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满眼的荒凉,敲碎的砖瓦垒砌在泥道的两旁。
我看到他以前嘲笑的荒唐地,如今没人在意。踏上那破败戏台,一级一级板木不堪重负的“吱呀吱呀”声,就当它是当年座无虚席观众的欢呼,我扯下风雨摧残不辨颜色的残布当水袖,拔几根杂草当髯口,开嗓归送这十年往来人到我故土的安宁:“去时杨柳不多大,归来树木尽发芽————”
1.
凄烈的哭声与骇人的笑声让人无从分辨,或者这原本就是一个喜乐颠倒的世界。卑微的土墙构筑起悲怜者的希望,错乱的木牌高举正义的悲鸣,亢奋的忒骂翻搅起陈年的怨恨。而我只想躲在树荫里,贪婪地吸吮这片刻安宁。
“人们习惯了天经地义的荫庇,享受着俯视众生的极乐快感,平视是他们宣扬众生平等的惯用伎俩。”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绽放着假面的笑容,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停顿片刻继续他的说辞,“他们从未想过抬头看一看为他们投下阴凉的苍天树冠。”
“这就是人性。”
黑脸,白脸,红脸,那张脸不断变换着,口中高声怒骂着唱词“我也曾金马玉堂,我也曾瓦灶绳床。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那张脸夸张扭曲着五官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直至腔曲震穿耳膜,将我骤然惊醒。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望窗外,叶叶梧桐坠,斜阳照阑干,才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那个时代。就在那个下午,我无故地失声大哭,我以为我忘记了,我以为它过去了,我以为那不配纪念……一反常态,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你别回头啊,孩子。”恍恍惚惚,那声音还在我耳边。“向前走,去吧。”
2.
“你!在那干什么?什么地位的人,也敢喝主子池里的水?”我选择了那个在河边舀水喝的可怜老头,尽量忽略了我满是泥泞的裤腿和污秽与红漆斑驳的脸庞,提起我引以为傲的牙旗,指向他,把从主子那窃来的傲慢技术摆上斥责的架子。
他听见了声响,不言,抬头瞥见我,抿了抿嘴,裂开笑。那无声的,不带有任何讽刺的见面礼,浑然将我居高临下的假面击溃得支离破碎。在我恼羞成怒,想施以更大欺压才学,回以报复之时,他甩了甩手,向衣服上抹去,站起身。
我下意识后退,抓紧了手里拎着的溅满红色斑点的牙旗,那只脏兮兮指着他的手有些心虚地往回缩了缩。那老头子扬手一个脑瓜子,将我打得一愣一愣,柱在原地。回过神来,感到丢的不只颜面,顿时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这个没人管的混蛋老东西,到头死在外面也没人在意!”那晃荡的牙旗将要打到他脸上时,却被他反制住了手腕,夺走了牙旗,又一个回踢,将我踢倒在地。
报复不成反成笑话。我尖叫朝他嘶吼着谩骂:“你吃着屎尿!你是摊烂泥!你不得好死!”他挑挑眉头,撇嘴,挠耳朵,在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又加上一脚,将我踹进了水里。“小兔崽子,吵死了,喉咙这么好去唱戏呗,‘咿呀咿呀呦’多好。”此时是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落在水里狼狈不堪的我了,他就这样在岸上看着,看着我好不容易抓住岸边的草,看着我好不容易爬上岸,看着我湿漉漉地滴着水。
“还神气不?”他转过身,拎着从我这夺走的战利品,摇摇晃晃,佝偻着他的背走了。
我咬着牙,瞪红了眼睛一直盯着他婆娑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才放出声音哭出来。那个在一个孩子鄙夷链底端的叫花子,将那个孩子打到在地,夺走了他引以为傲的牙旗,对他的行为鄙夷甚至嘲笑了!我哭着,为我那微薄的自尊,为刚才的耻辱,我紧紧抓着我的破衣裳,“对,牙旗,我要抢回我的牙旗!”官兵都带着牙旗,我有牙旗,我就是官兵,我是官兵,谁都不能欺负我!我浑身滴着水,使劲摸着眼泪,不哭,我不哭。
3.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哪家的小孩?”
