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不知道这个“我”的知觉始于何时。在我变为人之前,我没有人类的语言思维。那时,我是一只鸿雁。我生长的地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原,如果说有边,那便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很长的山脉,我要飞得老高才看得见。我出生在一条河边。这条河弯弯曲曲的,一直伸向那巍峨的山脉。河水亮晶晶的,反射出从天上来的光彩。河的两岸色彩斑驳,空气也特别香。我从小就和兄弟姐妹还有其他小伙伴们一起在河里河岸嬉戏玩耍。在水边,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我的嘴是黑色的,额头是褐色的。这黑褐色那么深,却好像只是为了显示出我前颈的洁白。在我嘴和额之间有凸起的东西,看上去有些沉,却挡不住我那细长的脖子。我的翅膀是棕色的,和我停息的树干一个颜色。
我对我的样子还算满意。说还算,因为我其实也没有很多时间观赏自己。我生出来几个月后,身体在羽毛底下感触到一丝凉意,四周的树叶开始泛黄。只听我的父亲一声长鸣,展翅飞起。我的母亲也随着飞向蓝空。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对望了片刻,便奋力飞了起来。
我们飞离自己生长的地方,朝南而去。刚开始我会回头望,那条熟悉的长河还静静地蜿蜒在广袤的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回到这一片美丽的故土,也不知我们要飞多久,去哪里。我只隐隐感觉到,这一次,我们要飞很久很久,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一路的飞行很辛苦。可每次,就在我感觉快飞不动的时候,父母就会飞到地上。我们的着陆处大致都是有水有草的地方。每一次落脚后,我都不想再动。我会追着那些会跳的小虫玩,在水塘里噗嗤戏水。还没呆够,就见父母又起飞了。
我们飞过一条山脉后,便进入茫茫的丛林。树又高又大,密密麻麻。有时我能窥见到林间伸展着的小径,就像我老家大草原上流淌的长河。不同的是,这小径忽隐忽现,走在那里一个不小心怕就会迷路。这不,有人挑着东西在林子里转悠,他是不是走不出来了?我脱口猛唤了一声——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高声鸣叫过——引得我的弟兄姐妹们也一起叫起来。这时,我清楚地看到那个人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我看到他的步子在随着我们飞翔的方向走。我突然感觉很开心。
不知飞了多久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从空中往下看,它就像一面无边而圆融的镜子。飞在最前面的父亲一连叫了几声,我知道,这里一定就是我们要停留的地方了。
落脚在这个大湖泊边上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哇,好暖和!又温暖,又柔和。我两个爪子踩在地上,湿湿的,很舒服。这时,我看见父母抖动着身体,又甩了甩尾巴,似乎是想把一路飞翔沾上的尘埃抖掉。紧接着,他们便进入水里轻快地游了起来。我和兄弟姐妹们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这么大的一个水泽天地,我们天堂一般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大湖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园。在这里停留的期间,我和弟兄姐妹们、小伙伴们都长成了大鸿雁。就在生养我的那片大草原在我的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下了一场漫天小雨。小雨洒在我的羽毛上,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那片绿色原野和那条亮晶晶的河流。奇怪的是,父母对这场小雨的反应好像和我的一样。只见父亲沿着湖边走着,一边走一边呼叫,好像在提醒我们这个大家族的每一个成员注意。父亲的喊叫声,也仿佛是远方故乡的呼招。就像当时他毫不犹豫奋力飞起那样,父亲再度开张双翅,一跃而冲向蓝空。
我认得来路,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往回飞,飞回我们曾经的大草原!
当我再度和我的草原长河亲近时,我成了一个准妈妈。在我出生的地方,我开始产卵。又过了一阵子,我的一窝小鸿雁出世了。看着这些小宝宝活泼又无邪的样子,我知道,我必须像当时的父母那样,带领我的小宝贝“南征北战”,长空飞行于两个家园之间。
在一次这样的长途迁徙中,我遇到了两只花蝴蝶。看它们在花丛中飞跃着,我感觉它们自在而轻巧,而我这被迫来回迁徙的身体好沉重!我第一次感到一种疲惫和一种隐隐的渴望:我要是一只蝴蝶该有多好!
