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又名广东大戏。凡举粤剧,不得不提唐滌生;凡提唐滌生,又不得不提南海十三郎,而本文先自唐滌生讲起。
唐滌生,本名唐康年,艺名唐丹。其1917年6月18日生于上海,乃是珠海唐家湾人士。年少之时,曾求学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及沪江大学。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唐滌生被迫南下,流亡香港,加入当时粤剧名伶薛觉先的“觉先声”剧团担任抄曲。由此,终身与粤剧结下不解之缘。
唐先生自1938年,作成首部粤剧作品《江城解语花》,而1959年逝世,寥寥二十年之间,其所作剧本竟达446部之多,平均一年22部作品,创作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世人每多以为质与量难以两全,而纵观唐先生之作,如《牡丹亭惊梦》、《紫钗记》、《蝶影红梨记》、《帝女花》、《再世红梅记》等,当初于南地上映时,场场座无虚席,百姓皆倾巢而出,数十年来传唱不绝,其为大作无疑也,传世亦无疑也。然则何以先生能创作出如此多的名作?
先生少负才华,且天赋卓然。当年一二九运动爆发之时,先生仍是少年,然怀有一腔忠烈之气,且才华出众,于是人心景从,遂被推选为罢课与护校运动会主席,亦因此入狱。其后抗日抗争爆发,先生又与一批青年奔走呼号,救亡图存。那一年,先生二十岁,编写了话剧《渔火》,该剧以珠江口渔民抗日杀敌为题材,振奋四万万同胞之心,一朝上演,好评连霄。
1938年,先生之堂姐唐雪卿回乡探亲。唐雪卿乃当时粤剧名伶,于曲艺上自是颇有成就;一见其弟的材质,便知是天赋异禀之才。若使其进入梨园编剧这一行,日后必定大放异彩。先生当时流落香港,一时之间无所去从,便由此加入“觉先声”剧团,为当时的编剧冯志芬抄曲。冯之成就虽不及唐,然其亦生于书香之家,曾是南海十三郎副手,粤剧名作《胡不归》即为其之手笔。
先生本是颇有天赋,又经此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久便写成第一部粤剧作品《江城解语花》,由当时的小生王白驹荣(白雪仙父亲)演唱之后,声名鹊起。1956年,香港粤剧史上最富盛名的“仙凤鸣”剧团成立,白雪仙任剑辉邀请先生加入,先生因人写戏,为白雪仙写了许多著名的戏,《牡丹亭惊梦》,《紫钗记》,《蝶影红梨记》,《帝女花》,《再世红梅记》等都是由任白二人来演,每一部都成为后世难以企及的经典。后来,白雪仙接受采访时,已近90高龄,先生及任姐都早已仙去,她说唐哥的曲词真是没得谈,言下不尽崇拜,意有不尽惋惜。
那个年代,识字的人本就不多,上过大学的则更是寥寥无几。故而以先生当时的学识、才华、丰度及人脉,要在香港谋一个体面的职位,实非难事。而其竟甘愿屈居人下,为人抄曲,可见其志之所在。
先生初入编剧行业时,南海十三郎早已名震天下,他有一日去拜访南海十三郎,想以师事之,从其学习编剧。南海十三郎给了他许多受益终生的指点却并未收其为徒,两人一生实为亦师亦友的关系。 南海十三郎问唐滌生为何如此想做一个名编剧,先生豪情壮志地回答说:“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股票、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可是一个好的剧本,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做文章有价。”南海十三郎虽然说他是自大狂,但从其神情中,唐先生还是看出了他这位大哥对他的认同与看好。
先生对于粤剧剧本之创作,于传统上有所突破。冯志芬之剧本用词典雅美丽,然却是为美而美,已陷入了形式主义之窠臼。当年先生从南海十三郎学习,南海先生语之曰,我所编戏曲虽场场座无虚席,然观众皆为不识之无之白丁,若将词中稍稍用些典故抑或稍稍写得温丽清深,彼将听不明、观不明。未来观众之水平日渐提高,而你仍然学我的作品,模仿我的作品,他们将来一定不会看你的戏。于是南海先生给了他一大堆元明清的古曲,教他学习那些书籍。而先生自得南海十三郎指点后,又融入吸收了西方悲剧的手法,于人物对白之间就已经令观众感知到了人物的命运。如《再世红梅记》第一回《观柳还琴》两句唱词:
