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九年七月二十九日,阳县一中,正值盛夏午后,一丝风也没有,学生们都放了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传达室的老丁正躺在藤椅上午休,偶尔会有气无力地将手中的蒲扇摇两下,用来驱赶几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丁师傅,请问录取通知书是在这取吗?”老丁从昏睡中被人叫醒,有些不乐意了,“哪个这时候拿通知书,早干什么去了?”睁眼一看,气却消了一大半。
传达室门外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学生,一米七左右的个,单薄的身体,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嘴角边一圈小茸毛,给清秀的脸平添了几分成熟。最打眼的是脚下那双球鞋,都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还有些晃眼。他叫王风,高三142班的学生,今天是从水镇坐车过来特地来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他在传达室门外已经站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叫醒了老丁,这时候扰人清梦,他感到很不安,两只手局促着不知往哪放才好。
老丁是个单身汉,在阳县一中传达室工作了十几年,对于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学生他是格外照顾。这帮学生经常会在他这儿讨点开水,下了晚自习偶尔还会来蹭点宵夜,老丁都会乐呵呵地答应,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于王风,老丁依稀有些印象,看见他站在烈日下满身是汗,赶紧招呼他进来。
“孩子,就剩最后一份通知书了,这是你的吗?”老丁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递给王风。看着信封上自己的大名,王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忙从口袋中掏出准考证和身份证交给老丁核查登记。
撕开信封,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映入眼帘,通知书上“东兴大学”四个烫金大字格外醒目。这是薄薄的一张纸,王风却觉得沉甸甸的,看着老丁满脸的笑容,他想说点什么,喉头却像有东西噎住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弯下腰,深深地向老丁鞠了一躬,在他心底,这一躬,是感谢母校所有像老丁这样的人的!
拿了通知书,王风忽然很想去看看班主任,他的班主任姓黄,五十多岁,教数学,学生们私底下喊他黄老邪,烟抽得厉害,据说一天到晚点烟只用一根火柴,尤其是备课和解答学生问题的时候,一根接着一根,三年下来,人瘦得吓人。王风是班干部,几次想劝他少抽烟,却因为害怕而不敢说。这年头,不怕老师的学生都是坏孩子,而王风是连续三年的三好学生。在学校蹓跶了一圈,操场还是那个操场,只不过没有了学生,上面长满了野草,煤渣填的跑道,裂了缝的篮球板,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桌以及砖头搭成的挡板,平时没少抱怨,而今天,王风怎么看都觉得亲切。
班主任的家就在高三教学楼后面的一幢平房里,房前有一块空地,黄师娘把它开垦出来做了菜地,种上葱和青菜,还在菜地上搭了架,丝瓜,豆角,葫芦之类的也就有了,墙角边还垒了个鸡窝,养了三五只鸡,有一次一只鸡还跑到王风他们的教室里,惹得班主任大发脾气,现在想想当时黄师娘的窘相,王风不禁莞尔一笑。
快到班主任家了,远远地王风看见一个人,烫着头,穿着一身花,胖胖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这是他们班宋小胖的走路姿势呀,但他没烫过头,也没穿花衣服,王风不敢认,正迟疑间,那人扭过头来看见了王风,打起了招呼,“嘿,王风,你来干吗?”果真是他,王风赶紧跑了过去。
“小胖,你来又干吗?怎么还烫头了?”王风拍着他的头问道,他俩是同桌,关系好着呢。
“别拍,别拍,刚烫的头,别给我拍散了,”宋小胖把王风的手推开,又用手捋了捋,一脸的紧张。
“你也是来看黄老邪的吧?我也刚来,他不在,铁将军把门。”宋小胖扬起另一只手,手中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水果,这证明他真是来看班主任的。
王风有些惭愧,又有些不解,他问道,“小胖,我记得你好像不大喜欢黄老师的,怎么今天还来看他?”
一听这话,宋小胖的脸一下暗了下来,“唉,哥们,不瞒你说,这次没考上,我老娘非要我读补习,我哪是块读书的料,前两天和我在广州的一个表哥说好了,去他办的一个什么加工厂打工,明天就走,黄老邪教了我三年,平时没少给他惹祸,这不要走了吗,今天来给他赔个礼,偏偏他又不在家,唉!”