我最后一次飞到南方大泽后,翅膀受伤了,再也飞不动。我对蹲在身边的孩子们的爸示意:你带着孩子们回家吧!
我看得出孩子们的爸的难过和踌躇,可是也很无奈,他必须带着一个大家子的鸿雁飞回草原,繁殖我们新的宝宝。他哀鸣了几声,飞了起来。
我也呼鸣一声,和我的家人、伙伴说再见。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吗?我伸长脖子,目送我的亲人启程远征。他们的身影和鸣叫在云间渐渐消逝,我的意识也是。
当我再一次拾起“我”的意识时,惊讶地发现,我的身体竟然这么轻,这么轻!我努力地回忆着这轻盈躯体是怎么来的。之前,我依稀是大森林中的一粒尘埃,依附在潮湿的树枝上。随之,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便被一层模模糊糊的厚厚的东西包裹。这个东西把无力的我和外界隔开,可是它似乎也保护了我。当我开始有了一点力气,便努力地想挣脱这个厚东西。外面的世界以光的形式,透过这层东西隐约在向我闪现,向我招手。终于,这个东西裂开了,我的世界光亮清晰了起来,也自由了起来。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离开树干,飞向原野,飞向草地和花簇。
有一天,我追寻一股花香,飞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户人家的房子门口——还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鸟巢。鸟巢里有三只小雏鸟。我飞到的时候,一只母鸟嘴里衔着虫子,正在喂小鸟。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好看的脸蛋露了出来。那个脸蛋的上方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上面还别着一个蝴蝶结!那一刻,我突然又有了一个遐想:我要是能做一只这个美丽脸蛋旁的麻雀,可以出没这个温馨的家门,该有多好!
我和那些美丽花朵的缘分很浅,因为我的蝴蝶生涯超乎我想象的短暂。当我原本轻盈的翅膀变得沉重,我问自己,当初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那层厚厚的茧壳,难道就只是为了看月亮圆满一次?
我一边这样问自己,一边离开了花香四溢的地方,飞回我的破茧之处,那一根树干。这时,一个奇异的情况出现了:“我”就像我透明的翅膀那样飞了起来。飞着飞着,“我”睡着了。“我”好比是在睡中滑翔。在这整个滑翔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作为林中一粒尘埃的“我”,被束缚在茧房里的“我”。我还看到了鸿雁时候的“我”展翅高飞在南迁的空中……
我的梦中滑翔被一声鸟叫唤醒。那叫声清脆而缠绵,好温馨。我吃力地睁开颤抖着的眼皮,两个感觉同时产生:一是世界好奇异;二是肚子好饿!就在我本能地张开鸟嘴的时候,一块软软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嘴巴。我一口吞了下去,感到了一种舒服和满足。
随着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竟然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美丽脸庞。我身边的两只同巢雏鸟都张着大口等待我们妈妈的哺食,只有我,只专注着那张秀美的脸。
在巢中,我每天都在跃跃欲试。终于有一天,在我又一次试验我的翅膀之时,倏的一下,我飞起来了,飞出了我的雏巢!
