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琚自小博闻,书读得好,诗也写得漂亮,不说闻名遐迩,倒也是名显一方。
何况晋阳是个山景水景皆浑然天成的妙处,使得白琚也生得清秀毓灵,追他的姑娘排了一条街。
也正因此,他便自小高傲,若非是他看上的人,便从不多说一句话的。他少时候就因这事被父亲揍了不下八回——不过就是没理会表亲的追问,又或是纠了舅父的错,何至于此嘛。何况只见其言行便知小时候五经都差了三本吧。
能入他眼的极少,除了那天科考时碰见的那一个:别人闲聊时,唯独他默默无言地温着书,刻苦的模样。
待考完试,白琚特意去问他:“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顿住,颔首道:“鄙人元溦之。”
“我叫白琚,琼琚的琚。”
元溦之轻轻一笑,留下句“舍里尚有事,有缘再会”便飘飘去了,只将白琚想请他喝酒吃饭的话堵在了嘴里。
看他穿的旧衣,大约是生活拮据吧。白琚叹了口气,亦不放在心上。
等朝廷发金榜时,白琚见自己名字在第十二,方才释然舒气,兴致又起,登大雁塔上题了一首,以达喜悦之情。
然出寺后又回过来定睛细看前头的人名,排在第十的赫然便是元溦之三字。
一向恃才傲物的白琚沮丧了半晌,见元溦之远远从街上过来。白琚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接他:“元兄!”
元溦之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足下啊。”
“怨不得当日不见元兄多话,原来是屈着雄才了。”白琚调侃道。
元溦之也露出喜色:“鄙人中榜了?”
白琚点点头,又转过来希冀地望着他:“元兄,您教教我写诗吧。”还没等元溦之反应,白琚又作势要跪:“不如现在就拜先生为师,大恩……”
“别别别,起来……”元溦之被热情地几近扑在他身上的白琚吓得不轻。其实那天回去之后,他也打听到了白琚,人们都说他才高八斗且冷漠高傲,如今可见,人言也不尽然。
“那就请元兄来我府上喝杯酒,您总不会再推拒了吧?”
元溦之看着他“温雅”的笑容,只觉此人“心计”颇繁,倒也可爱。于是嘴上便顺了他的意思,跟他一起上车去了白府。两人倒也聊的来,直聊到天黑才作罢。
散了筵席,白琚送他出门时道:“兄台老家可是在洛阳?”
元溦之无奈道:“数你打听得细。”
“洛阳牡丹酒最好,等你衣锦还乡也捎带我一个。”白琚得逞地笑。
元溦之道:“只顺着圩河下去就是洛阳。”
“好,届时我去雇船。”不及元溦之谢绝,白琚已踱步回了屋。
初及洛阳时,白琚只觉得哪都新鲜,四处游玩。元溦之只好跟着他漫无目的地瞎逛。
跟他相处久了,元溦之也深刻认识到他邻里的话并非胡言:白琚对童生秀才的清高,这才显出来了。但不得不提,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准,只从旁人三言两语便知此人墨水几两,只是态度棱了些。
“虽也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却不如这里人杰地灵。”白琚向往地看着圩河水的方向,“那面是哪里?”
“江州。”
“要让我早日见到这好地方,我非得写个洛阳三十首不可。”
元溦之笑道:“太冲先生算是有了传人了。”
“诶,你这是笑我。”白琚一鼓作气跑到河边,找个平整地方坐下身,回头对他指了指身旁的空地。
“你这么爱写诗,不如就加个诗社吧。”
白琚捻着元溦之袖口的线头:“诗社里虽也有有才的,但也有不少滥竽充数的,只会拿美辞填些乐曲罢了。”
“建安旧风不改。”
“听你意思,也读过元次山的诗?”白琚的眼里闪着光。
“最尚少陵野老。”
“我也是!”白琚大喜过望,“我只道文章合时而作。”
元溦之的眸中也闪着光:“是了。不知贤弟读过顾况没有?”
