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越那扇门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现在,我再一次回到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挡在我的眼前也依旧是那道熊熊烈火,只是这次的我,没了眼睛里的惧意,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要昂着头,紧捏着我满是淤泥的拳头,从容地走进那道烈火之中。

又是一年初秋的夜。初秋的夜,听起来是多么和谐却又暗藏冲突的一个词,因为在它短短的四个字里,却藏着夏日还未消尽的酷热,以及那秋日暗起的凉爽;而此刻,或许是为了映衬古话中的天人合一,因为这种相似的违和,同样也正映照着在这漫天繁星之下的小小院落里的一老,一小,两个男人身上。

晚饭之后,前脚刚将桌上的碗筷泡入厨房里的那口架在热烈柴火上的铁锅后,爷爷就兴冲冲地抱着那已经被磨得乌黑发亮的藤椅,带甚至还没有他小腿高的我,一路小跑到了屋外的院子里。

但就在我们俩跨越门槛时,一把银须还抱着藤椅的爷爷倒是轻松地一步跨过。可我由于满身的泥,导致我的行动并不是很方便,以至于,在我吃力地爬在门槛上,并试图以此翻越它时,我捧在手里的茶盅却像开了的水那样,与陶瓷的盖子撞得铛铛响,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滑稽模样。

可身为被嘲笑对象的我并未感到任何烦躁,因为那声音清脆,不讨人厌;加之恰巧低掠过屋檐的作曲家鸟雀们,在天上勾勒着乐谱的同时,也让它能作为乐器的一种融入进去,并带动着更多的生灵一起,奏响一出盛大的乐章。

另一边,也经由这声音的提醒,爷爷似乎是发现了我的窘态,于是在院子里放下藤椅的爷爷又立马折返了回来。

“来爷爷抱!”

爷爷说话声像极了一阵苍劲有力的风。乘着这道风,被困于门坎的我忽然感觉到脚下原本坚实的大地似乎空了起来。

生物的防卫本能便是会让其讨厌或恐双脚离地时所带来的这种没法掌握自身的感觉,但此时被爷爷的手架在空中的我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在空中俯瞰曾站立过的大地,直至触摸深空的未知。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是一种自由的感觉。

可惜的是我的这种体验并不长,因为爷爷带着我回到藤椅后,便将我放在了他腿上,并温柔地说道。

“来,孙儿乖,坐好了。”

我想那时我大抵是有几斤反骨在身上的。因为坐在爷爷身上的我迫于没有腾飞的翅膀,又还不想停下飞行;于是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来发泄这股冲动的我,就开始像伸懒腰时那样伸着手乱动起来,直到我的手触摸到了一道粗糙的东西。

那东西似乎与年轮一样充满着历史痕迹,所以我带着好奇心,顺着我手的方向低下头一看,原来手心里的感觉竟是来自爷爷手臂上褶皱的皮肤!我听大人说过这叫金属氧化,但我听不太懂。

忽然,我回想起电视机里的盲人摸书,那书不也是这样凹凸不平的嘛!一想到这,我便更加努力地想用手摸出里面写的故事,可忙活半天天,我终究还是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时,一直沉默着地看着天空的爷爷好像发现了什么。

“你信不信爷爷能找到流星。”

我记得爷爷好像是懂一点天文的知识的,至少通过他那一柜子对我来说好似天书的天文学书籍来说,我可以推断。

曾经,我也试图将那些书当做小人书一样对待,但看着上面越发抽象的曲线,耗尽了想象力的我,还是盖着书睡着了。

“不信!”

我夸张地摇着头,整个身体就像在土里顾涌的泥鳅一样,在爷爷身上乱动着。

虽然我不懂天文,但我还是知道,流星是很难得一见的,毕竟,如果时时刻刻都见得到流星的话,那怎么会有愿望难以实现一说?

“但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爷爷的指尖,我看见黑暗的天空中有一个红色与绿色交替闪烁的亮光身后,一道更亮的光正快速地飞过。

“哇,那星星在动!好神奇!爷爷,我要许愿!”我兴奋地指着流星,甚至说话都有些吐词不清了。

望着我眼里亮着不输于此刻在天边垂着的昏星的光,爷爷好奇地问我。

“哦,孙子想要许什么愿望?”