“老爷,这是那家爹娘都跳河死的小孩,原是个低贱的伶人之子,前些天被老夫人带回来的戏子给收进馆里当杂童。”
“去去去,赶出去,赶紧地!养着这些闲人作甚,看着就晦气!”
“那……老夫人那……”
“哼,一个妇人的话,你还当圣旨了?夫为妻纲,这点礼教,她那贱婢不懂,你也不懂了吗?”
“是是是,您教育的是,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我的后背挨了一棍子,紧接着被一只大手粗暴地拽起来扔在门外。眼见着那个人要走了,我顾不上后背火辣辣的疼,拼了命地抱住他的腿,哭着求着:“不要赶我走,不要!我要巡逻!我是官兵,我有牙旗,被那个老头抢走了!别!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是官兵,我有牙旗……”我呜咽着,央求着,跪下来给他磕头。
那个人对一个孩童的苦苦哀求置若罔闻,不耐烦了,又扬起手添上一棍,“哐当”一声,沉重地落在那尚未发育的幼小脊背上。我哀嚎一声,疼痛到松了抓紧那人裤子的手,几乎要疼晕过去。那人走了,嫌弃般地逃离,又或者急切地要和他的老爷商讨教育妇人的大事。
模模糊糊里,走来一个佝偻的人影,缓缓向我靠近,用手贴贴我的额头,嘴里嘟哝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我打了个机灵,睁开眼睛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是那个抢了牙旗的混蛋老头,我害怕地浑身战栗不止,想要逃跑却发现浑身无力,什么也做不了。可他那手钳住了我的胳膊,开始拖拽,我看到他要把我拖到他黑漆漆的房子里,想起了爹爹说的话“你要听老爷的话,否则会被关进黑屋子里,那些黑漆漆的屋子啊,就是饕餮的恶嘴,要把人的灵魂吞得一干二净,进去就出不来了。”我恐惧地挣扎,嘶声力竭过的喉咙已经变得沙哑,即使发出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不要,不要,我不要进黑屋子……”
“小鬼,你在说什么呢?”老头他没有听清,只能凑近。这个间隙,我奋力挣扎着逃走了。天黑了,我的头昏昏沉沉,好像下一秒要被搅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找爹娘,我想回家,爹,娘,你们到哪里去了,去哪里了……
4.
“爹爹,为什么那只大雁它不回家?”
“因为,大雁冬天的时候要去南方过冬,它一定是和家人走散了,迷路了。”
“那爹爹,它一个人怎么过冬?它会不会冻死啊?”
“不会的,它的爹爹和阿娘会保护它的。”
“可它不是迷路了吗?它的爹爹和阿娘会找到它吗?爹爹?回答我呀,爹爹你说话呀……”
我是被冰冷的水浇醒的,水浸透浑身的寒意像极了鱼在水里窒息的感觉。
“看看这个爹娘不要的野孩子!你说他吃什么长大的啊?”一个盛气凌人的孩子说。
“吃的屎尿吧!哈哈,要不要我们现在屙给他吃吃!”另一个孩子的声音更加张狂。
“果然伶人的孩子贱得就像一摊泥,长着这张男不男女不女的脸,魅惑谁呢?他爹娘就是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一群孩子跟着附和起来,学着教训家奴时大人们道貌岸然又带着十足轻蔑的样子。
“去你娘的!一个个在这里干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你们娘老子,三更半夜还不回家,小心挨板子!”突如其来的怒喝打断了孩子们的恶言与欺凌。
“你这死老头子,叫花子!”其中一个孩子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嘴上仍不停息。见老头拿起棍子,陆陆续续地逃走了,最后一个逃走的孩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头,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看老爷打不死你!”