白琚大笑:“那才应景,伊水正向东流呢。”
于是因两人意见若合一契,便自此一拍即合,白琚也因此入了诗社,两人白日高歌而乐甚,月夜饮酒而赋诗,尤其爱到那牡丹丛旁,傍清月以饮花魂,嗜清酒而耽古琴,以之为乐。
“这才算作了一回花下客呢。”
“你如此喜爱琴棋诗酒,就没想过给自己取个字号?”
白琚喝得晕晕乎乎:“那元兄说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好啦。”
元溦之思了片刻,敏然道:“醉吟,就叫醉吟吧。”
“醉吟……先生……是个好名字。”白琚爽朗道,“我回去就要写篇自传才好。”
俩人因皇帝的诏令而回到京都,已经是四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也不知他们上辈子结了什么缘,正巧都入兰台任校书郎的职务。
“元兄,'礼节民心'下一句是这个吗?”白琚举着书道,“这一处不清楚了。”
“乐和民声。”元溦之片刻道,“我记得是。”
白琚拍拍脑袋:“是,好久不读,一时忘了。”
“《乐经》也记不住?”元溦之放下书,轻轻敲了敲他的头。
白琚嘿嘿乐:“元兄教我。”
“教,教……”元溦之无奈笑道。
休沐那日,白琚特意约了元溦之来府上喝酒。酒过三巡的时候,白琚提议行个酒令玩玩。元溦之欣然道:“就玩同数如何?”
白琚畅饮一杯:“我告你溦之,玩这个我就没输过……”
半晌,白琚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起不来,只留元溦之一面嗑瓜子,一面好笑地看着白琚在那念叨梦话,什么哮天犬为何不叫哮地,伊尹是否在太宗手下当差的胡话都被他掰扯一通。
忽然闻着了瓜子香味似的,白琚从桌子上爬起来,抓起碟里的瓜子塞进了嘴,其速度之快,以至于元溦之没能拦住他:“贤弟,那瓜子……是我嗑的。”
“怎么,你嗑的就不给人吃吗?”
“不是,贤弟,我意思是……”
白琚迷迷蒙蒙地坐直,拍了拍元溦之的肩膀,愈发没大没小道:“溦之啊,别什么仁兄贤弟的了,咱俩都是一块处过这么长时间的人了,你就叫我名儿就行了。”说罢,又半倚在桌子上,一边掠夺元溦之的瓜子。
元溦之有将瓜子都嗑完放在碟子里再吃的习惯。见白琚吃的香,只好微微叹气,却仍没闲下牙,只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问道:“白琚,旁人都说你高傲极了,我怎么只见你咋呼?”
“那得看那人的才情,还有和我的关系嘛。”白琚撇嘴,“要是个无才的,我半句都懒于出口,要是溦之你这样的,和我又这么熟了……自然不羁了。”
岂止是不羁,简直是奔放狂妄了好吗……心里话自然只在心里说,元溦之默默看着他,只觉此人要么清高,要么就是个自来熟的。
“酒尽兴了,来点歌伎才好。”白琚唤来奴婢,嘱咐两句,奴婢退去,不多时上来一群衣衫飘然的漂亮姑娘,唱腔宛转,身姿窈窕,元溦之先前没见过这阵仗,如今一见,才明白为何有钱人家都爱豢养歌伎了。
元溦之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对这些事还是无甚兴趣,但碍于面子,只一边认真嗑瓜子,一边看那些人影绰绰,时不时再瞥一眼白琚醉得懵圈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
可每回元溦之看他的时候,都能和白琚对上眼神。直到被他盯的发毛,元溦之才道:“赏歌舞啊,看我干什么?”
“看多了也无味。”言下之意便是看自己有趣吗?元溦之一把揽过碟子,试图阻断白琚的零食来源,却发现就连刚嗑的那些也都没了踪影。
白琚嘿嘿笑道:“溦之眼疾手快,只用于进士科。”
“想必你的眼疾手快是用以理解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了。”
又过了三四来月,不及下九,白琚从书堆里抬起头,伸了个懒腰。
“乏了?”
“校对一天了,能不累嘛。”
元溦之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白琚:“我这两日采的冻露,有助明眼。”
白琚自然知道采冻露的不易,即刻推辞道:“只闭眼歇歇就好。”
“我来。”元溦之未理他的话,仍坚持走到他旁边来。白琚亦仰起头,冲他眨巴眼睛,想瞅瞅他有没有双下巴,入神时还伸出手摸了摸他脖颈。
元溦之红了脸:“你干什么?”