“我要快快长大!这样我就能吃很多的好吃的,还不会被爸爸妈妈骂!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我对着那闪烁的光,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像一位对神明虔诚的信徒,一遍又一遍地念读着我的愿望,就好像随着我的每一次的话音落下,我就能长大一点。

但我许这愿望的原因并不是说我有多喜欢吃零食,只是爷爷奶奶的清淡饮食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味道,加之那该死的胡萝卜!哕!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双手,将视线内的所有胡萝卜一根不留地驱逐出去!

喝哈!去死吧!胡萝卜坏!

就当我还沉浸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与胡萝卜怪物搏斗的幻想时,爷爷悠长的声音又将我拉回了现实。

“想要快快长大就不要挑食!记得每天晚上要喝完牛奶哦!”爷爷说着,用手轻戳了下我的脑门,试图以此将我正在漏风的耳朵堵住。

“啊!那……那我又不想长大了,牛奶也不好吃!”我回想着牛奶那股让我难以下咽的腥味,摇了摇头。

“你觉得隔壁的哥哥高不高?”爷爷倒没有直接劝我,而是忽然问起了我隔壁的哥哥。

我记得隔壁的哥哥,他只比我大两岁,却要比我高出一个头的样子,但也是这样导致每次我们放鞭炮时,腿短又站得离鞭炮很近的我都是来不及跑的那个。

所以,想到这,我便一边高高地举着手做着对比的手势,一边说道:“他好高,好高!”

听到这,爷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哥哥长这么高是因为他每天都要喝牛奶,你想不想长高?”

“想!”出于对长得更高的渴望,让我的回答脱口而出!

只是当我说出口的那刻,我便反悔了,所以我躺在爷爷身上撒娇,想以此逃过一劫。

“但我还是不想喝牛奶。”我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道。

可这次不知为何,明明之前百试百灵的招似乎没了用,因为爷爷在依旧弓着腰去拿地上的茶盅。

“不想喝牛奶就不喝,我们把茶盅里面的奶茶喝掉总行吧。”爷爷说着,将手中的茶盅递给了我。

“奶茶!”

听到“奶茶”两个字的我立马欣喜地接过爷爷手里的杯子,结果刚挪开杯盖,那杯里浓郁的奶腥味直接让我望而却步。

“这是奶茶啊!”

我下巴像是脱臼一样吊着,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手上的那杯奶白色的毒药。

“茶杯里的奶又怎么不算是奶茶呢?”爷爷刚说完后,又突然像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惊讶地说道,“咦,你看见没,杯子里面有个月亮,想不想尝尝月亮是什么味道?”

“想!”出于对月亮味道的好奇,让我的回答脱口而出!

“那就要快把月亮喝进去!不然月亮就逃走了!”

我讨厌牛奶,可月亮又是什么味道呢?此刻我的心里像是有两个打架的小人,他们抓着对方的头发,打得激烈。但最终,我还是闭着眼睛,咕嘟咕嘟地就把牛奶喝完了。

等我喝完,放好茶盅的爷爷用手抹了抹我奶白的嘴角后,又重新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

“爷爷你骗我!不!我不管,爷爷你现在欠我一杯奶茶!真正的奶茶!”我躲在爷爷的怀里,诉说着心里的委屈。

“好好好!那就等你长大,到了城里去,爷爷就给你买,怎么样?”爷爷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虽然爷爷的手很粗糙,可带给我的感觉却同微风一样轻柔。

“一言为定?”

我想着小伙伴们约定的手势,伸出了我的小手指。

“一言为定!”爷爷爽快地勾上了我的小手指,说道。

在我们的大拇指相碰以后,爷爷又忽然想起什么,问我道:“小孙子想没想过长大后要做什么?是像爸爸那样的宝剑?还是妈妈那样的能发光的灯芯?”

爷爷会这么说,是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是由一种金属组成,并由自己的组成金属,从事相应的行业。但在我们18岁左右越过那场能够褪去泥土的烈火之前,在我们身上的泥土之下藏着的是什么金属都有可能。

面对爷爷的询问,我也找到了记忆里的父母,他们俩除了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充实得就连陪我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我才不想那样子呢!