看着唉声叹气的宋小胖,王风也有些于心不忍,他突然想了个办法,说道,“小胖,你把水果就放在黄老师家门口,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一张纸条也放在里面,黄老师读到了,不就明白你的一番心意了吗?”宋小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随了王风的主意,两个人又到教学楼里找了一会儿纸和笔,搞了半晌才完事。
临别之时,宋小胖用从未有过的真诚对王风说,“王风,你是我们班上的才子,在大学好好学,有朝一日发达了,说不定哥们来投奔你。”一听这话,王风鼻子有些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了握宋小胖的手。走远了,听见宋小胖在后面喊,“下次见面,喊我的大名,我叫宋——大——成。”
王风赶到车站已是下午五点,太阳依然很毒,车站门口几个卖水果的摊贩生意清淡得很,他们也懒得吆喝。从县城到水镇的班车一天总共就两班,不巧的是,王风到车站时末班车刚开走,远远地还看得见冒烟的车屁股。懊恼之余,看看手中的通知书,王风迫切地想要父母亲分享他的喜悦,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步行回家。
这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旅程,从县城到水镇有三十多公里,王风整整走了六个小时,在翻过最后一座山岗时,抬头望,已是繁星满天,晚风拂来,王风把汗湿的背心也脱了,赤裸着上身说不出的凉爽。一霎间,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都在等待他征服,所有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他大吼一声,握着拳头,重新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同一天,东兴市政府大院,一幢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着的小洋楼内,亚菲正在二楼等一个电话,她的父亲,东兴市的市长,泡着一壶茶,难得悠闲地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看报,丝毫没有受到屋外没完没了的蝉声的打扰。在一楼的一间卧室里,亚菲的后妈李玉萌,市歌舞团的原当家花旦,正在午休。自从她前年嫁了亚市长,就不怎么练功跳舞了,身材慢慢地走了样,台领导也不好给她安排演出,给她挂了个办公室副主任的闲职,基本上就算是退了,她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这不,睡梦中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亚菲迫不急待地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她的好朋友宁小雨的声音,“亚菲,我也录取了,和你上同一个专业,说不定我们还会分到同一个班。”这是整个暑假亚菲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了。一霎间,整个小楼都荡漾着女孩们快乐的笑声。宁小雨,亚菲高中三年唯一的朋友,在读初二时,亚菲的母亲因病去世,如果没有宁小雨的陪伴,亚菲的世界也许还处在黑暗之中。
放下电话,亚菲望着墙上母亲的照片,仿佛听到妈妈在轻声对她说,“菲儿,妈替你高兴着呢。”仔细瞧瞧,亚菲和母亲惊人的相似,就像是古典小说里掉下来的美人图,精致的五官,眼毛美,牙齿美,尤其是眼睛,清澈见底,只是同样的雅致从容,亚菲却多了几分青春的气息。
亚市长听见了楼上传来的笑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又侧耳听了一会,见没了动静,想走上楼去瞧瞧,起身到了楼梯口,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转了回来。对于女儿,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他私下里托人把宁小雨和亚菲分到了同一个班,这事他没告诉亚菲,他想让她到时拥有一份惊喜,他想让她的生活永远充满着这样的快乐。
第二章
一九八九年的中国,注定是动荡的一年。对于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王风感到既新奇又遥远,但有一件事是真真切切地影响到了他,以及千万个中国家庭——中国大学开始实行收费制。
一学年学费四百三十块钱!看着入学须知,王风的父亲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只是水镇电管站的一名普通职工,一个月才六十三块钱,一大家子的人全指着他这点钱,压力之下,这个原本就少言寡语的中年汉子更加沉默了,他偷偷地把烟戒掉了,希望能节省出一些钱来。餐桌上一周一次的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取消了,但这没有关系,夏天他们有吃不完的鱼虾。水镇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这里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有一身好水性。暑假有王风和他弟弟在家,钓鱼摸虾那是小菜一碟。在清清的河水里嬉戏玩耍,累了坐在河堤上,垂柳依依,凉风习习,耳边有鸟鸣蝉叫,王风一度希望永远活在水镇这样的夏日中。
开学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对于从没有出过县城的王风来说,告别无疑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和他亲爱的外婆道别的时候,外婆用颤颤抖抖的手打开一块蓝布手帕,把里面不晓得积攒了多久的八十多块钱硬塞在他手里,王风再也忍不住了,压抑了几天的泪水夺眶而出。
水镇到东兴市没有直达班车,必须要从县城转车。九月一日也是王风弟弟王雷开学的日子,他比王风小两岁,也在阳县一中读书,今年读高二,两兄弟正好顺路,为了省上几块钱的车费,兄弟俩结伴上路,没有让父母亲陪同。
到了县城,王风背着被褥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王雷拎着桶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他比王风高,也更瘦,身上穿着王风读高中时的那件的确良短衫,胳膊和腰都好像少了一截,显得有点滑稽。在水镇,兄弟俩同上高中的并不多见,因为经济原因,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让另一个孩子顶班,读中专或者招工。王雷初中毕业时家里原本是要他报中专的,但这倔强的孩子还是填了高中,而且只填了唯一的一个志愿——阳县一中。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一旦主意拿定,什么人也劝不回。