不过,我并没有飞远。一种奇异的磁力吸引着我,让我把栖息处搭在离那扇门,那个房子不远的地方。那个房子不大,前后有两个小园子。园中的草坪和花草树木,提供给了我足够的食物和水分。慢慢地我了解到,这个房子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留着长头发的姑娘,另一个是头发灰白的老奶奶。再往后,我发现常来这栋房子的还有第三个人:一个年纪和那位姑娘相仿的小伙子。每次他在门边一按门铃,姑娘便会很快出来开门。一开始,姑娘每次开门见了小伙子的时候,脸都会笑成一朵花。门关上了,屋里时常会响起来好听的音乐声。后来,这笑容慢慢地起了变化,笑的幅度小了。再往后,姑娘的脸变成了月亮一般,冷冷的,不笑了。音乐声也没有了,我在门外时常能听到里面好像在吵架的声音。
有一次,小伙子一连很久都没有来。我心里莫名地纳闷,更莫名地焦躁。看见那个姑娘无精打采走出门来,表情忧郁,更让我感到不安,不觉跟在她的后面飞。
姑娘走过好几条街,到了一栋房子的门前。只见她几次抬起手来想按门铃,却又犹豫地放下手来。最后,她神色暗淡地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飞到姑娘去过的那栋房子门口探视。有一天,我正栖息在离那栋房子不远的电线上,就见那个小伙子和另一个人走过来了。我眼睛一亮,扑哧一下飞到了房子门边的灌木上。让我失望的是,和小伙子一同走过来的并不是那位长发姑娘,而是另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哦,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那位姑娘伤心的原因吧?因为,看着小伙子和那个短发女人在一起,我心里也无端地难受起来。
突然,我调转头去,飞回姑娘的家。我绕到屋子后面,停在姑娘住的房间的窗外,用一种我从来没有用过的方式,模仿姑娘弹过的音乐,鸣唱了起来。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想用这歌声告诉姑娘: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窗户打开了,姑娘探出了头来。这下,我唱得更来劲了。姑娘站在窗前看着我。而我也看着她。我能看到她那双晶莹的眸子。那一刻,我好想告诉姑娘:我真想和那个小伙子掉个个儿,这样,她就不会这样伤心了。
姑娘一声不吭,关上了窗户。我的鸣唱也停住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姑娘窗台外的树枝上鸣唱。窗户打开了,姑娘探出头来看了看我,转身回到房间里。不一会儿,姑娘将一个装满了水的小盘子放到了窗台上。我明白了,她这是怕我渴,给我水喝!我伸出脖子喝了一口,感觉那水有种异样的滋味,它的清甘溢满了我的全身。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我都会在姑娘的窗前鸣唱。姑娘也几乎每次都会打开窗户,和我对视片刻,有时甚至会对我笑,跟我说几句话。我听不懂她所说的话,我想她所说的和她那双可爱眼睛里所闪现的应该是同一个意思。她的嗓音特别好听,跟风铃一般,让我听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和兴奋。
窗台上的那一盆清水总是满的。有一天,姑娘和老奶奶一同出现在窗前。老奶奶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叽里咕噜和姑娘说了一番话。她们应该是在夸我吧?
日子到了秋风萧瑟的时候。这一天,我照例来为姑娘唱歌。姑娘打开了窗户。这一次,她特意地对我说了好一些话。我是多么希望我能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唱歌给姑娘听!
次日我唱歌,不见姑娘开窗户。第三天再唱,还是不见姑娘的面。我极度不安起来,绕着姑娘的房子飞,希望能听到、看到房子里面的任何一点信息。结果我听到里面有人在哭泣。听起来不像是姑娘的声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以后,我在姑娘窗前还鸣叫了好多次。最后的一次,窗户终于又打开了,可是探出头来的却不是那个我日思夜念的姑娘,而是老奶奶。老奶奶朝我看了看,摆摆手好像在让我离开,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关上了窗户。
我飞离了姑娘的房子,在方圆几千米的地方来回盘旋,想寻找姑娘的踪迹。然而,一切都是徒然。
老奶奶的那一声叹和姑娘的消失一起,带走了我全部的生趣。我既不鸣叫,也不喝水进食。我伏身在姑娘的窗台上,见那盆里还有不少的水,那是姑娘消失前特别为我添加的。我喝了一口,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忧伤和绝望浸透我的全身和全部感觉,然后将它们吞噬……
我现在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男生。同学们说我很奇特,与别人不同,因为我跟他们说,我相信转世,并说我的前世是一只麻雀。一开始他们哄堂大笑,后来我越说越真切,连我际遇过的姑娘和她房子的模样等等一应细节都讲述得清清楚楚,他们开始相信了,并越来越有兴趣。“你是说你还是一只麻雀的时候就爱上那个姑娘了?”“那她呢,她知道你的心意吗?”“她消失了以后,你这只麻雀就死了,还转世了。这么看来,说不定她也转世了,也许她就在我们中间呢!”“听起来你的前世好像在国外,灵魂是不是可以跨越太平洋?”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他们问的问题也不是我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就在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时,插班女生杨小雁突然来到我跟前,问:“如果你再遇见她,还能认得她吗?”