“嗯,都不想……”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哦,那孙子想做什么?”在爷爷期盼的眼神中,我眼睛在眼眶里顾涌了一圈后,最终看向了头顶的天空,因为那里的星空最为闪耀。

“我想要飞!星星那么美,我要飞到天上看星星!”突然,我兴奋地指着星星,对爷爷说道。

“飞到天上?”

不知是被我滑稽的模样逗笑,还是其他什么的,爷爷只是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爷爷你不信我!不要笑!”我嘟着嘴,用手捶打着爷爷的肩膀,因为我认为爷爷是在取笑我梦想的不实际。

“好好好,爷爷不笑!”爷爷用手捂住嘴,咳了两声嗽。

等咳嗽声停了之后,爷爷摸着我的头,继续说道:“爷爷当然相信你!但你知道吗?能飞上天空的那是铝!”

“什么是铝?”我好奇地问道。

“铝是一种很轻,但是很坚强的材料,孙儿你也想要那样坚强吗?”虽然爷爷依旧笑着,但这次的眼神里多了一份认同。

“我一定会的!”我肯定地回复道。

“好!好!好!”爷爷高兴地拍着掌,而我仿佛也随着掌声中化作的聚光灯,飞到了天空之上。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睡觉时间了,不睡好觉可当不了宇航员哦!”

听到这,我立马躺在爷爷的身上,努力闭上眼睛,但十分钟过去了,又十分钟过去了,我依旧一点困意也没有。

“爷爷,我真的不困!”

随着蒲扇的轻摇出的微风,爷爷的声音也轻飘飘地传来。

“那爷爷给你唱首童谣,嗯,‘小骑士’,听不听?”

“好好!”

“蝉儿叫 夏天到

池边青蛙初来聊

齐声合唱多欢笑

夜未至 星星耀

白衣红霞小孩闹

一柄木剑斩妖邪

种清梦 秋来茂

……”


今年夏天热得出奇,那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就像一位反抗压迫的青年斗争者那样,不断地献出自己的热血,誓要让万物都处在这平等中。也正是这份卓越的炽烈,使得它最虔诚的信徒——向日葵,都没能扛住头顶的火热,选择黯然地低下头,用枯叶来躲避这无穷的滚滚热浪。

而此刻的我,面对着与太阳同样灼热的烈火,却无法像向日葵一样低下头,因为我已经被困于其中。

火,灼人的火!到处都是灼人的火,我这是在哪儿?

……

我想起来了!是我自己走到这火中来的,呜呜,太热了!外面有人吗?救命!我快要融化了!救命!

在这火焰的世界里,我像是一只溺入水中的无助飞蛾,除了毫无希望的扑腾与祈祷外,我做不了任何事,直到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将我强行从火焰中拽了出来。

“喂,你小子到底行不行?”

没等我喘上几口清凉的空气,一道威严的声音便从我头顶袭来。

“老师,我……”

看着黄铜老师的侧脸,在他藏不住鄙弃的眼神中,我忐忑地回想着之前编好的理由。因为我记得在我们金属人的世界,似乎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在十八岁时越过这道烈火,褪去身上的泥层,成为令人羡慕的黄金,可我仿佛天生便不应付这火焰。

明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了,但相比于同学手上早已显露的金灿灿的黄金,亦或是金色的黄铜,我的手上却是黄扑扑的泥。所以对于我来说,今天是我正式踏进烈火前的最后一次准备机会。

只是现在看来我还是失败了,也因此,这种失落感,让我心里那些倒背如流的理由在说出口时,竟然变成谁都听不懂的嘟囔声。

“我什么我?先不说你比不比得上已经褪出黄金的同学,为什么你的身上就连一点泥层也不曾脱落?”