车站人很多,天热,售票大厅充满了各种味道,屋顶上几把大电扇呼呼地转着,几排长凳上被人坐着,躺着,放着行李,早已挤得满满当当,连落脚都困难。售票口只开了一个小洞,同时有五六只手伸进去,每个人都喊着不同的地名,惹得里面的售票员大发脾气,冲着外面的人吼,“挤挤挤,是不是急着去投胎?”王风看到这阵势,也顾不上斯文,伸长胳膊冲了进去,好不容易买到了票,一看座位,已是最后一排,票价三块三,王风看着都心疼。
买票,搬行李上车,穿过摆满行李的过道找座位,一切都像行军打仗。等到王风最终坐下,还来不及嘱咐弟弟几句,车却吭哧吭哧地起动了,他扒开车窗,探出头冲着招手的弟弟喊了一声,“王雷,好好读书,多给我写信。”王雷听见了,狠狠地点了点头。王风扭头坐下,唉,不争气的泪水它又流了下来。
东兴大学,门卫老李开学第一天清早就接到保卫科科长的电话,说亚市长的女儿今天要到学校报到,让他盯紧点,看到市长的二号车立刻上报。老李顿时把这件事上升到了一个政治高度,一整个上午都盯在岗哨上没有离开,只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川流不息,小车却没有几辆,更不用说二号车了。
到了午餐时间,迎接新生的同学大多都去了食堂,没去吃饭的也找了荫凉处去躲烈日了,校道上除了两旁迎风招展的旗帜和摆得整整齐齐的盆栽之外,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偌大的校园显得空荡荡的。
就在此刻,校对面的一个小巷子里,一辆黑色的小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如果老李在场,他一定会认出这就是让他翘首以待了一整上午的二号车。“亚菲,干嘛不让杨叔叔把车开到学校里去?”车里的宁小雨嘟着嘴,有些不高兴了,今天开学,她特意穿了双红色高跟鞋。
亚菲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一笑,推开车门,正午的阳光立刻洒满双肩,她眯着眼,张开双臂,仿佛要去拥抱即将到来的火热的生活,宁小雨被亚菲这一举动感染了,一下就忘记了刚才小小的不快。
“杨叔叔,回去吧,告诉我爸,下次回家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去。”亚菲说完,和宁小雨一人戴一顶太阳帽,朝着东兴大学校门走去。开车的杨师傅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亚菲不喜张扬的个性,也就没有坚持要送她进校。
八十几公里的路程,无数次的停靠与拥堵,四个小时的颠簸,王风终于到了东兴市。背着行李拎着桶,他还没来得及瞧一眼东兴市车站的面貌,就听见有人冲着他热情地打招呼,“小兄弟,这是去哪,我送你,”定眼一看,只见一个面色黝黑,下巴上长有一颗痦子的年轻人,叼着一根烟,站在一辆带棚的三轮车前,东兴人管这种车叫叭叭叭。王风问了一句,“去东兴大学,多少钱?”痦子青年觉得生意上门了,赶紧上来帮王风搬行李,边搬边说,“走走走,到了你随便给。”王风觉得不对劲,刚想说些什么,痦子青年已把他的被褥桶子一股脑儿地搬上了车,王风也没了主意,只得随他上了车。
车开动不到五分钟,王风就看见东兴大学的招牌,车停到了距大门五米远的一棵梧桐树下,下了车,痦子青年伸手要钱,“到了,小兄弟,给钱吧,”王风问他多少钱,他一伸巴掌说,“五块。”
五块钱?从水镇到东兴市的车费总共还不到五块,王风顿时有了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只肯出一块钱,痦子青年不干,两人争执了起来。
亚菲和宁小雨刚过马路,看见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冲着一学生模样的人指指点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湊了上去,才听了几句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宁小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你别欺负人好不好,从车站到这才几步路你要收五块钱?”
痦子青年正骂得高兴,见有人替王风说话,一看还是两女孩,白眼一翻,阴阳怪气地说,“哟,打抱不平的来了,怎么着,五块钱你俩出?”
“无耻,”亚菲看着他那副嘴脸,说出了迄今为止她认为最伤人的话。
“无耻?小妹妹,哥们今天五块钱不要了,你就让哥哥无耻一回行不行?”痦子青年边说边朝亚菲走过去,还准备伸手去摸她的脸。
此时的王风再也忍受不了了,脸涨得通红,攥紧拳,他猛冲了过去,一拳打在痦子青年脸上,两行鼻血顿时流了出来。
这一拳,似乎把所有人都打懵了,谁都没吱声,痦子青年一摸鼻子,满手是血,他眼露凶光,指着王风恶狠狠地说,“算你狠,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就不姓巴。”转身从车上抽出一根木棒,准备向王风头上砸去。
“住手!”门卫老李赶来了,手里还拎着根警棍,“巴老三,你在这里对几个学生耍什么狠?”老李守了一辈子大门,对于经常在门口揽客的叭叭叭还是很熟的,刚才的一幕他早就看见了,起初他是不想管的,叭叭叭宰客是司空见惯的事,管也管不了,只是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再不管管就要出大事了。
那个老李口中的巴老三也是条变色龙,一看见老李,又换了一副面孔,“李叔,今天这事不怪我,是这小子先动的手,你看,我这都见红了。”
“得得得,我都看见了,你欺负人家一个新生有劲吗?从车站到这,一块钱顶了天了,你好意思要五块?”老李看着巴老三,一脸的鄙夷。
这时亚菲从钱包中掏出五块钱递给巴老三,说,“五块钱给你,多的就算医药费。”
这时学生越聚越多,巴老三见占不了什么便宜,便接过钱,在学生们的哄笑声中开车走了。
王风叹了口气,弯腰去拎地上的行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对着亚菲和宁小雨轻声说了声谢谢,他这时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女孩有多美。一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眸子灵动飞扬,仿佛灵韵都要溢了出来。另一个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淡淡的笑意。
鹅蛋脸的女孩对王风说,“你好,我叫宁小雨,这是我好朋友亚菲,我俩是外语系新生,今天来报到,你也是来报到的吧?”
