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母并不是什么无私的事情,这不过是人类所继承的最低级的动物性:生存繁衍。
在这动物性上往往还加上了女人对于自己家庭地位的巩固,男人对于自己姓氏的执念,以及整个家族对于光宗耀祖虚妄的寄托。
对了,别忘了,这一切的前提是,生个儿子。
---写在前面
她只坐了一张木凳子的一半,凳子上有针脚不齐的坐垫,房间很大,但显然主人没有任何收拾的想法,只有几把必要的椅子,所有杂物都堆在角落里,在中间立了一张简易床,旁边是白色但是已经发黄的B超机,几分钟前她还躺在那张床上。她的左手轻轻扣着右手,左手食指无意识的点着右手背。
从一团深灰的、浅灰的、黑的阴影之中,那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赤脚医生在显示器的小屏幕上,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头,在屏幕上游来走去。她的心情也随着七上八下,真相呼之欲出,她却突然打了退堂鼓。
医生的手指停在了一点:“看,这就是你的子宫。”
她抬眼望去,被吓了一跳,医生手指指的地方根本看不出腔壁,只是一团极黑的、边缘皱皱巴巴的东西,悬在身体内。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天生就萎缩了。”医生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她慢慢得讲手覆在嘴上,整个下巴都在微微抖动,长期劳动而变大的指节抖动得更加明显。她仿佛支撑不住了一样,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医生面前,眼泪一颗一颗得掉落在泥地上。一会儿地上颜色就深了一片。
“医生,求你不要说出去,特别不要说给我家那位。”她垂着头,说话声音很小,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医生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她抬起头,搁着一双泪眼看到医生面无表情的脸,小心翼翼得开口:“我真的没有钱了。刚才看B超的钱,我已经当了全部能当的东西了。”
“那我没有义务给你保密。”他开始收拾东西,做出了个送客的姿态。
“给我一个月。我保证一定给你带钱过来。”她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厌恶得一扯,把她扯了一个踉跄,“今天内要见到钱。”
走出去的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她一步一步得往家挪。一户户门前都挂满了写有“英雄母亲”的锦旗,这是他们村一直以来的传统,家里的儿子们每长一岁,就有一面“英雄母亲”的锦旗挂到门口,新出生的奖励五面锦旗。每年年末的总结大会,根据锦旗数量重新分配房屋和田产,锦旗越多,房子越大,位置越好,地越多。
房子最大的是医生的家,虽然医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子,但是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台神奇的机器。
从医生家回到她的家走了很久,她家在村子的最另一头。两扇铁门上光秃秃的,什么锦旗也没有。家里没人,想必男人又出去喝酒去了。家里只有放置一张床和一张吃饭的木桌的地方,角落里堆着几听廉价啤酒,屋里没有地方砌灶台,只好在屋子外面的鸡圈旁搭火。和那些每年都要搬家的乡亲相比,她的生活似乎更安稳一点。
她丈夫其实原本出身不错,家里常年住排在前面的大房子里,他有十个兄弟和三个姐妹,就在今年初,他又添了一个弟弟。当时娶亲时婆婆是很满意的,她长得丰腴,骨架宽大,下巴扁且圆,“一看就是能生的出东西的。”别人都这样说。谁知道四五年都没有动静,她知道丈夫早就写好休书放在抽屉里,可是村里女孩数量有限,几乎是按人头分配,实在是找不出新娘。
她猛得又想起了B超上那皱皱巴巴乌黑一团的子宫,咬牙切齿得骂老天爷:哪里坏了不好,眼睛瞎了、腿瘸了至少自己还有用,现在怎么办。
首先要想办法凑钱给医生,事情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她现在出门就要低人三分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她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成。
家里常年入不敷出,但婆婆家每个月都给丈夫出去喝酒的钱。她的眼睛不自觉得瞄向了丈夫存酒钱的抽屉,终于,对于丑事曝光的恐惧超过了对于丈夫暴怒的恐惧,她缓缓打开抽屉,里面静静得躺了一打面额大小不一的票子。她拿起钞票,塞到怀里,拔腿就往外跑。
医生看到她的时候显然楞了一下,没有料到这么快她就去而复返。她把凌乱的票子一股脑全部洒到了病床上。
“这是钱,比你的封口费多,剩下的钱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么。”
“说。”医生推了推镜框。
“这病,有办法治么。”
“这不是病,是你的身体就长这样。”
“那我,那我就真的没办法生孩子么?”