似乎是印证着黄铜老师的疑问,我木讷地低着头看向我满是泥的手,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而是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说教着我。

“同样是一个老师教的,为什么别人能行,就你不行?”黄铜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欸,懒得再说你了,再怎么说你也都是这样,回去好好当你的烂泥吧,当一辈子的烂泥。”

随着黄铜老师的摔袖而去,这小小的灰色水泥房间也随着火焰的渐渐变小而冷却了下来。等着凉意来提醒我回过神后,带着老师的话,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屋子。

但在关上屋子的门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屋子正中的烈火已经失去了之前那般热烈,反倒像是一个躺在黑色的碳门中的婴儿,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吸吮着手指。


每节课的下课十分钟,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每个学生都十分珍惜的时间,又恰巧是夏日,闷热的教室就像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高压锅一样,只等着下课时才得以让其中的热气翻腾在凉爽的空气中,化作雪白的蒸汽。

像是失忆了一般,我不记得是怎么从那个屋子回到教室前的,我只记得是在玩着一个游戏,一个笨拙地躲避着外面树上的那烦人知了声与不断散发着热的太阳光的游戏,直到我面前出现了一扇熟悉的大门。

今天的教室门外格外热闹,使得教室的深蓝色大门都似乎亮堂了几分。

站在门前的我深吸了口气,在推门的一瞬间,我又换上了我的招牌式微笑,并故意用了点力气,对着班里的同学们大声喊道。

“同学们,你们的黄金人回来了!”

只是在我等待许久之后,喧闹的班级依旧喧闹,并未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分毫。因为此时的所有人都围着一个人成一团,而其中的那个我当然知道是谁,也只有那一个人会在如此炎热的夏天里还穿着个长衣长裤。

“听说你身上的泥已经褪了,班长?”

“班长,你真是黄金啊?”

“哎呀,班长!你不要藏着掖着啦!老师都已经藏不住让我们都知道了,你就快给大家看一眼吧。”

面对着同学们的阿谀奉承,其实班长也早就快坐不住了,但他明白一个道理,酒越藏越香,秘密也是一样,藏着才会越勾起人的兴趣。

但在不断发射命中的糖衣炮弹之下,班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既然你们这么想看,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们看一眼吧,记住哦,就一眼!”班长说完,在所有人的羡慕与好奇的目光之下,抬起了那条盖在衣袖下的手臂,随着慢慢挽起的袖子,众人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夸张。

因为不出所料,在他的长袖之下隐藏着的正是那蜕出的耀眼黄金。

“我早就知道,班长你肯定是黄金!”

“原来黄金是这样子的,确实要比老师的黄铜都还要耀眼!”

“好羡慕,能教教我怎么褪成黄金吗?”

在众人的喧闹之中,站在门口略显尴尬的我,只得悄悄地收拾起我的搞笑,沉默地从他们的最外围经过。

不过转念一想,黄金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些人真是没有什么见识,等我也褪出黄金了一定让你们羡慕个够。

想到这,不知怎地我又笑了起来,昂着头向着我最后一排的“风景”座位走去。

但就当我靠近那个圆的最外围时,原本在众人的簇拥之中一言不发的班长突然咳嗽了几下。也是这道号令,围着班长的众人也心领神会地安静了下来,并在圆中开出一条口子,最巧的是,口子的末尾正是还未褪去身上碳灰的我。

“哟,飞行员回来啦!”班长热情地给我打着招呼。

大家都知道班长口中的“飞行员”其实指的就是我,因为开学的第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是唯一一个说出除黄金以外的答案。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稀有的铝的特征一直未在我身上展现,也因此,这件事就渐渐地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谈,而飞行员也就成了我的代称。

面对班长的热情问好,平时伶牙俐齿的我,这次那想了半天的漂亮话最终却化作应和地笑着。

反观班长,在我的笑中,他也将手上的袖子挽了下来,就好像在我的面前,他那黄金不值一提。

“你们都想要褪成黄金呀?那不得问问飞行员?他肯定知道!”班长一边重重地说着最后几个字,一边像是久违的老友一般,招着手,示意我过去。

在大家的高呼声中,突然有种我身处于一座偌大的舞台的感觉,此刻的舞台正中,作为主角的班长正将手中的话筒,随着所有的聚光灯一起,移向了我。

曾经,我多次幻想过处在聚光灯下的自己,该是多么的风光,而现在似乎成功只离我一步之遥。

“飞行员,你能教我怎么褪吗?”