听见那一问,我心头震动了一下——那嗓音似曾相识!我不由得看了看杨小雁。她长着一副鹅卵脸,留着一头披肩发,上面用一根黄色发卡夹着。我注意到她的半身裙上印满了蝴蝶的图案。“我……应该能。”我脱口而出回答她。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了,杨小雁的音容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旋荡漾,并勾起了我潜意识里的许多记忆。我竟是那么自然地就把她和那位长发姑娘联系在一起。她那么特意地走到我面前问那句话,加上那熟悉的嗓音和图案,这些,肯定不是偶然的。我决定接近她。
第二天,我便主动过去和杨小雁搭话,问她怎么会成了插班生。她说因为家庭的关系她被迫休学一年。我没敢进一步问她的家庭怎么了,倒是她自己主动解释,说她父母离婚了,整个离婚过程很惨烈,她很受伤,书读不下去了。我同情地看着她,甚至因为自己有一个和谐温馨的家庭而感到几分罪感。
“你呢,你的家庭怎么样?”她问话了,眼睛看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表情始终冷若冰霜,语调也一直很平淡。我说我的父母关系很好,他们是青梅竹马。
“不是每对青梅竹马都能白头偕老的。”她说,又问:“你相信爱情吗?”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她机械地笑了一下,问:“难道真是因为你前世的人鸟情?”我说算是吧,我大概就是因为那一件事才转世做人的。
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了看手表,“是么,随便吧,我上课去了。”
我意犹未尽,她却匆匆离开。我站在原地纳闷,心想你现在是这个不在乎的态度,昨天又为什么问我认不认得那个姑娘呢?难道只是觉得好玩?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抓住一切机会接近杨小雁,食堂,课室,图书馆,湖边……我总是找机会和她聊天,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去湖边背单词,突然听到一阵笑声。这不是杨小雁的声音吗,我循声而去,赫然发现杨小雁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在河边聊天!我不知哪来一股勇气,竟然走到杨小雁跟前,说:“小雁,原来你在这里!”
“这谁呀?”那个男生问。
杨小雁显然不欢迎我的闯入。她瞥了我一眼,对那男生说:“我们走吧。”说完拉着男生的手拔腿就走。
我感觉自尊心和情感都遭受挫折,有点懊悔不该当这不速之客。可小雁她也太过分了,竟然一句话都没给我!
那以后,杨小雁显然处处有意避开我。她越是想避开我,我就越想找她表白。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必须对她说。我想说:“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爱你,我忘不了你受到的委屈,也忘不了窗台上的那盆水。我就是因为要爱你才从一只麻雀转世为人……”可我很难碰见她。她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即便被我逮着,也不给我合适的氛围来聊叙,不是看看天,就是看看地,要不就是岔开话题讲天气。
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同屋外号“小胖子”的胖哥看出来了,便问我:“你不会真的认定她就是你的前世情人吧?”我认真地回道:“我是那么认定的。”胖哥:“我真是长见识了。情人眼里不仅出西施,还出前世。不过,”胖哥也认真起来了,“你要真的喜欢她,就得要欲擒故纵!”我问什么意思?他说:“你没看出来吗,杨小雁这个人是个冷血美人。你越黏糊,她越不理你。”
道理是没错,只是我发现我很难做到。早上醒来首先想到的是她,晚上入睡前也是她。整个白天我都在想着如何接近她,说服她。夜间她也占据了我的梦乡。
就在我挣扎到最难受的时候,有一天午餐时间,杨小雁竟然主动过来和我坐一起。我受宠若惊,磕磕巴巴起来:“小雁,你,好久没聊,你,还好吧?”