(裴禹)唉,嗟莫是柳外桃花逢雨劫,飘零落向画船中。
就暗示了女主人公即将遭遇血光之灾,结果第一折末,女主人公李慧娘就被贾似道乱棒打死,且将头颅割下,欣赏慧娘的天姿国色。
且又有别于冯志芬,先生之用词亦不失典雅,然其优势在于对于人物心理的刻画十分深刻,真正做到了因情生文。且以此落笔,使剧情的推进更为迅速,令人有一种波涛山立,如在其中之感。如《紫钗记》中《剑合钗圆》这两段:
李益唱(春江花月夜) 雾月夜抱泣落红, 险些破碎了灯钗梦。 唤魂句, 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 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 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 千般话犹在未语中, 心惊燕好皆变空。
霍小玉唱 你再配了丹山凤。把白玉箫再弄。 则怕你红啼绿怨, 由来旧爱新欢两边也难容。 祝君再结鸳鸯梦。 我愿乞半穴坟, 珊珊瘦骨归墓冢。
不仅文辞优美,而且将李益心痛神痴,怜香惜玉而又一切成空之情思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霍小玉那一段曲词优美,富有典故,以反话来写,将小玉吃醋的心理,顾影自怜的心理描摹的活灵活现。
先生的第二任妻子郑孟霞女士是上海的京剧名伶,郑孟霞擅长舞蹈,先生自妻子那里又学习到了京剧及其舞蹈的元素,加以整合,将京叫头、锣鼓、京班的身段等融入了粤剧之中,使得粤剧的艺术水准更高于传统。
先生的最后一部剧作是《再世红梅记》,1959年9月14日夜晚,他的剧作《再世红梅记》首次在舞台上由仙凤鸣剧团演出,先生便坐在前排观看。演到第四场“脱阱救裴”(李慧娘鬼魂出现,救才子裴禹逃脱奸相贾似道的陷阱)时,突发脑溢血,骤然晕倒,急忙送往法国医院抢救,可惜天妒英才,至翌日凌晨,医生无力回天,先生溘然长逝!其年四十二而已。
对于先生的英年早逝,香港民间有多种说法。有的说《再世红梅记》演出时的灯光效果及立体布景,以及演员们传神逼真的演出,当场观看的先生霎那间被自己所编排的戏吓坏了;也有的说,先生本来就有轻微的心脏病,观看演出时,为自己的舞台设计和演出的成功而过分激动;还有的说,先生对于每一出戏的演员表演、舞台设计、布景摆设、灯光布置、音箱效果等各方面都亲力亲为,严格要求,导致过度劳累。不论是哪一种一说,都反映出先生对于事业的一丝不苟。
言及于此,先生之作何以能流芳传世,予有解矣。盖家国危难之际,先生身负纲常之重而不苟全,奔走呼号,救亡图存,一腔热血,碧空可鉴,可见其志虑之高洁、心地之光明;及其入剧团之后,甘居人下,结交名师,欲向世人证明文章有价,又可见其意气之盛、志向之坚,何其壮哉!行创作之时,不墨守成规,因循旧制,采众家之长以融会贯通,集中西之优而自成风格;且兼其天赋卓然,故而先生之作于内容则不媚流俗,剧中人物皆敢于抗争,为真性真情之人,于文辞则典雅华丽,文采斐然,且摹人心理入木三分,令观者身在角色之中。有如《紫钗记》、《帝女花》、《再世红梅记》者是也。
特摘录先生名作《再世红梅记》中两段,以供读者诸君欣赏先生当年的风采。
(裴禹衣边上唱慢板下句)画栏风摆竹横斜,如此人间清月夜,愁对萧萧庭院,迭迭层台,黄昏春月已上蟾宫,夜来难续桥头梦,飘泊一身,怎分派两重恩爱。不如彩笔写新篇,也胜无聊怀旧燕,谁负此相如面目,宋玉身材。(坐下拈笔凝思介)——取自《脱阱救裴》
(李慧娘什边官舫上徘徊唱慢板)山影送斜晖,波光迎素月,一样西风,吹起我新愁万种。消息隔重帘,人似天涯远,芳心更比秋莲苦,只怕梦也难通。唉,背灯徒自叹,对镜为谁容,我本玉洁冰清,羞作玉笼彩凤。——取自《观柳还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