这时,我的右手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将我从幻想中拉了出来。

她是我的同桌。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她的性格实际上也同她的声音一样娇柔得很,因此也许是出于对弱者的关心,或者是出于同样没能褪下泥的亲切感,总之,我还蛮很喜欢她的。

“说到这个,我已经掌握到一点窍门……”对着同桌,我故作轻快地说着。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说完,班长便粗暴地将我的这份轻快打断。

“窍门?你是指怎么从铝变成泥吗?”

随着班长故意高声呼喊,所有人都开始指着我笑。

顿时,那原本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聚光灯,此刻竟跨越到了现实,变成了指向我的一根根手指,与嘲笑。

原来聚光灯下的我该是如此的风光!

“铝?多么不切实际,连泥都褪不下来的人还想褪出铝?”

“就是,痴人说梦罢了。”

或许他们不知道,即使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再小,可当其传到我耳朵里时也像打雷一样轰鸣。

或许他们也不知道,我满是污泥的手正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时刻准备着要像一个弹簧一样,穿过人群之间的那道缝隙走到班长面前,狠狠将他的黄金脸上留下一道泥印。

但可惜的是这只是我幻想,实际上的我穿行在他们的耻笑声中,像只视力退化的鼹鼠一样,摸索着找到了我的座位后,坐下,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真那么做的话,最后落到我身上的惩罚一定会更重。

不过我不会忘记这份耻辱,因此我躲在课桌下的手开始更加努力地抠着自己身上的泥,因为我誓要变成他们口中的不可能,以此证明给所有人看!

今天的夜来得更早了些,而那处在城市整夜通明的灯火之中的夜空,也似乎要比以往暗上许多,导致我被迫中断了在回家路上的那个与月光玩了许久的游戏。

也因此,沮丧如同一只烦人的乌鸦,一直笼罩在我回家的路途,直到我推开沉重的家门。

因为首先印入我眼帘便是预料之中的丰盛晚饭,甚至就连之前父亲生病时他也不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可奇怪的是我对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食欲,不仅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美食在我嘴里就跟木头碴子一样。

“孩子啊!学了一天累了吧!快,妈妈今天也提早下班,就是为了回来给你做好吃的。”面对满脸疲惫的我,母亲小心翼翼地说道。

“儿子,学习一天估计都累了吧,快来吃饭吧,妈妈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一旁曾经严厉的父亲这次也并未对我的晚归说些什么,而是变得和母亲一样奇怪。就好像他们面前站着的不再是自己的孩子,是一件随时都可能破裂的玻璃制品。

出于对我的这种态度,让他们都在努力变得温柔了起来。可越是如此,我越发觉得饭间的气氛冰冷,甚至到了我筷子声音大了点都会牵动一下父母的心的地步。

“明天就是你的最后一道烈火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终于,母亲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准备得还行!今天从火里出来的时候老师还夸我有进步呢!”我无所谓地回答道,仿佛确有其事发生。

在我说完的那刻我好像听见悬在父母心头的石头落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老两口轻叹一声后,又继续说道,“你知道吗?爸妈就你一个孩子,你一定要像你们班那个班长一样变成黄金,这样就不用像爸妈一样受苦,而是成为有用的人……”

至此以后,饭厅里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晚饭后,放下筷子的我没有像以往一样帮母亲把桌上的碗筷收回去,而是径直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房间里,我坐在书桌前熟练地拿起那个最大马力的打火机,继续灼烧手臂上一下午都未能褪去的泥。

恍惚间,我看着书桌上各种各样的打火机,仿佛看见了各式各样的我,他们或老,或少,或意气风发,或垂头丧气,虽然他们的样子,处境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黄金!我也一定是那黄金!

随着火焰的飘动,窗外的夜渐渐地深了,但还是看不见月亮,更看不见星光,一切都是那样的暗淡。

直到在我手上打火机燃尽最后一点燃料前的那刻,我手臂上的泥竟悄悄裂开了。

我果真不是无用的人!