“不好。”她径直说。
我心头一颤:“不好?怎么不好了?”
“我跟李建军,我们吹了!”
我心坎上轰的一下炸开来,炸出许多碎片。那碎片有惊喜的,担忧的,疑虑的,甚至还有悲情的。前世的她就是被一个男人甩了的,难道说隔世不隔运,宿命也会循环?!不平之下我说道:“吹了好。”
“你就这么幸灾乐祸?”杨小雁皱起眉头不满地说。
我连忙解释:“不是幸灾乐祸,是……我觉得李建军他本来就不适合你。他不会好好照顾你的。”
“你会吗?”杨小雁说话拐弯极快,一点不给我准备的时间。她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不拖泥也不带水。
我不假思索地:“当然。我还是一只麻雀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我们还说过话,你怕我渴,每天为我倒满一盆水。你前世不幸,我就是为了爱你,弥补你才转世为人的。”
“你可以写《天方夜谭》2.0版了。”杨小雁似乎不为我的倾诉所动,也不再吃饭,说了这句话后,拎起饭盒就往外走。
我愣住了:我说错什么了?我说的是不折不扣的真话呀!
我亲近她不是,不亲近也不是。踌躇之间,我再次向小胖子胖哥求救。胖哥这回同情加仗义,表示要帮我一把。
不知胖哥使了什么魔术,几天后,杨小雁直接到宿舍来找我。胖哥一见她来,抓起背包就往外去。“你来啦?”我一边说,一边将原先胖哥坐的椅子往前挪,心头燃起了美美的新希望。
杨小雁坐下来,看着我,平日冷里带矜持的眉宇透露出一抹有温度的谦美。她开口了,语速是从未有过的慢:“这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网上看和转世有关的视频,还真蛮神秘的。虽然佛教相信有人和动物之间的转世,不过好像没有实例。想听你说说你的经历。”
是天在助我吗?不知她怎么突然对转世感兴趣了,这不正是我的世界我的强项?“仔细讲起来恐怕要讲很久哦。”我说。“没关系,”她说,“一次讲不完,就分几次讲。”
这么说,还有下一次!我暗喜,心踏实了下来。
于是我先简单地勾勒了我所记得的转世链:我最早是一只生长于北方的鸿雁,一次和彩蝶的邂逅,让我羡慕蝴蝶的轻盈,不需要千里南征北战,于是转世为一只蝴蝶。作为蝴蝶的我看到了麻雀比我优越的地方:可以在一个温馨的家门口筑巢,可以天天见到一个美丽的姑娘。说到这里我轻轻咳了一下,原想说这是我爱情的开始,又一转念,作为蝴蝶的我离爱情还是远了一点,便没有说出口。“转世为小鸟对我很关键。”我说。
“哦,说来听听。”杨小雁兴趣提升了。
“因为……”我一边回忆着想象着,一边说:“作为一只小鸟我有机会开始接近那位姑娘。”说到这里我瞟了杨小雁一眼。“那种接近带给我很自然的舒服和欢喜。后来,姑娘被那个男人抛弃了,”我尽量压低声调,不想太刺激小雁,“我生命里那些不同的情绪因此被全部激发出来。”
“什么情绪?”小雁问。
我又是边想边答:“就是爱,怜惜,悲哀,愤怒……还有就是希望将来自己可以让那位姑娘幸福、安全、快乐!”
杨小雁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眶有些泛红。最后她问:“你相信‘那个姑娘’就是我?”