白琚惊觉失礼:“当时糊涂了,溦之莫往心里去。”
“无妨。”元溦之瞥向别处,却被白琚看见了他粉红的耳尖。白琚笑起来:“你一个大男人还脸红嘛?”
元溦之不作声,跑到后桌上去倒茶,却又被刚煮好的茶烫了嘴,跳脚道:“怎么不是凉的!”
说实话,白琚头一次看见元溦之慌里慌张,只觉得一向沉稳的元溦之也有可爱的模样。
白琚倒了一小碗茶凉在一旁,道:“冻露呢?”
“这回不许乱动。”见白琚乖乖坐好,元溦之小心地替他用完药,一面饮茶一面道:“休息一下就回家。”
“嗯。”白琚应声道,“你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元溦之心不在焉道:“七月初七。”
“那不正是七夕?不如咱们也出去玩吧。”
“人家姑娘过的日子,咱们凑什么热闹?”
白琚深吸一口气道:“就去圩河边走一走,吹风。”
元溦之点点头,习惯地顺了他的意思。
圩河的岸边聚了很多姑娘,大多是在乞巧的。白琚寻了个偏僻些的地方,拉着元溦之望远方的灯火。
“你也想要个花灯,我去给你买。”
“不要。”白琚转过头,随手捡起个石子扔进河里。石头在河面跳了四下,消失在河中央。
元溦之看着有点惆怅的白琚,道:“以你的性格,不该不去看热闹。”
“我写了首诗,你要听吗?”白琚的话很没来由。
“什么?”
“几分欢情与离怨,年年全在此宵中。”白琚道,“叫《七夕》。”说罢,拿出张宣纸,塞进元溦之怀里。
“今日江头两三树,谁人和我度残春。”
两人一时无话。
白琚忽然笑道:“只看你答不答应。”
“依以前的惯例,听你的。”元溦之轻轻拍下他的手,“风大,回家。”
白琚起身,牵起他的袖子。
“回家。”
圩河的水,宏阔,湍急,从繁华的京城,一直热闹到洛阳。
做校书郎的快活日子没持续太久,白琚升任了左拾遗,没过多久回乡丁父忧去了,元溦之便仍留在京城,一面忙于上疏献表求皇帝重用,一面写诗信托给晋阳。
白琚再回来时,适逢同乡好友蒙冤入狱,白琚急于上书相救,亦不理元溦之阻拦,触怒了皇帝,便被贬谪江州。
江州,在圩河的尽头。
离京的前一晚,元溦之送他到长亭。白琚有点沉寂地望着河里的月光,不喝酒,也不说话。
元溦之替他倒酒:“咱们能这样说话的日子也不多了,别憋着心里话。”
“嗯。”白琚默默饮酒,“我到了江州去,你可会念我?”
元溦之笑着点点他眉心:“忸怩。哪有不想你的理儿?”