王风这时从刚才的风波中醒过神来了,连忙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王风,也是外语系的新生。”
宁小雨“哇”地一声惊呼,“亚菲,他和我们同一个系。”说完,她看见王风行李多,就伸手去帮他拎桶子。“走,我们一起去报到吧,说不定还是同班同学。”
亚菲微笑着摇摇头,“真是个热心肠”,她心里想。看着这个清秀的男生,想想刚才他的勇敢,亚菲心底也有点好感。三个人结伴同行,一起向大学走去。
第三章
沿着校道走上一百米,右侧有一幢红色的楼房,两层,木制结构,看上去有些岁月了,墙两边长满了爬山虎,郁葱葱地还点缀些黄绿色的小花,楼房靠校道的一侧空地上,一棵松树华盖如云,树下立着一块牌,上面写着,“新生报名缴费处”,一道醒目的箭头指向红楼。
王风三人循着箭头进了红楼,推开厚重的木门,冷气扑面而来,原来里面开了空调,屋内屋外恍如两重天。负责报名的是个老阿姨,烫着头,戴副眼镜,慈眉善目的模样。她耐心地帮三人做好登记,再一翻新生分班记录,巧得很,三人都分在乙班。如愿以偿成为同班同学,宁小雨抱着亚菲大笑起来,欢呼了一阵,她又向王风伸出手说,“握个手吧,王风同学。”王风尴尬地一只手挠头,另一只手畏畏缩缩地伸了过去,轻轻地握了一下,马上又缩了回来。看着王风这副窘样,两个女孩都笑了,连一旁的老阿姨也眼露笑意。
缴费处在另一个房间,要交学费了,王风忽然紧张起来,他打听了一下洗手间的位置,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进去。原来在王风出门前,他妈怕钱不安全,特地在王风的内裤里缝了个暗袋,学费就藏在里面。谢天谢地,洗手间里没人,王风赶紧从暗袋里把钱取出来,五张崭新的一百元。虽说八七年中国就发行了面额一百元的钞票,对于王风这样的家庭来说,百元大钞还是个稀罕物。这五张钱还是王风父亲特地到镇信用社换的,拿在手上还能闻得到一股新钱所特有的油墨味。
等报道注册所有程序走完,已是下午三点多,王风手里还剩一百二十三块钱,他执意把五块钱还给了亚菲,她没怎么推辞就收下了,这关系到一个男生的自尊,亚菲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很清楚这一点。
从红楼出来向左,经过一个篮球场,就到了男生宿舍楼。王风的寝室在一楼,每间房面对面摆了四张双层铁床,中间是四张长形的桌子。王风在张贴着名单的一扇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推开进去,看到两个人正坐在凳子上聊天。两人见王风进来,连忙起身迎接,一个帮他从肩上取下被褥,另一个拿杯倒水。王风的床靠窗,午后的阳光透窗而过,直射在床上。两人帮王风铺好床后,又找来一块布当帘子挂在窗上挡住阳光,这样的举动让王风感到很贴心。
忙完了事,三人已是汗流浃背,索性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做自我介绍,陈一舟,一米八的大个,腿长臂长,偏偏生了一双小眼,笑起来像月芽儿,他来自忠县,说普通话时带有浓厚的地方音。另一个叫宋远平,长得憨憨厚厚,鼻阔唇厚,王风注意到他的裤子上打着补丁,看起来家境不太好,他家在西陵县,就在阳县正南方,车程不到两小时。陈一舟指着靠门的床铺说,“这个铺是罗波的,他要我们叫他萝卜,他家就在市区,吃了中饭就出去了,说是去打听军训的消息。”话音未落,有人推门进来,笑着说,“哟,大伙都坦诚相待,那我也脱了吧。”来人个头跟王风差不多,五官长得秀气,一双单凤眼,可惜皮肤黑了点。
他喝了一缸子水,抹抹嘴对王风说,“你就是王风吧,我叫罗波,以后就叫我萝卜。”他还没等王风说话,接着又说,“长腿,大头,中午校门口有人干架你们看到没有,好家伙,那个叫巴老三的痞子给个新生打得满脸是血,那哥们真有种。”
王风听到罗波讲他的“英勇事迹”,顿时感到有些难堪,脸色也不自然了。罗波说了一阵,忽然盯着王风,脸带狐疑,问道,“王风,我怎么觉得那个新生和你有点像?”他这一问,另外两人也盯着王风,瞧得他浑身不自在,点了点头,脸都红了。
罗波哈哈大笑,说,“啧啧啧,瞧你满身排骨样,干架还蛮狠,不错,不错。陈一舟叫长腿,宋远平叫大头,我叫萝卜,我看你就叫疯子吧。”其他两人也不管王风同不同意,连声叫好,王风看着三人笑语晏晏的样子,忽然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陈一舟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罗波说,“你不是去打听军训的事了吗?有什么消息没有?”
罗波搬了把凳坐了下来,故做神秘地说,“明天军训,你们知道教官是谁吗?”宋远平这时嗡声嗡气地来了一句,“谁呀,不会是你吧?”