冬夜的寒冷蚕食着我瑟瑟发抖的瘦弱躯体,冷风一吹,湿透的衣服贴着我的皮肉更紧了,像阎王索命的铁链越缠越紧,我哭累了,只有呻吟的抽泣声还卡在喉咙里,仿佛要将我窒息。在我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温暖的大手抱起了我,隐隐约约有一团乱呼呼的胡子紧紧地贴着我的脸。“覅怕,覅怕,我们回家……”
5.
那是一间点了一整晚火的屋子,燃烧的气息将我呛醒。
“醒了啊。”老头拿来两脚马扎凳,微微颤颤坐下,给我端了一碗水。我愣愣地看着他,想起他踢倒我抢我牙旗的场景,身体又止不住发抖。“怎么,只敢跟老爷子我耍威风,到了那群兔崽子面前连一包尿也不干撒了?喝吧,昨天折腾了一晚上。”老头将水往我面前递了递。我这才发现我的身上换了件干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我揪着被角,将信将疑地接过碗,水一沾到唇就忍不住大口喝起来,微烫的水贴着我的喉咙流下去,才感到喉咙的干涩和疼痛,咳出来。
老头下意识站起来,拍着我的背。我埋着头,看着身上恰好合适的衣服,没有反应。老头看了,苦笑一声,呢喃道:“这是我孙子的衣裳。我孙子怕苦,上天可怜他,先带他走了。”老头给我整理好衣服,从箱子下面又拿出一条棉裤,裂开嘴笑着招呼我过去试试,他明明笑得那么自然,可为什么又哭?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也没强求,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看,这件裤腿,多好,我家内人还说做大了,这不,刚刚好,我孙子懂事,我做什么他都说好。他……”说着说着,老头突然不说了,只是望着那条裤子,怔怔的。
老头帮我把那条裤子穿上,问我合不合适,我知道裤子裤裆那缝紧了难受,但我还是对他点点头。抬头对上老头的眼,发现他眼里闪烁着泪花,老头好像意识到了,用手抹掉,笑笑说:“昨天点了一夜的火,给熏的。也不知道哪个胆小鬼怕黑哟,怪物马上把他抓走。”末了怕吓着我,又补上“覅怕,管他妖魔鬼怪,都怕我这糟老头。”说完呵呵地笑。
“饿了吧?”老头问。“不。”我下意识地防备。“你这孩子,我要害你早害了。”我没有听,一点一点往门口挪,看到炕头上被捂着的大雁,心一狠说:“那你把那雁子宰了,我吃。”我知道他是在救大雁,一定不会杀它。我就是一摊烂泥,比不上他孙子那么懂事,也不讨喜欢,时间一长,他烦我了,也会把我卖了。“你这嘴犟得,十头驴也比不上你。”老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笑,不理睬,为我盛好了粥。
“来吃!”老头给我端了张凳子放在对面,“我说呢,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骂人的话,原来是和那帮小兔崽子学的,他们骂你是啥,你就是啥了吗?没脑子。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别的。”
我的脚停在了门口。
6.
“啪。”老头眨眼间又将筷子抽下,我的手上又多了条血印。“既然选择要留下来了,我这虽是个破屋子,规矩也要守。”我默默地将抓着饭菜的手缩回去。
“我要我的牙旗!”我向他伸手。
“扔了。”他说。
“你凭什么扔!那是我的东西!我是官兵,我要牙旗!你还我!”我瞪红了眼睛,朝他吼,不管不顾地将屋子翻得一团糟。
“什么牙旗!它就是块你用来自欺欺人的破布!害人的玩意儿!它不属于你,它就是个被那些官府老爷的私欲造出来嘘头,你当官兵风头抢够了,那些无辜的人呢?那些被欺凌的穷苦人呢?谁来为他们喊冤屈?”他第一次扬手扇了我一巴掌。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酝酿的所有底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我要牙旗,学着官人有模有样地当官兵,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近乎疯狂地宣扬着道义的理论,不断地搜查、盘剥,一定要揪出那个所谓的不忠不孝的人,他们威风,不用害怕别人来欺负,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他们也是背离人性的施暴者,是一己私欲的倡议者。
我突然感到一阵的惶恐,变得六神无主,当曾经的信仰崩塌之时,我腿脚一软,可当我将要跌落在地时,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我。
我在他的怀里嚎嚎大哭,他不做声,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知道,他再一次,接住了这个背离人群的孩子。
7.