白琚笑。虽然少了他以往最爱的丝竹管弦,一时清净竟也生趣。
“去舟上歇息吧。你可要回家了?”白琚忽然不放心地问道。
元溦之看出他的心思,只道:“我同你一起。”便和他相与枕藉一晚,转日天明方醒。
“那便祝你……前程似锦,早日归京。”
白琚仍然沉默地不像他。好半晌,舟人催发,他才抬起头跟元溦之说:“保重。”
他只看白琚的身形渐渐消却,只剩下圩河倒映着明晃晃的天光。
两人本想借鱼传尺素,仍朝暮不断往来。
可后来,圩河改了道,再没流过洛阳。
而元溦之本是有才之人,却因锋芒太露而触犯权贵,区区几句诋毁,元溦之便被贬潜江。
白琚又去丁母忧了,传言道是“看花入神坠井而亡”。兴许是因他最爱写花,又或许是因他诗讽权贵,自此再左迁洛阳。
洛阳的山水极美,街市极热闹,溦之的老家就在新荞巷的那头。白琚顺着方向走,口中吟哦“悠悠洛阳梦”,出巷而不见元宅。白琚慨叹,抚霜鬓而难行。
如今的他们,就连书信都要辗转山水九重。
“兄台之前可有名号?”某日酒桌上,兴起聊至字号,一同僚如是问。
白琚乘着酒意,忽然想起七八年前溦之替他取的名字来。
“醉吟先生。”
“好名字,极符合您。”于是一片赞声。
那一日的信,竟被几度打湿,直至最后换了一叠信纸。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他又怎知,千万里外的元溦之,何尝不潸然。
而这些年来,元溦之同他一样,宦海浮沉,颠沛流离。只一日行至汉中,提笔便道“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宁院里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符州。”
他梦见他了。
“花下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弄酒筹。 忽忆故人际天去,计程今日到符州。”数日后,白琚终于来了信,许久未曾笑过的元溦之忽然摩挲着信,喜极而泣。
他的梦是真的——那一日的白琚在曲江,慈宁寺,如他所梦,如他所愿。
又五年颠簸,纵然相隔奇远,也没能阻断他们的书信。
一日白琚值夜,却不慎趴在桌子上睡了。醒来时已是夜半,便兴起修书,时哭时笑,旁边的守卫只以为是白琚病得糊涂了,想将他请回家歇息。可见他是在写信,便屡屡叹气:白大人定又在为那位元先生修书了。
那一日,元溦之醒的早,便趁着曦光推门到廊外,正看见门外有封信,拆开看时,惊觉自己已两眼昏昏,辨不清文字了。可只看那字形,他便知这是白琚的信,一时之间垂泪涕泣,揽柱半晌才站稳,读道: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流圩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元溦之提笔道:“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白琚得知他生了病,一时着急,上书自请去大兴城巡行——那是离通州极近的地方。他想借此去同他见一面。
皇上批了他的折子,白琚即刻出发前往,不出一月便赶至大兴,趁人马交接之空闲,派人快马加鞭至通州,一时无处相会,便暂约在驿站。
看见元溦之的时候,白琚急匆匆的步伐忽然缓了下来。只道:“近些年可好?”
“好,只是屡遭贬谪,近日又染了病……”见白琚忧愁蹙眉,元溦之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头,劝慰道:“不出半月就能好,宽心吧。”
白琚仍然不大放心地点点头,道:“我自请来大兴巡行,皇上宽仁,允我前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元溦之知道他一定是日夜兼程来的。他也瞥见白琚苍老的容颜,不知何时故人眼尾已添了皱。反观自己,又何尝不憔悴。
“你瘦了些,可是路上吃得不好?”
“只是人近中年,吃睡都差了。”白琚抚过他的肩,“倒是你,若生了病就早些治。我这儿有钱,你别舍不得……”
元溦之挡下他的动作,笑道:“我有钱,已找大夫治了半月了,只是再需调理。”
而白琚还是将钱硬塞给了他,道是今后苦辛,多些蓄着也好。
“去年的时候,我因空闲,学着做了盏灯。今年又嫌丑,重新做了一个。”元溦之将灯递给他,“就当是我那年欠你的花灯吧。”
灯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上面题着首诗,名叫《醉吟洛阳》的,写得工整漂亮。
白琚收下灯,挽起他的衣袖:“我该走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白琚从大兴回到洛阳,再给他寄信的时候,是因自己再度被贬九江,身旁人皆是外人,只能将心中苦闷寄托给远道的他。
这次的信传了很久。直至半年后,信上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斜风吹雨入寒窗”,让白琚怔忡半晌——溦之已病到这样的地步了吗?自己当初嘱咐他的那些话,他可都听进去了?赠给他的那些银两,他可真用来治病了?
君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君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琚又写了一封信。
而这一次,再无回音。
匆匆十年,斜阳草树,转山转水,我们总算没有再见面,絮絮叨叨地讲话。
他想起自己孤独彷徨的时候,口中念的都是溦之的词句。
纯和六年,白琚自九江赴洛阳,至溦之墓,题诗躬悼,泣不成形。
纯和十三年,琚孤寂而终。
溦之与琚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
——《才子传.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