“呸,如果我是教官,我就要你大头倒立出操,告诉你们,我们班的教官是个女的,叫陈曼婷,据说去年才入伍,今年才二十岁。”
陈一舟听了,嘴里念叨着,“陈曼婷,陈曼婷,莫非是我姐来了。”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罗波白了他一眼,讥笑他说,“你姐,瞧你那老样,人家看到你说不定喊你哥呢。”
几个人又是一阵大笑,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友谊悄悄地在几个年轻人之间植下了种子。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罗波说自己是地主,要尽地主之谊,请兄弟们下馆子,几个人拗不过他,一起兴冲冲地去了。
校门口左边一溜儿全是餐馆,生意好得没法说,大师傅们忙得连擦汗的时间都没有,服务员也是恨不得脚踩风火轮。看了几家馆子,人都是爆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上一桌人刚走,桌子还没收拾出来,罗波一屁股坐下来,招呼王风他们也坐下,算是把桌子给占住了。
看大师傅炒菜是件有趣的事,排气扇摆在灶前,扇面上黑乎乎地糊着一层厚厚的油垢,灶台上摆满了切好的各种各样的菜及佐料,一口大锅上下翻飞,有时还“轰”地一声,整口锅都被火吞没,大师傅手里像捏着一个大火球,看得让人心惊胆颤。
桌子收拾好了,罗波嫌屋子热,邀了陈一舟把桌子抬到外面。此时已日落西山,余热尚在,只是多了一丝风,不至于热得难受。
罗波又要服务员搬来一件冰啤酒,给每个人开了一瓶,他也没要杯子,说了一句,“欢迎兄弟们到东兴!”一仰头,一口气干了。陈一舟也不甘示弱,也是一口一瓶。王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坐在那里话也不敢说,宋远平估计也和他差不多,一副愁眉苦脸的样,正无可奈何间,忽然听见有人喊,“王风”,王风转过身去,看见宁小雨和亚菲站在路边,她俩也是出来吃饭的。都是一个班的同学,王风他们赶紧又添了两张椅子,请她俩一块吃,亚菲还有些迟疑,宁小雨却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来了女生,罗波更加活跃,又开了一瓶,冲着王风说,“来,疯子,咱俩干一个。”亚菲听见罗波喊王风“疯子”,又联想起中午时他那一拳,扑哧一下笑了。宁小雨跟着起哄,也倒了一杯酒,说,“疯子同学,为了我们第二次见面,干杯,”没办法,王风咬着牙喝了一瓶,没过多久,肚子里便翻江倒海起来。
一天的喧嚣终于过去了,躺在床上,王风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身体乏了,灵魂却更加清醒,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呀!透过窗户望去,明月当空,如梦如幻,心里想着水镇,想着水镇的亲人,悄悄地又流下泪来。
第四章
军训开始了。按惯例,学校给每名学员发了一套草绿色的军装,外加一双胶鞋。胶鞋的质量不怎么好,一股子刺鼻的味。军装也不合身,对王风和罗波来说,衣太肥,穿在身上,像披了块布,越发显得两人的瘦弱。陈一舟又是另一番景象,人长衣短,半条胳膊露在外面,罗波打趣他说,“长腿,你这样子有句诗可以形容,满园春色关不住,半只胳膊出袖来。”说罢哈哈大笑,气得陈一舟要拿胶鞋捂他的嘴。
东兴大学有两个操场,西侧的那一个是军训的场所。王风第一次看到那个操场时,感觉有点震撼,太大了,一眼望去似乎不见尽头。刚开学,操场上的野草没人管,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已有了半人高,只是时下已到九月,草有些发黄,风一吹,杂草摇曳,让人有种置身草原的错觉。
陈曼婷,新生乙班的教官,一头齐耳的短发,目光锐利,行动举止干脆利落,英气逼人,虽说和王风这帮学员是同龄人,但经过部队的两年磨练,看上去比他们成熟多了,连一向贫嘴的罗波在她面前也服服帖帖,不敢多嘴多舌。
军训的日子其实是很枯燥,每天天刚亮就出操,一天到晚立正稍息,来来回回走正步。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站的时间稍长,皮肤会火辣辣地疼。男生还好一点,爱美的女孩就受不了,尽管热,还是从头到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生怕被晒黑了,有几个女生还因此中了暑,在队伍里走着走着人突然一软,倒在了地下,队伍顿时一阵大乱,几个人又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到树荫处,又是扇风,又是涂清凉油。每逢这时候,陈教官都会格外开恩,让学员们多休息一会。
有一次休息时,四个男生躲在一棵大树下,罗波忽然对王风说,“疯子,知道军训为什么要训练向左向右转吗?”王风有些好奇,忙问为什么,罗波说,“不就是怕我们晒得不均匀,左边晒一会,右边晒一会,黑也黑得匀称些,好看些,不是吗?”看着彼此黑得发亮的脸,几个人苦笑不已。
正闲得无聊,陈一舟来了个提议,“疯子,萝卜,大头,你们仨一边,我一个人一边,咱们去操场上摔跤怎么样,反正操场上有草,我不会把你们弄疼的。”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衅,王风三人简直是怒不可遏,纷纷誓言血战到底。
四人下到操场,勾着腰,伸出胳膊,摆出一副蒙古勇士决斗的架势。看热闹的女孩们也围了上来,宁小雨最能闹腾,又是跺脚又是拍手,嘴里还喊着,“疯子,加油;萝卜,加油。”其他女孩受了感染,也给哥几个加油,只不过给陈一舟喊加油的人最少。女孩大多同情弱者,在她们眼中,王风他们就是弱者。