医生看了她,笑了笑:“有是有。”他从角落的一堆杂物里头翻了翻,翻出一只甲虫来,医生修长的五指抓起甲虫的一只腿,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晚上和你丈夫睡觉前,把它吃了,记得要活着吞。”
她一脸狐疑得看着他,有些犹豫得问:“这个多少钱。”
医生笑了笑:”这个不要钱。不过,可是有副作用的哦。”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应到:“管它什么副作用,有用就行。”
她回家的时候小心翼翼得捏着甲虫的脚,把虫子扣到一个碗里,放好。她丈夫显然醉得狠了,听到她的声音却晃晃悠悠得下地,冲她吼:“我的钱呢?我的钱呢。”,接着她就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全是清脆的耳光子的声音。
她本来以为丈夫会像以前一样连续几周回家就打她,直到逼问出钱去了哪里。可事情却没过几天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她怀孕了。
她出现了所有孕妇该有的症状,胃口变化,嗜睡,疲乏。小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隆起,甚至一天早上她从床上座起来的时候居然感受到了一生极小的胎动。
她丈夫表现淡淡的,但是看她的眼神明显温柔了很多,或者说他透过她看自己孩子的眼神温柔了。倒是婆家很高兴,长辈特意到她家里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话,甚至给他们了一大笔钱去找村头的赤脚医生。
她不知道B超里会出现什么,所以一直找借口拖延,她丈夫便天天从这笔钱中抽一点出去喝酒,但至少喝的没有那么醉了。那笔钱今天少个零头,明天少几张大票,终于不够他们去找医生的了,她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仿佛被抽去了元气。虽然家里地很小,房子也不大,可她每天有永不完的力气,一张桌子也可以擦上几遍。但怀孕后她总要找地方坐一会,什么也不愿意干。
她常常觉得身体里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可是仔细去听时声音又消失了。孩子越长越大,她却越来越轻,身体像纸片一样薄,相比较之下肚子就显得诡异的大。开始她还能勉强下地,后来就只能成天靠在椅子上,快要生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支撑硕大的肚子,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喘气。她丈夫只觉得和自己母亲相比,这个女人未免太娇气了。
就在这每天几乎不变的姿势里,夏天又一次来临了,鸡圈开始发出味道,混着下雨后的泥土香,充斥在她家巴掌大的地方。她突然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不安分得活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出生一样。
然而她却连喊人的力气都没有。她想下地,可只有手指抬得起来,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的脸因为缺少空气而变得通红,慢慢得,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流散到了身体之外,变成一团白色的、稀薄的气,在屋里转了一圈,慢慢飘远了。她在最后的一丝清明突然急迫得想知道:当时医生说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
丈夫回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身体却已经有些凉了。丈夫被吓了一跳,离床远了一点,突然发现她的肚子还在轻微的跳动。
丈夫拿了刀,半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得摸索了好半天才解开衣服,小心翼翼得将她肚子刨开一个口子。孩子的头冒了出来,脸是铁青的,却在被丈夫抱出来的一瞬间哭了出来。
他瞪圆了眼睛,惊讶得看着自己妻子身体内,空空如也,什么心肝肺通通消失了,只剩下清晰可见的脊椎和肋骨,还有腹部一团皱皱巴巴不知是什么部位的东西。没有合适的温床,她的身体作为上好的养分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个空壳。
她家的门口依然没有一面“英雄母亲”的锦旗,因为丈夫从她身体里抱出的,
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