“是。”我回答。
“你就那么确定?”她再问,好像要强化她自己的某种念想。
“是。”我很坚定地回答。
杨小雁眼睛望着前方,仿佛在追溯过往的时光,在扑朔迷离又断断续续的时光中寻觅失落的生命碎片。好长一段沉默后她说:“以前也听人讲过转世,可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不相信,可有时也会恍惚,好像我这个人,有半截是活在过去。听你讲大雁小鸟的故事后,我还打电话问过我姥姥,说我小时候对小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想到我姥姥说有啊,你小时候常常对着头上飞过去的雁群发呆。还有,说我喜欢在门口听鸟叫,还在窗外放了一碗水给小鸟喝。你说奇不奇?”
听完她的叙述,我特别激动:“小雁,你看,我没有瞎说吧?你也没有。我们的故事对应上了。”
我和杨小雁开始了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同窗生活。我们一起出没教室、图书馆、湖畔和食堂。每到一处,无论做什么事,我都特别留意照顾她。出去越野爬山,我总是一马当先,在前面为她开路。她病了,我就送饭送菜抄笔记,甚至亲自开小灶为她做开胃的小吃。她喜欢一条很贵的连衣裙,配外套和背包,我省吃俭用,满足了她的愿望。她穿上连衣裙后特别高兴,冲过来就给我一个熊抱。我醉了……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让我觉得自己终于做回本来的我,活在世上终于有了意义,有了解释。
我们从大学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始准备毕业论文,题目也一样,和人生观、价值观有关。貌似空泛的题目,我们写起来却具体而生动,老师满喜欢,还说我们写的可以互补。
很快就到了实习和找工的时候。杨小雁喜欢当记者到处走动。我不是一个爱动的人,也不乐意看到小雁成天往外跑。她妥协了一下,便找了一个编辑工作。我喜欢和少年儿童打交道,便找了份中学教师的职业。各得其所,我们算是皆大欢喜。隔年,我们结婚了。
我们选择到离本地不太远的一个大湖边旅行结婚。今年干旱,那个大湖瘦成了河,在原野上蜿蜒。我对这眼前的景象感叹不已。杨小雁问我为什么兴叹。我说自然景观中我对草原和大湖最有感觉,它给我一种归属感。没想到这么巧,这湖同时让我联想到我前世的两个家乡:大草原和草原上的长河以及南方的那个大湖泊。
就在这片水面前,我对杨小雁说:我一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我现在就很幸福。”她说。
虽然我在前世今生都看到过不幸的男女关系和婚姻,但我的人生信念以及我父母的经历,让我对婚姻生活充满憧憬和信心。我的信心感染了小雁,她也非常快乐。我们做不同的工作,回家后会分享一点工作中的乐趣和所得。家务也有自然的分工。我烹饪起来似乎更顺手,她便做打杂和饭后刷锅洗碗。一边做家务事一边说点话,也不觉得家务的繁琐和无味。至于家里的布置,虽然也有商量,但我比较听她的,她审美观不错,我也能欣赏。她特意在厅里挂了她拍摄的我们的结婚地——那个变成河的湖,让我十分欢喜。她还会插花,用的都是野外的花,紫香丁、狗尾花、凌风草、栀子花、野菊花等等,有的我都叫不上名。效果好的她必定拍照。
杨小雁本就喜欢出游,这与她的摄影相辅相成。当学生的时候相对不自由,如今编辑工作可以远程来做,她的时间自主度大大提高了。在出游机会增多的同时,她对摄影的爱好也增强了,还加入了省里的一个摄影协会。
出去两趟回来,她开始嫌用手机拍的照片不够理想,于是买了一个很高端的摄影机,两万元。在学生时代,钱是比较抽象的,没有太多的切肤感觉,倒是更多地成了爱情深浅的标识。等到成家立业后,钱变得很具体,不仅关系到当下的收支平衡,也和家庭的长远计划相关联。这两万多元,比我们俩一个月的全部收入还要多。我有点不乐意,说买之前本该和我商量的。她说对不起,以后会注意。
相机买了没多久,她就说要去趟日本。我又瞠目结舌了:“你才刚刚花了两万多块,现在又要去日本?”