想到这,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随着我颤抖着手尝试地抠了下那泥层后,碎屑之下藏着的是一种银白色的,已经融化了的金属。

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因为我期待了那么久的泥层之下所藏着的它,没有黄金的颜色,没有黄金的重量,没有黄金的耐热,就仿佛我那么久的坚持就只为了去证明一句话——我不是黄金。

同为那一刻,我心底沉静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我拿起身边一切黄色的东西,笔,灯光,甚至火……我不管是什么,我只想把我露出来的手臂变成金色,让我变成黄金。

只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手臂依旧是那银白,忽然间,我看向了窗外漆黑压抑的夜,这夜,真的好暗好暗,这夜,真的好长好长……

长到足以让我忘记些什么。


这是哪里?漆黑一片。那是什么?是一棵介于颓败与繁盛之间大树。很眼熟,但我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了。

那树下坐着的是……爷爷!

“爷爷!”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但靠着树下坐着的爷爷并没有理我,而是依旧很专心地仰望着头顶的无穷黑夜。

“爷爷!爷爷,你骗我,你没有给我买奶茶。”

随着我每靠近爷爷一步,我的视野也就变矮一点,直到最后连我的声音也变得奶声奶气起来。

当我最终跑到爷爷面前时,才发现爷爷坐的依旧是那藤椅,一切好像从没有变过一样,似乎我又回到了那个初秋的夜晚。

“那你看你手上是什么?”

爷爷终于看见我了!但等爷爷说完,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里捧着一个熟悉的茶盅,我打开一看,里面的正是我小时候想要奶茶,没有奶腥味的奶茶。

可我抱着怀中的奶茶,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爷爷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像从前那样,将我抱起,放在了他的腿上,问道。

“怎么你还是不开心?是爷爷没有买对你喜欢的奶茶吗?”

面对爷爷的疑问,我摇了摇头,说出了我一直塞在心里的木塞。

“爷爷,我通不过那烈火,我不是黄金!”说到最后,我隐约地感觉到了我的哭腔,因为我害怕我最爱的爷爷也会责怪我。

因此,面对爷爷高高举起的手,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半天,臆想之中的巴掌当真落在我头上时,却变成了温柔的抚摸。

“谁说你就一定是金子?”等我再次睁开眼,爷爷的声音依旧是缓缓地说道。

爷爷的话出乎了我的意料,回想着白天老师与父母说的,我踌躇地说道。

“可是……”

“你忘了你小时候给爷爷说过的话吗?”爷爷似乎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轻轻地把我扭过来,与我面对面。

忽的一下,我似乎记不起小时候说过什么了,所以我像背标准答案一样,回答道。

“从这烈火走出去,变成金子?”

“你说你想当飞行员,飞到那天空之上,不是吗?”

这时,我抬起不敢正视爷爷的头,顺着他的手看去,原来漆黑的夜又忽然亮了起来,像是一朵朵银白的烟花一样,照亮我低头看向的手,以及我手上那块原本被我拼命涂成的金色已经褪去,露出的它本来的银白色。

“铝材可耐不了黄金的高温哦!”

说完,爷爷割下手臂的一块,我第一次看见爷爷泛黄的手臂之下的颜色,也是银白色。

随着爷爷将其丢进一边的水池里,顿时,爷爷丢下去的金属在水中漂浮着游动起来,发出声响。

“看爷爷也不是金,是钠!不也有爷爷的作用吗?就像钱一样,你觉得到底是一块钱决定了你的价值,还是你决定着一块钱的价值?”

“我!”面对爷爷的疑问,不知什么时候躺在爷爷身上的我思索着回答道。

“对了,所以就算是泥土也有他的价值!”爷爷喃喃地说起来,声音就像竹笛一样婉转,让我有了丝丝倦意,“那道火无法决定你是什么,它只是一道嫁衣,能让你在炙烤之中,找到真正的自己。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你找到了真正的自己,那道烈火也才算有意义。”

“所以孩子,别害怕,坦然地逾越那道龙门吧。”爷爷看着我的眼睛,鼓励着我。

“但爷爷,我还是有点害怕。”突然,我又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问爷爷。

“那爷爷给你唱首童谣,嗯,‘小骑士’,听不听?”

“好好!”

“蝉儿叫 夏天到

池边青蛙初来聊

齐声合唱多欢笑

夜未至 星星耀

白衣红霞小孩闹

一柄木剑斩妖邪

种清梦 秋来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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