亚菲没有在围观人群中,她一个人站在一棵大槐树下,远远地看着,嘴角露出微笑。
经过几番试探,宋远平率先发起进攻。只听他低吼一声,向陈一舟扑去,试图抱住他的腿,陈一舟大长腿一跳,宋远平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周围的人一阵惊呼。陈一舟瞅准时机,猛一伸手,抓住了王风和罗波一人一只袖子,两人弯着腰使劲一挣,整件肥大的军装都被陈一舟扯了下来,看着两人瘦骨嶙峋的身材,女孩们又是一阵哄笑,有几个女孩甚至害羞地捂住了眼。
正在王风和罗波惊慌失措而陈一舟得意洋洋之际,“咔嚓”一声,陈教官不知从哪弄了部相机,偷偷地给他们拍了个特写。然后她一吹口哨,喊了声,“全体都有,集合!”可怜的王风和罗波边集合边穿军装,别提有多狼狈了。
下了操,在罗波的带领下,四个人腆着脸找陈教官索要胶卷,想销毁刚才不光彩的一幕,陈教官给几个人说得烦了,拿起腰带要抽他们,她高高地举起,却轻轻地落了下来,几个人吓得落荒而逃,没有看见身后教官微笑的模样。
摔跤事件后的第二天,训练照常。午后,阳光一如往昔的炽热多情,站在操场上练正步,每个人都挥汗如雨,陈教官在队伍前一遍遍喊着口令,这几天下来,她的嗓子哑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个学员的动作,目光依旧犀利。
“一,脚抬起来,站稳,二,放下;一,抬起来。”陈教官走在队伍里,一排排地检查正步姿势有没有到位。正当她在后排巡视时,前排忽然传来一声笑声,在安静的队伍中显得特别刺耳。“谁在笑?”她跑到队伍前面,一脸严肃,没有人回答,“我再问一遍,刚才是谁在笑?”她提高了嗓门,队伍中有人缓缓地举起了手,是王风。
“王风,出列,”一声令下,王风走了出来,站在全班面前,队伍里宁小雨显得很紧张,刚才是她趁教官不注意,冲着王风模仿他昨天摔跤的姿势把他逗笑的。
“王风,你刚才笑什么?”
“不笑什么,”王风的犟劲上来了,再说他也不能出卖宁小雨。
陈教官对于王风的当众顶撞感到十分恼怒,当即发布命令,“王风,站军姿一个小时,其他同学,解散!"
烈日下,王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操场上,一滴滴的汗水顺着脸颊,脖子,一直流到大腿,脚底,全身都湿透了,但他的嘴角一直向上翘着。亚菲最喜欢看男生的这种神情,骄傲而又倔强,只是此刻她没心情去欣赏,因为她在忙于安慰宁小雨。宁小雨看到王风因她受罚,难过得躲在墙角哭。
半个小时后陈教官发现王风的腿在颤抖,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凭经验她知道这是体力快到极限的表现。她叹了口气,站起来径直向王风走去,她准备结束体罚,但表情却依然严峻,她不想让学员看到她柔软的那一面。
“王风,刚才为什么发笑?”她又问了一遍。
“报告教官,不为什么。”虽然声音小了很多,但骨子里依然透着股狠劲。
宁小雨停止了哭泣,看着王风,眼神里多了几分崇拜,亚菲也轻声说了一句,“还真像个疯子。”
这个“疯子”十分钟之后终于在陈一舟和宋远平的搀扶下回到了宿舍,这还是陈教官最终开恩的结果。
到了晚上,所有的新生和教官都坐在操场上,以班级为单位拉歌。你一首,我一首,整个操场歌声嘹亮,热闹非凡。趁着休息之余,在夜色的掩护下,宁小雨偷偷走到王风身边,递给他一张纸条,马上跑掉了,好半晌还感到心跳加快,脸发烫。王风也莫名地紧张,一个人找了个角落,打开纸条一看,上面一行字,“疯子,谢谢你!”
女孩的心思王风真不懂,谢谢就谢谢,当面说不行吗?干嘛要写在纸上,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是啊,为什么递这张小纸条?聪明的宁小雨其实也不太懂,她没有和亚菲说这事,也许亚菲会懂,唉,也许吧!
第五章
军训过半,人是越来越疲倦,下午练习卧姿打靶,人手一把木枪,匍匐在操场的杂草上,眯着眼学瞄准,陈教官耐心地给学员讲解三点一线的原理,遇到不懂的学员又亲自做示范。
今天的天气不错,趴在草从中不觉得特别热。王风正练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轻微的鼾声,转过头一看,好家伙,宋远平正抱着木枪呼呼大睡,嘴角边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
王风正准备叫醒他,另一侧的罗波却冲着他摆手,又递给他一根狗尾巴草,撺掇他用草搔他的鼻孔,王风一时童心大发,果真依了罗波的主意,毛茸茸的草才搔了两下,宋远平突然“啊嚏”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手中的木枪扔得老远,一副大梦初醒、不知所措的样子,乐得两个捣蛋鬼直捶地。
陈教官对这几个人的行径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宋远平那憨憨的样子,她实在狠不下心去罚他,板子直接打到王风和罗波身上,“王风,罗波,下操后围绕操场跑五圈。”罗波刚准备申辩,看见陈教官脸一板,到嘴边的话又被吓了回去。
下了操,两人垂头丧气地围着操场跑,日影
渐长,一阵微风吹过,飘来阵阵木叶的清香。周围的楼房在操场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就在明灭之间,两人才跑了半圈,身后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回头一看,陈一舟和宋远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看着两人脸上温暖的笑容,王风和罗波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是啊,有什么比兄弟的陪伴更让人温暖呢?
