。有些烟顺着风透过纱窗就卷走了,还有些停在男人的身旁,渗透进他的衣物,毛发和皮肤。有时好像看见这些画面就能闻到味道一般。
她摇了摇头想,在学校里抽烟啊,不太好。想过了,在心底批评过一番就继续往楼上走。
回到教室的时候是偏偏刚好打铃,山花有点暗喜,觉得自己特别酷,翘起一点点脚尖,步伐轻快了的高兴的回到座位,打开国文课本,第一篇课文就是诗词,换脸一般嘴角就跟着脑袋就垂下去了。
又抬起来就看见那个刚刚见过的男人走进来,班里就静下来了。他一本书也没带,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随意写下字。
「小、林、川。」
山花在心底念了念这个名字,Kobayashi,好像还蛮顺口的,Kobayashi。
「我的名字,姓小林,名单字一个川。」
这就是他全部的自我介绍,搭配上并不好看的普通甚至有一点凶的面孔。
山花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已经记不清他讲了什么了,只记得他没有讲第一篇那个让她头疼的课文,也没有按照目录介绍这学期的大概内容,没有点名,没有认识几十个新鲜面孔,甚至没有说自己的办公室在哪里,好以后可以去问他学习的内容。
只是开始洋洋洒洒讲起来文学,日本的,中国的,西方国家的,然后又讲起一些宗教,最后又说了些,人生还是宇宙来着,记不大清了。
要说内容真的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可是画面却好像总是印在脑袋里,像毛毛虫一样的板书,从左上角一个又一个箭头,最后像是一个蜿蜒曲折的迷宫,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山花也跟着时间进入了这迷宫,然后就再没出来过他这座迷宫。
接着就有了许多后来。
后来她觉得国文课变得有趣,后来她惊讶于自己顺利的背下一篇古文,后来会觉得小林老师也没那么凶,还有一点好看。
后来有一天下午他提前讲完了那篇课文,在班级里走着看学生们抄写诗文,后来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他也不太管这些的。然后等到他路过山花的桌子旁,山花小声的叫住了他,问道自己以前底子不好,连国文这种母语学科都只能在及格线徘徊的学生,都已经国四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当然啊,不晚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其实这种话但凡是个不讨厌学生的老师都说得出口,可是却偏偏是山花最需要的时候,他轻描淡写但毫不犹豫的说出来。
就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大一样了。
「岩石般的不起眼的黑色宝石,在潮湿阴暗的山洞边口被一缕微弱的光笼着,淡淡的暗色的彩虹般肥皂泡的花纹浮现在表面。」
山花心底默读着这样的句子,好像也没有像之前那般一窍不通了。
每日听着他讲的内容仿佛是在摸索出逃的窍门,直到走出这深深曲折的迷宫才算做是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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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其实是蛮自卑的人,作为学生也是如此,有的学科永远分数可怜,有的学科就忽上忽下。但是遇到喜欢的老师便总想凑上去做那个作为的课代表,也不管学习的好坏了。
她只是想要更接近那些喜爱的讲台上的人们,他们或美丽或普通,或高大或娇小,总之她并非是迷恋那些外表,而是那些隐约浮现在面庞上的神态,一点一点渗透在她心里,无声息又孜孜不倦翻滚出来的清冽泉水,流淌而过打着旋的白色花瓣,制造一些趣意波澜的光滑的石低。
她感到自己只是一条普通的鱼,在这一方小天地中遇见这些,感受到了这些,想逆着水流再多感受被划过的触觉,想探出水面轻轻触碰花瓣的新鲜纤维,想穿梭那些曲折迂回的缝隙中,不止一次。
仅是如此,算不上病态迷恋的迷恋。
她知道有更好的溪水池塘甚至海洋,但她并不企图去追求更好的那些。
留恋此刻,过去的不复返留在心底继续留恋。她所作出的努力不过都是为了留在此刻,但也并不强求。