“没办法,”她说,“现在是拍摄樱花最好的季节。梵高画的樱花是最美的,我想要拍出他笔下的那种效果。”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银行里已经没有钱了。我看,你还是等两个月后再去吧。”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说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懂她说的话。
“没什么,”她说,“以后再告诉你。”
她坚持要去日本,我也拦不住。不过,临行前夕我们还是拌嘴了。“我就去一趟日本你就意见这么大,当初还说要让我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呢!”
“是没错,但总是要在力所能及的限度内吧。比如说让我去月亮,我恐怕就没有办法。”
“我是去月亮吗?我只不过是去日本。”
“我也没说不要去,我只是说晚点去。”
“算了,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没有了共同语言。什么前世今生,现在想起来挺无聊的。”她说,直接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说不出什么来了,心想你怎么能这么看事情呢?怎么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而不为对方想,或至少为两个人的家想一想呢?怎么能一味只顾自己尽兴呢?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看眼前的气氛,谁也说服不了谁,多说无益。
杨小雁在日本的几天里,我心里充满了困惑和苦闷,不知道在我和杨小雁两个人之间哪里出了问题。两三个月的蜜月期一结束,婚后生活变得和婚前很不一样,不是婚前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者说,我或者我们在婚前对婚后的样式和信心大都是想当然,并没有可靠的根据,如果说有,那就是我们的所谓前世姻缘。而那所谓的前世姻缘,在如今的现实面前陡然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
我陷入了信念破灭的可怕黑暗里,突然之间好像没有任何事可做,只是一日复一日地等着杨小雁回来。可她回来了又能怎样呢?我不知道。
好不容易,小雁回来了。为了这一天,我把房屋整理一新,花瓶里插上了她喜欢的野鲜花,又提前买了一堆菜存在冰箱里。
不料她回来以后,一头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睡就睡了一整天。晚上,等我睡下了,她倒起来了。“怎么现在起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问。她背对着我回答:“时差呗。”
我打起精神问:“你在外头想不想我?”
她回答:“也想。可是你都不问我在外头过得怎么样。”
我叹出了一口自己才听得见的气。
第二天白天,她照样躺着昏睡。睡前我建议她挺一挺,把时差及时纠正过来。她却说要顺其自然。
杨小雁的时差整整调了五天,第六天才勉强跑去上班。我买的花她也没有功夫仔细看,冰箱里的菜不新鲜了,我只好又去买新的。一肚子怨气,切菜时一个不小心,把手指切了。
吃完晚饭,我对杨小雁说:你把碗洗了吧,我做菜时不小心切了手。她这才注意到我的手指贴着一块小创贴。“回头买个洗碗机。”她说。
这下我来劲了:“就你这个花钱法,什么时候才能买上洗碗机。”
“你这人真挺没劲的。”说这话时她并没有看我,“我不是说过,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记起来她是这么说过。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人是活的,可是如果人的时间都用在花钱上了……这应该是一减一等于零,一减二等于负一的道理吧。”
她回应:“说穿了,就是我去旅游你不乐意。幸亏我有工作。女性解放真是太必要了!”
听她这样上纲上线的我很不舒服:“这个都要扯上女性解放?我还要男性解放呢!”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洗着碗。带着些许不安,我站在旁边看着。只见她睫毛低垂,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个高冷的神色,让我想起了大学二年级认识的她。
碗洗好了,她重新在饭桌边坐下来,对我说:“博洋,我们离婚吧。”她说这话时冷静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离婚”这个词在我脑海里也曾经闪过,但听她这样平静地说出来,我还是感到非常震撼。“为什么突然提离婚?”我问。
“突然吗?”她反问,接着慢条斯理地:“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出来吗?我们俩其实很不一样,不相称。这样下去会是一场悲剧。以前我们太异想天开了,相信了什么转世。现在刹车还来得及。”
我心里想:恐怕已经是一场悲剧了……
有的家庭可能经常吵离婚,但是终究也离不了;而有的家庭则可能是一经提出便万劫不复。我和杨小雁之间就是这后者。这一点在让我心痛和无奈的同时,也让我感到几分讽刺:我认定前世她被抛弃,自己一心想回来补偿那份属于她的爱,结果反而被她抛弃。这是怎样的“前世今生”虐缘?再仔细想,就算前世我真的爱她,爱得非常单纯——一只鸟的爱——今生我真的爱她吗?甚至,我们俩真的互相了解吗?
