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董邦达 《苏堤春晓》(局部)
这是最值得崇敬的诗人、画家、百姓之友,用伟大、崇高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也显得脱俗,人人见之则喜,灵逸如王羲之,所书所想都出自天性,浩瀚无际,冠绝古今。当初,王羲之在老婆婆的竹扇上写字,苏东坡也曾为百姓写画扇面。不过,王羲之写扇本来是无心,甚至像开玩笑,结果惹得老婆婆怒怨:“你把我的扇子涂坏了,我们全家还等它吃早饭呢!”
东坡画扇是在杭州。这并非他第一次到杭州,再说这时他还不叫东坡呢。他第一次来是在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因对王安石新政提出异议,外调杭州通判。初到西湖边,他就写下了被推为史上最好的西湖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的美丽永恒而他亦将不朽。百姓对他敬仰又亲近, 叫他“学士”。此时他的职权并不能做实际的建设,但这段轻松愉悦的时光被永远铭记,杭州成了第二故乡:“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湖山占据了诗人的心,大量的诗作,既包含了美、诙谐,又诸多忧虑、愤怒,眼中所见、心中所感都尽情抒写。当有人因青苗法卖妻鬻子,由于保甲制度而获刑,他焦灼于心,写进诗里,最终招致了灾祸。他注定要离开,他要是没离开,也就不是后来的东坡了。 十八年后,又回杭州的他任太守,经历了乌台诗案、黄州农夫、翰林制诰的沉浮,仍是一颗初心,建树良多,赢得了杭州人的爱戴。
赵孟頫作苏轼像
东坡画扇的事迹出自何薳的《春渚纪闻》:
先生临钱塘日,有陈诉负绫钱二万不得偿者。公呼至,询之。云:“某家以制扇为业,适父死,而又自今春以来,连雨天寒,所制不售,非故负之也。”公熟视久之,曰:“姑取汝所制扇来,吾当为汝发市也。”须臾,扇至。公取白团夹绢二十扇,就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即以付之,曰:“出外速偿所负也。”其人抱扇,泣谢而出。始逾府门,而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至而不得者懊恨不胜而去,遂尽偿所逋。一郡称嗟,至有泣下者。
故事说,有债主上诉某扇店东主,欠他二万钱。东坡召扇商来问,他答说:“因父亲去世,又春雨连绵,做好的扇子卖不掉,不是故意不还的。”东坡细看他好一会儿,说:“把你做的扇子拿来,我帮你打开销路。”不久,扇子拿来了,他选了二十把白团扇,就用判案的毛笔,写上行书、草书,又画上枯木、竹石。不一会儿就画完了,交给扇商说:“拿出去卖吧,尽快清还欠债。”扇商抱着扇子,泪流满面,感谢而去。刚出府门,一千钱一把扇子,瞬间就卖光了,有晚来一步的没买到,懊恼不已。扇商还清了全部欠债。一郡的百姓赞美此事,还有人感动得哭了。
何薳(1077-1145),字子楚,自号韩青老农,浦城(今福建省)人。著有《春渚纪闻》十卷,记杂事艺文。 何薳的父亲何去非曾受苏轼的举荐而得官。这个故事未见于《宋史·苏轼列传》,可能是何薳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宋陈宾《桃源手听》也记叙了此事:“东坡为钱塘县时,民有诉扇肆负钱二万者,逮至,则曰:‘天久雨且寒,有扇莫售,非不肯偿也。’公令以扇二十来,就判事笔随意作行草及枯木竹石以付之。才出门,人竟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遂悉偿所愿。”
苏轼《 枯木竹石图》
至近代,这故事又演变成传说,题为《画扇判案》(《西湖民间故事》),内容更丰富了,说那些白团扇都因春雨天气发了霉,东坡是根据霉斑随类赋形,画出的枯木竹石,盛赞他画艺的高超。东坡的画作,存世仅见一幅《枯木竹石图》,焦墨渴笔,连皴带勾。石如蚌蛤,枯木怪奇,古拙而又蓬勃,是文人写意画的典型之作。米芾曾说:“子瞻作枯木, 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如其胸中盘郁也。”
东坡的“胸中盘郁”显而易见。他在徐州时治理洪水,住在堤坝边数十天,几乎没合眼。同时李定、舒亶却拿着他的诗,穿凿附会,设法弹劾他。离开徐州时,百姓遮道拦马,流泪追送数十里。他的这些美闻,连同举国争读的诗文,都深受朝中反对派嫉妒,他们弹劾他在诗文中讥评朝政,甚至诬陷他意图谋反,想置他于死地。他是在湖州被捕的,御史台差役蛮横无礼,旁人惊骇那场面,“捕太守如捕盗贼”。杭州人听说他被捕的消息,沿街设立香案为他祷告。牢狱之灾深深刻进他的灵魂,愤怒绝望却又坚定不屈而至超然洒脱。
苏轼《归去来兮辞》(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羲之对老婆婆说:“你就说扇子是王右军写的。”东坡为商贩画扇,说的是“我来帮你打开销路”。东坡在黄州时,被醉汉推搡撞倒在地,他爬起来正要发怒,却大笑起来,写信给友人提到这件事说“自喜渐不为人识”,百姓不认识他,他却很高兴。他不再是官,他说自己“日炙风吹面如墨”,完全就是个农民,他无比充实,耕作之余抄写陶渊明的诗,通达如顽童。他终于成了东坡,无所不在的东坡,天风浩荡,吹得胸中一片开阔。
明 李流芳 《西湖泛舟》
重到杭州,当年英发的诗人如今沧桑了,接近又发觉还是那样率真。他精力充沛,设医院,清理运河淤泥,修建输水管和水库。疏浚西湖,一条长堤横卧湖面,桥连如虹,便是苏堤了,加上之前白居易的白堤,被比作西湖的修眉。元祐五年(1090)五月里,杭州城大雨连绵,百姓见他们的太守又急躁地奔走。东坡前后上表七次,众官员嫌他烦:不就比平常多下了点雨吗,苏东坡喊叫什么呀?谁叫他是东坡呢,当过农夫的东坡更能理解,天时旱涝是切肤之忧。当行于苏堤,看三潭印月,六桥烟柳,对于民生工程他都能赋予绝佳的审美情趣。人生几度新凉,却永远饱含湖山影里的诗意。这天地之心,生生不已,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他也是造物者的无尽藏,一个人一生为之拼争的天真,在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动于无垠的时间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