所以她试图制造一些偶遇。
计算他的步伐频率,计算学校接送职工的班车,计算他课间的习惯。计算他,但不算计。
他大概只觉得巧合,熟络的看着这张越来越清晰的她的面庞,和她有些粗哑的声音交谈着,课间问的习题多了,笑声也多了,渐渐有了些可以闲聊的内容。不谈天地,只是些细密生活中无趣的冗杂部分,还有他有点说道的往事和她不起眼的往后。
可能比较明显的改变是她的国文成绩,有习题册上密密的字迹,还有书架上从未出现过的诗集慢慢的填满了一块方格。
真正意识到自己开始沉迷诗句的时候,在满是演算步骤的草稿纸缝隙中违和地写下了一个好像是诗句的话。
「落叶在庭院里也信停踱步。」
最后这几个字落在了本子的扉页上,工工整整的撰写在中间,竖着散列开,仿佛那些看过的精致文学大师文集,瞬间变得私人起来。
同班有个很好的朋友,总会结伴着走,两个人也在各自私密的本子上写些类似于日记的字句,然后交换着翻看,用便利贴留言些好笑的话,有时也是些奇怪的简笔画。
山花的本子封皮是一只大嘴鸟,色彩斑斓的高傲的站在同样色彩斑斓的热带植物中间,她也不太了解这种鸟是不是真的和这种植物共处一地,只是图个好看厚实便买下来。朋友也原本蛮喜欢的,画画不大好却自己钻研的她也偶尔借过去不甘心的一遍又一遍地临摹。
等到后来山花在上面写下有关小林老师的部分比重逐渐变多的时候,朋友在上面留言。
「阿研!原来那么有灵魂的高贵大嘴鸟,现在充满了恋爱的酸臭味啦!」旁边是一个气鼓鼓的鬼脸。
有吗。山花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有变得这么在意吗,她往前翻了翻本子。
「他只有在叫我的时候,姓氏后面才不会加上同学的称谓。」
「他好像喜欢把他姓氏的第二个横写的很长。」
「今天去教务处的时候,在墙上的职工联络单看见了他的电话,可惜没来得及记下来。」
……
「车牌号码我只看过一遍就记住了,可是背物理公式却要好久啊。」
「今天难得上课没有关门,可能是数学老师也觉得闷热了吧,在教室里透过门口看见他打羽毛球回来,上楼时自己晃晃悠悠打了一拍空气,还有点可爱呢。」
……
「也许是错觉的一件事。去办公室问他习题是时候,他正好走出来打电话抽烟,我回避了一下,进了办公室,他没有看见我,再进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了。他问我,要问什么。我说没事,几道题而已,下次再问也不迟,一起走吧,上课了。
下楼的时候都是学生们在往上走,只有我们两个人沿着扶手逆行,一个男生冲得太快,还好我及时回避了,侧过身正好瞄到他手伸过来要护住我到扶手边上,看见我躲过了便要收回去,于是我也立刻转回去了,心多跳了一拍。
但或许只是错觉而已也说不定吧。」
……
山花合上了本子,放回了桌子里,看看讲台上收拾课本准备下课的那个人,也不好意思的摸着耳后,对着朋友的座位下意识吐了吐舌头。
「好像是真的有些呢,真不好意思呀。」
铃声刚响起之前,小林老师就转身走向门口,他似乎对这种下课时间的把握颇有心得。山花和同座聊天刚愉快的结束回过身望向讲台,只剩下课间厮打玩闹的男生几个。她才想起今天是要翘掉室外活动去帮他核对测验分数。
手指变成小人高低不齐的双腿走过楼梯的冰凉扶手,走过瓷白色墙砖,走过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三阶楼梯,一个右转直走的短廊,停住脚步原地左转,示意的敲敲敞开的门,一个点头,山花得到了通行证,迈进了他的一处。
脱掉有些厚实的制服外衣,搭在椅子后背上,桌子一旁一支没有帽子的红笔。她静静的核对着,他在她左边隔壁一个座位,看着手机里的答案。
一切如常。
每个转折点看起来其实都是稀松平常的模样。
下一刻他想拿他的卷子,望见了试题在她的右手边,所以他手探过来,手自然的划过她上方,俯下身去够几张纸。她恰巧核对完一面试卷微微起身翻过去,半个手掌贴着她后背然后摸到试卷,他回到隔壁继续对着答案。
她心都停住了。
「像是被轻轻环绕。」
「下巴碰到头发的微小触觉。」
「手掌温度透过衬衫,余温一点。」
「要是能停在此刻就好了。」
山花并没有将这些记录在本子上,而是写下这样一句话。
「也成为语文老师坐在他对面好像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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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快就来了。