陈教官站在跑道边,悄悄地举行相机,记录下这充满友情的一幕。
又过了两天,在宿舍楼告示栏上,王风看到了生物系发的一则消息,大意是因解剖需要,以每只五毛钱的价格收购青蛙。一想到在水镇钓鱼摸虾的快乐,王风的心活了。趁着出操的间隙,他冲着另外哥仨一使眼色,四个人便心照不宣朝操场一角的大槐树下走去。
宁小雨发现四个男生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嘀咕,知道他们又在想什么鬼点子。自从上次王风因为她而受罚后,她心里一直有种愧疚感,因此对王风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心,希望能帮他做些什么。
“亚菲,我们去听听他们几个在说什么好不好?”对于偷听,宁小雨有点心虚,拉上亚菲,她的胆气足一些。
由于家庭原因,亚菲从小就养成一种超然的性格,这让她看上去有些冷漠。她在家里是独生女,对于宁小雨,她不仅仅当她是好朋友,很多时候是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宁小雨无论有什么请求,只要不太过分,她一般都会答应。
两个女生蹑手蹑脚地靠近大槐树,听见王风说:“五毛钱一只,划得来,咱们四个人一晚上少说也能抓上四十只青蛙吧。”宁小雨听得真切,猛地大喊一声:“抓青蛙,我们也要去。”
王风他们四人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宁小雨和亚菲,慌忙示意她们小声点,给陈教官听见了又免不了挨罚。看见宁小雨跃跃欲试的神情,王风知道不带上这个惹事精是不可能了。他看了一眼亚菲,亚菲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他和另外三个男生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大伙都点了点头,他一拍大树说:“好,今天晚上九点,学校大门口,不见不散。”
从学校大门出来,往后走穿过几条巷子,走上几百米,大路变成小路,再走,小路也消失了,眼前一大片旱田和菜地。
王风他们六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陈一舟手里还带着一只编织袋,看架势是准备逮上几百只青蛙。亚菲和宁小雨担心蚊虫叮咬,都换上了长衣长裤,还特意在身上洒了些花露水,香气扑鼻,宋远平连打了几个喷嚏,四周此起彼伏的蛙声顿时沉寂了下来。
听着蛙声,似乎满田都是青蛙,真正去找却并不容易。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弯着腰找了几分钟,忽然罗波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快来,这里有一只。”众人迅速凑过来,宁小雨跑得最快,手中拔草寻蛙的木棍子都丢了,慌慌张张的模样让亚菲忍俊不禁。
来到罗波跟前,手电筒的光下,果然有一只青蛙伏在地上,绿皮鼓眼的,也许是给光晃住了,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几个人簇着脑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伸手去抓。他们几个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抓青蛙也需要胆量。这只青蛙等了一会,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呱”了一声,纵身跃到稻田深处不见了,留下几个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满脸的尴尬与不甘。
不知不觉间,夜风凉了起来,田野在月光的笼罩下,像蒙了一层轻纱,一切都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了,四周的蛙鸣声却越发密集响亮。
亚菲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她喊了一声:“王风,回去吧,快关校门了!”正在埋头找青蛙的另外几个人都直起身来,“嗯,要回去了。”大伙一致同意。宁小雨还有些恋恋不舍,她才鼓起勇气抓了两只青蛙,胆正大着呢。
清点一下战利品,编织袋里总共才十八只青蛙,其中包括宁小雨蛐蛐般大的那两只。亚菲一只也没抓到,事实上她根本就没动手,对于那些怪模怪样的生物,她打心眼里排斥。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经过一块长满野草的荒地时,忽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数不清的萤火虫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忽闪忽闪地朝亚菲身边汇聚过来,围着她上下飞舞,再看看萤光里的亚菲,明艳动人,连宁小雨都呆住了,轻声赞叹道:“亚菲,你真美!”另外几个男生看到这流光飞舞的场景,都愣在那儿不敢出声。
亚菲一时给弄糊涂了,想紧走几步脱离萤火虫的包围,忽然“哎呀”一声,倒在了田梗上。几个人围拢过来,发现她的脚崴了。原来亚菲也是光顾着躲萤火虫,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上。宁小雨手忙脚乱地帮她揉了一会,也不见效。眼看着脚像充了气一样肿了起来,亚菲顿时慌了,强忍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几个男生抢着去扶,可是田间小道一个人走还行,扶着一个人走就太窄了。宁小雨指着王风说:“都是你的主意,你来背亚菲。”
“不行!”亚菲说,男生背女生,传出去多难为情。
罗波看看手表说:“大小姐,别磨蹭了,快关校门了。”
无可奈何之下,王风背起了亚菲。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这都是他们和同龄异性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亚菲伏在王风背上,默不做声,脸涨得通红,幸好天黑看不见,否则都没脸见人了。
