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零二一年二月七日,奶奶去世的第十五天。
去世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傍晚,天气暖和。我嘴里吃着刚从小卖店买回来的零食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的,没来由的,这个词,以及这个词的含义就蹭的窜入了我的脑海之中。霎时,手里吃的津津有味的零食不香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难过紧紧相互纠缠着的情绪猛然袭上了心胸,压迫了泪腺。我感觉整个胸腔就像个气球似的急剧膨胀,压迫着我,难以呼吸,难以承受。
夜幕降临,妈妈回到家,看到我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被子还不停的抖动,便急切的问我怎么回事?我心下本就难受,不问还好,一问更加的难受,但我又不想让妈妈知道,为我担心,便隔着被子,闷声闷气的回答,我没事。我没有告诉妈妈,我的恐惧与难过全部来源于,我突然意识到死亡这个词的含义。我无法正视,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存在……
对于人,终究会有一死,我联想过很多人。联想过父母,联想过自己,联想过亲朋好友,却从来没有联想过奶奶。在我的印象中奶奶跟死亡根本就挂不上钩。总觉得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黏着奶奶。奶奶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活像个小跟屁虫,而且,还是个不亦乐乎的跟屁虫。即便是农忙时,亦是如此。我会亦步亦趋的跟着奶奶。奶奶忙时,我就乖乖的坐在田间。天凉了,奶奶就会把自己的衣裳给我穿上,长长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就像戏服。每每这时周围的大人们总是会逗我,让我甩着袖子学着唱戏的模样围着他们一个劲儿的转圈圈。我也是憨傻,就真的一圈一圈的围着他们转,转的头晕眼花,但看到他们开怀大笑的模样,我也很开心。开心自己能让他们开心,给他们带去快乐。
农作物多的时候是需要在田间看守的。一个简易的薄膜棚,一盏煤油灯,两套被褥就是所有。家乡不比城市,灯火通明。即便是满天星空下,依旧伸手不见五指。每当这时,奶奶不是借着跳动的微弱火焰,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小木棍一根一根的教我数数,加减法,不厌其烦。学的累的时候还会破谜语给我猜,或者跟我聊天。映像中,最深的一句话就是,长大了会不会嫌奶奶脏?我当时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问这个莫名其妙且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不会。是真的不会。怎么会嫌奶奶脏呢?奶奶可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是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再三确认,是否牢牢地,紧紧地抱着胳膊睡觉,生怕醒来见不到的人。只有我确认好了,牢不可破了,才会唇角带着笑意,甜甜的睡去。虽然每每第二天睁开眼,身侧总是空空如也。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依恋。
如此循环往复,日月更迭,年复一年,乐此不疲……
直到那年,因为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我无法顺从她的意愿,她也无法认同我的观念,我们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岁月的鸿沟,无法跨越的思想差异,致使我无论怎样向她诉说我的观点,我的感受,她都表面偶有附和,实则坚持己见。一个劲儿的向我施压。一开始还会觉得她是为我好,只是思想观念不同,无法达成共识。可逐渐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压力越来越大,大到我无法负荷,但她还是不停地向我施压。我觉得我都快崩溃了,就要窒息的感觉。她心知肚明我的崩溃,却还是强硬的固执己见。我怨念四起,再也无法抑制。我怨她,怨她不仅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替我着想,反而一直逼迫着我做我这一生最不愿做的事。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觉得奶奶是这世上最疼我,最爱我,最懂我的人。因为我总是听到不同的人对我说着类似的话。明目张胆的偏爱,总是让我不胜欢喜。可那么爱我的她,为什么不能尝试着理解我对那件事的执着呢?当局者迷,或许说的就是我。理解是一回事,但赞同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我,虽然能理解奶奶的所思所想,但就是不能违心的顺从她。跟爱不爱没关系,只跟立场有关。可惜,那时候的我不懂。我只是死脑筋的认为奶奶为什么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隔阂就此生成。
这隔阂就像一道隐秘的暴露在空气中无法疗愈的伤口。伤了,烂了,彼此明明都知道,却不愿意再试着去缝合。任由它继续腐烂,蔓延,溃烂。因为每一次的提及,不仅没有让事情出现丝毫的转机,反而会让双方的关系变得更加的紧张,僵持,最终不欢而散。我们都很有默契的不再触碰,但并不代表它愈合了。它还真真实实的存在那里,继续糜烂,隐痛。不是我们刻意忽略,就不存在的。只是我们都累了,不想再继续这种毫无进展,毫无结果且严重影响彼此感情的争吵。怕到最后事情没有解决,感情却伤到所剩无几。
我总以为,我和奶奶有的是时间。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肯定会和奶奶有一场促膝长谈。阐明彼此的心路历程,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心无芥蒂的有说有笑。她还是我最爱的奶奶,我还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之一。一切都能回归到最初的模样。我们看向彼此的眼睛都充满了爱意,笑意。之前的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我们心胸舒畅,开怀大笑,其乐融融。可奶奶的骤然长逝,让这个隔阂再也没有了能解开的机会。
奶奶的身体这几年一直都是时好时坏。住过好多次医院,也抢救过好几回。每回都能化险为夷。所以,我理所当然的觉得这回肯定也没关系,奶奶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次很不一样。
二零二一年,一月一号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奶奶突发症状。呼吸沉重,眼睛紧闭,无论我和堂弟怎样叫她,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刚下救护车的时候奶奶突然就吐了。吐的脸上,脖子上,头发上,肩膀上,被子上都是的。但我却在庆幸有反应就是好的,总比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做检查的时候,突然又吐了好多,而且还有血,我一下子就慌了。怎么会吐血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还好有医生在旁边照看着。
等办好住院手续,进入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挂着吊水一动不动的奶奶,想起医生跟我说的话,就还是好像做梦一样,那么的不真实。上午还跟我一起坐在楼上晒着太阳,手指灵巧的缝着床单,叙着闲话的奶奶,怎么就突然偏瘫了呢?她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假手于人。她不愿麻烦别人。她的心中,有着一套只属于自己的为人处事准则。若是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半边身子再也不能动了该多难过啊!下午去聚会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回来饭量也不小,临睡前都还好好的,怎么说犯病就犯病,说不能动就不能动了呢?