夏季校服有一条及膝裙,女生们总是想穿着凉快些,但是又不愿自己一个人穿着裙子在班级里走来走去,总会有先蠢蠢欲动的几个,私下里几个人说好了第二天穿裙子。山花作为这几个人的后座,也难为情的被拽进来。其实她不爱穿这个,因为自己虽然算得上高挑,但是并没有好看的双腿可以自信的露出来,只是不擅长拒绝而已。
「但确实好凉快呢。」
站在走廊有穿堂风过来的时候,裙摆微微牵动,她这样暗自感慨道,整理下手里习题上了楼。山花比较喜欢夏天的办公室,那个屋子偏阴面,夏天就格外凉爽,再开个窗子,就很舒畅。
今天想问两道题,但是只弯下腰听着他问过一道以后就被他有点严肃又急促的喊了出去。
「快走吧。」
「欸,可是还有一道题想……」
「明天再说,快走。」
怪委屈的。
过了好久好久以后,她暂时离开了那个学校,去往另一处学校之前才从他口中得知,他看着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受不了了,第一次看见她穿裙子,弯下腰来还是那种距离,难以忍受。
蚂蚁爬过万个心头的神经末梢。
被灼烧的蚂蚁,死掉又复活,火焰熄灭又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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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人生是从毕业开始的。樱花绽开,樱花飘落,樱花腐蚀入泥土。然后周而复始,山花也不算刻意,却也阴差阳错学了文学,然后又水到渠成的成为一个国文老师,只不过不是他那个学校。
在一些五脊六兽的日子里,山花开始写些东西,都是些虚构的小说。她钟爱的诗句都散落在废纸上,那些虚幻的真实如此美妙,却无从下笔。
她回想自己过去的人生究竟有什么真实的才值得叙述。
然后在某个夜晚,她敲下来几个字。
「讲台上的人」
这一刻,她听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在暗处密不透光的地方清冽的,隐秘的,轻松的,沉重的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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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讲台上终于讲完那篇她觉得有些冗长的课文时,她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阳光刚好折到镜片上。她忽然想起好像那时坐在讲台下的自己也是身处这般景象,只不过台上那位没有看着斯文的镜框。」
「可好像老师的模样就该是那般。」
山花在文档里敲完最后两个段落,最后再补上那个一早就安排好的题目时,心底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她把他写下来,也同样是现在站在讲台的自己。
仿佛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一般终于释怀了。
窗户上沾着一瓣樱花,她轻轻的取下来顺着风抖了抖手,看着那个小小的飘走,直到看不见为止。合上窗帘准备睡了的时候,她收到一个迟钝学生的短讯。
「也祝老师毕业快乐啊,可以放松一下啦。」
她想,搞什么啦,睡前才想起来,亏你总来办公室找我问题。
却怔了一下,然后划开了列表,A,B,C……J,K,最后一位,Kobayashi。
点开这个熟悉名字的陌生头像,已经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更换的了。
一本摊开的书,一片樱花瓣,角落里一句俳句。
那是她当时分享给他的,最爱一句。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迟钝的学生。
这个对话框的光标已经闪烁了好久,最终敲打上去几个字。
「毕业快乐。」
她终于在他这里,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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