杨小雁又出游了,这次是去九寨沟。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活生生体验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就在我被天地之间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所充满时,一群大雁鸣叫着,从我头顶飞过去。现在并不是迁徙的季节,这是错过了时节的大雁要回到远方的大草原吗?一种原初的情绪,从一粒细胞开始,迅速在我周身蔓延开来。它变成了一种本能的强烈冲动。我告诉自己:我要回草原去,我属于那里!这一世的浮生就是一场梦;梦醒了,就要回到最实在的那个地方去。
就这样,我带着简单的行囊,和杨小雁不辞而别,就像当初我们莫名结合一般。
北上的路对我宛如朝圣。我只喝水,吃水果,拄着一根弯曲的木棍,走在一条车辆稀少的路上。路的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荒野,花草掩映,散发着地极一般的味道;群鸟飞翔,留下一长串风铃般的鸣声。走着走着,我产生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我的意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强,而我的躯体,包括大脑,却越来越来微弱,越来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我终于走到山边路的尽头,倒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时,我的意识完全清晰。往一个方向,我看到了我昏迷的身体,往另外的方向,我看到寰宇像圆形的大海一般,里面各式各样的物质和现象像水滴和浪花那样互相联系、融合;看到我自己的生命意识轨迹,我是一只鸿雁的时候南北飞翔的样子;看到那一片广袤的草原,我和我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爸终于在那条流淌不息的长河边欢乐地重逢。我们一起展翅高飞,飞过银光闪闪的水流,到达芦苇摇弋的对岸……我看到那一个辽阔的大湖,看到我自己各个时期生命样式的连结——包括那一粒树上尘埃和破茧蝴蝶的连结——感知到一个不变的“我”。这时候我的听觉和视觉其实是合而为一的,我回到了没有语言和思维,只有感知的存在方式。我还看到所谓的古代,看到神农在尝百草,李冰在指挥建筑都江堰……
末了,我的意识在慢慢转弯,天空也在折叠……我看到我的躯体被人放进紧急救护车,我父母在哭泣,还有一个人也在哭泣,她就是杨小雁。杨小雁和那个长发姑娘此时在我的感知里重叠了起来。我凝视着她,心里是一种平安祥和的感觉,对她的爱是超然的,就像当初作为一只麻雀的我对那个长发姑娘的爱那般。甚至我对我父母的感觉也是超然的,那爱里有亲情,却又超越了亲情。
我吸进了一股带着药味的空气,如婴儿般重新睁开有些沉重的双眼。模模糊糊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杨小雁那张泪花花的脸。
“你醒啦?吓死我了,你去哪里了?”她连连问,声音由远而近。
“我去找你了。”我说。
“找我?”她先是一愣,接着眼睛里露出了一道清澈的光,问:“找到了吗?”她凝视着我。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找到了,我终于看到了我日夜思念牵挂的你。你还那样,留着长发,每日为我准备一盆干净的水……你还对我说话,说你喜欢我,喜欢听我唱歌……我还看到奶奶,她夸奖我了……”
眼泪自然而然地涌出她的眼眶。我觉得那泪水往下淌的速度异常的慢,仿佛在示意杨小雁的意识里经历了和我一样的生死之旅。她拉起我的手,“博洋,我永远都是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
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手的温度和质感异常的立体,“小雁,我也一样。”我回应道。
医院后头的公园里沐浴着晚霞的光彩。太阳在经历了一天的照射后,变得柔和的光线显得既纯厚,也简单。明天一早,这太阳照例还会再升起,升降不息,一如我们的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