医生说,要禁食禁水。一连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全靠吊水补充身体所需的营养物质。从早吊到晚。小便失禁,只能靠导尿管排尿。说不出来话,眼睛也不怎么睁开。即便是睁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为细小的一条小细缝,好像没有力气睁开似的,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可我知道,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因为之前也有过一次短暂的不能说话,所以我可以大概凭着感觉猜测她的意思。她可以稍微的点头或是摇头。从这样的问答中,我知道了她知道饿,但我却不能给她吃;知道她要小便,却只能告诉她有导尿管;知道她知道半边身子不能动的时候情绪激动的哭了。我眼看着她伤心,难过,躁郁,情绪失控的厉害,却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三号晚上的时候,医生说,可以尝试先喝点水,可她根本咽不下去。由于不能进食,医生决定给她插胃管。从鼻腔插入胃部。对于插胃管,我是排斥的。可不插,她的身体又不允许。插的时候,我都不敢看,我害怕看到她被插时难受,挣扎的模样。但我知道她肯定很难受。我听到了她奋力挣扎,呜咽的声音。
本以为插过胃管之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奶奶肺部突然又感染了。痰特别多,咳又咳不出来,只能用吸痰器吸。吸的时候,奶奶每次都会皱着脸,用舌头强行把吸管顶出去。我知道,她肯定很痛苦。好在,最终肺炎消下去了。
出院那天,我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距离出院仅仅十天左右,奶奶就骤然长逝。
那日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起床之后,就打开奶奶卧室的房门,看到她睁着眼睛望着房顶就关上门退了出去,去厨房煮饭。奶奶从医院回来之后,睡眠质量越发的差,时常头疼的厉害,很早就醒,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就是这么个习以为常的转身,却让我和奶奶就此阴阳相隔,此生不复相见。
我听见堂妹带着哭腔在屋里大声的呼喊着奶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就赶紧往卧室跑。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嘴巴微张,跟发病之后睡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堂妹的哭喊声还是令我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在拍打奶奶的脸部,在探奶奶的鼻息,在给奶奶做胸外按压。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死亡已经到临。我只当她跟往常一样,又突然犯病了。救护车来了就好了。我赶紧接水,给她换尿不湿,擦拭身体。可当我弄好一切,再回身看向奶奶的时候,她的嘴唇已经没有了任何血色。那一刹那,恐慌占据了我整个心灵。但随后我还是心存希冀,因为她手指温热。我不停的揉搓着她的手,呼喊着她。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体温,听到我的声音,睁开眼看看我。可那仅有的希冀,随着救护车的到来,随行医生宣布死亡的刹那消失殆尽。
怎么会这样呢?头天都可以从嘴巴喝水,吃饭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不应该是越来越好吗?
奶奶有多么热爱生命,多么渴望活着,我真的能感知到。她是一个触觉特别灵敏的人。每次吃药,哪怕是小小的一粒,都很难咽下去,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咽。每次住院挂吊水,打针,测血糖都能疼的龇牙咧嘴。可就是那样一个触觉那么灵敏的人,那时却像个僵硬的木偶,直挺挺的躺在底下铺着蒲草的被褥上,一动不动的任由她们给她穿寿衣。我多么希望她还能像从前那样皱着眉眼说她疼。
她是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街上新开了一家超市,她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可那时天太冷,风也大,我不敢骑车带她,怕她吹出毛病。有一次,邻居带她出去上街买东西,回来时可高兴坏了。红光满面,笑意盈盈地不停地说着街上所发生的趣闻趣事。说下次还要去。
可如今,言犹在耳,斯人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