“你不当官兵了,陪我当叫花子去呗。”老头戏谑地说,却没有开玩笑。他给我的脸上涂上了黑颜料,自己涂了白颜料。“覅怕,别管别人笑你什么,什么男不男女不女,你好好干你的事。”
他唱戏的时候,像极了威风凛凛的霸王,此刻双腿不再蹒跚,脊背不再佝偻,当个丑角,却也颇为得意。“各位相亲朋友,来看看这里,俺这糟老头子来献丑了,若合您心意,给点赏钱,好让糟老头给他孙子糊口饭吃,若不合心意,看看讨个好彩头……”
他把破掉的布头剪成长条扎起来给我当髯口,用麻布袋撕开给我当长袖。
“爷,春天要来了,雁群该回来了吧。”我轻轻地拍着老头的背,“我们等等再唱戏吧,等着冬过去。”他却笑着摇摇头,“你不让我去唱戏,是怕那些老爷官兵故意为难我吧?戏台都搭好了,这戏我偏要唱给他们听听,我要让他们害怕,让他们看看自己的真面目!”
我知道我劝不动他,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第二天终究还是到了。台下挤满了人,所有人都来了,有的来凑热闹,有的来看笑话,有的等着报告给官府老爷,好为自己揽一桩功绩。他为自己涂上了白脸,拿着一根筷子,瘦骨伶仃,却演出了十万精兵的架势,他把人吃人唱进了戏里,他把官兵桩桩劣迹谱进曲子里,他把无人为无辜者喊冤的绝望融进了他的戏台。他呐喊,他讽刺,他控诉……他用他最后的生命,演绎他最后的倔强。
他唱“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唱尽官府虚伪狡诈,草芥人命的持强临弱。他曾经也在官府面前下跪磕头,乞求他们放过他的娘子。后来他面容姣好的娘子受尽凌辱上吊死了,他才明白,原来生来模样俊俏在底层的穷人家里便是一种罪过……
他唱“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唱尽官兵的狗仗人势,肆意盘剥不顾百姓死活的自私伪善的嘴脸。他曾经也在官兵面前苦苦哀求,让他们留点口粮给他唯一还活着的孙子。后来他瘦骨伶仃的孙子在地主泔桶里捡菜叶时被乱棍打死,他才明白,原来低贱的下人在那些高调宣扬着礼教仁义的老爷眼里,比不上一条看门狗的性命……
他唱“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唱尽世态炎凉,徒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绝望悲凉……
“官府的兵来了!”忽然人群中有人喊道,人群纷纷逃散,可他却不为所动,沉浸在他的戏中,一直唱,一直唱,唱到撕心裂肺,唱到嘶声力竭,唱到官兵的棍棒直击他的头骨,唱到他倒在戏台的最后一刻……
昨夜的油灯又亮了一夜,曾经,我怕黑,他给我守了一夜的火,如今,我守一夜的灯,送送他。
我盯着那昏黄的火苗,想着他前一夜的话:“孙儿,跟你商量个事……明天,你别上台了……”眼前恍恍惚惚又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他后半句话没有说,我知道他的意思————“所有的罪,让我一个人受着。”
8.
春天来了,雁群回来了,那孤雁也该找到家了吧。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我穿上他替我缝制的戏袍,踏上了他用一根一根木头搭起来的戏台。我在台上唱,他好像在台下看着。幻影中,那老头,笑得自然,又是哭着的。我想象着台下座无虚席,他若还在,定想象着台上锣鼓喧天。
“糟老头子我呀,演了一辈子丑角,结尾时,倒也像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