王风背着亚菲,她的发梢垂在他的脖颈里,一阵阵发痒,鼻尖又传来她的女儿体香,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滑嫩。王风有点意乱神迷,正恍惚间,脖子一凉,是亚菲的一滴泪水,王风慌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埋着头一门心思地赶路。
好不容易走过了这一段田梗路,在放下亚菲之前,王风听见她在耳边细如蚊蝇般的声音:“王风,谢谢。”又一声谢谢,王风在暗夜里苦笑了一下。
在去诊所的路上,宁小雨悄悄地对亚菲说:“亚菲,让你爸派车把你接回去吧?”亚菲没有回答,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宁小雨再也不敢吱声了,偷偷地吐了一下舌头。
第六章
东兴大学校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的另一侧有几条小巷子,大多是民居。有些房子还是木制结构,很有些历史了。在其中一条小巷的中间,有一间大房子,房子两旁的立柱上写着“炮制虽繁必不敢损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门上一块牌匾,赫然是“东兴同仁堂”,坐堂的许老先生据说早年间在北京同仁堂行过医,年岁大了才告老还乡,在家乡又开了这一家店,平日里行医乡里,生意日渐兴隆。
这一日,许老先生送走最后一位患者,和衣躺下不一会,就听见外面有人打门,所谓医者父母心,老先生最怕晚上有人敲门,这一般意味着是急诊。他急忙披衣下床,打开门,借着月色,看见青石板台阶上站着五六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其中一个女孩被人搀扶着,几个人都是满头大汗、一脸焦虑。
王风一行人随许老先生进到屋内,眼前是一长排药柜,屋内散发着浓郁的药香。西侧用布帘遮住,掀开来,一桌一椅,便是老先生坐诊之所。
许老先生让亚菲脱掉鞋袜,仔细做了一番检查,其间另外几人满心惴惴站立在旁,大气也不敢透,只有陈一舟丢在门外的编织袋里的十几只青蛙不识趣,兀自叫个不停。
“不碍事,气血不活,没有伤筋动骨,不过今晚要在此休息一宿,不可随意走动。”老先生说话不疾不徐,却让人不容置疑。
“爷爷,我今晚在这陪亚菲,我们睡哪里呀?”,宁小雨嘴甜,说话时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神情真像许老先生的孙女。
一声“爷爷”,喊得老先生大乐,笑得雪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连忙说:“好孩子,随爷爷来,”领着几个人又往里走,“吱呀”一声推开后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
月光溶溶,照着院子里的青石砖,里面石桌石椅一应俱全,角落有竹,夜风吹过,竹影婆娑,院子右侧有两间房,推门而入,拉开灯,亚菲见窗明几净,床单洁白如新,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住下了。
几个男生见亚菲伤得不重,又有宁小雨作陪,都放下了心,罗波又一看表,说了声:“坏了,校门关了,疯子,长腿,大头,咱们走吧,明天再来看亚菲。”
亚菲还有些不放心,问道:“校门关了,你们怎么进去,小心给门卫抓住了报告给系里。”
罗波听了,满不在乎地回应说:“你就放心吧,亚菲,就那两个门卫还能抓住我们?”
宁小雨嗔道:“快走,快走,别在这儿吹牛了。”
几个人哈哈一笑,告别了许老先生,背着战利品,趁着夜色打道回府。
次日军训,陈教官当众宣布亚菲因脚伤休息一周,大多数女生在表达震惊之余心里却暗自羡慕,对于爱美的女生来说,只要不用在烈日下暴晒,脚伤又算得了什么。
亚菲没有在同仁堂养伤,在宁小雨和另一个女生搀扶下来到了操场边,坐在那棵大槐树下看着同学们操练。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微风拂过她的发梢,裙摆也随风翻飞,她用手捋捋头发,露出美丽而又有点冷漠的面孔。
王风远远地注视着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脖子后的那滴眼泪,耳旁又仿佛听见她轻声说的谢谢,再看看亚菲右脚上缠着的厚厚的绷带,王风内心突然生出一种渴望,一种想去保护她的冲动。
宁小雨此时正要去陪亚菲说话,无意间发现王风注视亚菲的眼神,她的心仿佛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为什么?乐天派的宁小雨自己也不知道。
吃完晚饭,王风几个人看见操场上支起了一块大幕布,“今天晚上有露天电影看。”宋远平兴致勃勃地对另外三个人说,他是个电影迷,室友们都知道。
几个人跑到宿舍搬了凳子,早早地占好最佳位置,刚坐好没一会儿,其他同学也搬着凳子三三两两地来了,很快就坐满了整个操场。人群中,王风看见了亚菲和宁小雨,隔了太多人,王风没好意思喊。
当晚放的是《红高梁》,其中的主题曲早就人人会唱,一等到电影中的“我奶奶”骑着小毛驴走在漫山遍野的高梁地里,余占鳌扯着嗓子喊出第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的时候,全场男生差不多同时吼了起来,有些人喊得声嘶力竭,唱完了都哄堂大笑,整个操场热闹非凡,像过节一样。
电影才放了一半,天空下起了雨,起初雨不大,大家都坚持着,忽然间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众人一声喊,四散开来,各自去找躲雨的地方。
王风跑了一半,忽然听见宋远平在后面喊:“疯子,亚菲在后面!”王风回头一看,宁小雨还搀扶着亚菲在操场中央慢慢走,他也顾不上躲雨了,飞快地跑回去。亚菲看见王风,脸露惊喜,宁小雨却隔着雨雾冲着王风大喊,“走开,不要你扶,”王风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雨中,这时陈一舟和宋远平也赶来了,扶起亚菲就往前跑,宁小雨回头瞪了王风一眼,也跟着他们一块跑了,留下王风一个人,怏怏不乐地往回走。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
大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才十几分钟,雨停了,除了地上一滩滩的水,世界像没事一样,甚至月亮也从黑云中钻了出来,虽然只是个灰白的影儿。
在回宿舍的路上,亚菲和宁小雨都默不做声,亚菲清澈的双眼看着宁小雨,希望她主动开口解释,从来都是有话说话的宁小雨今天却一反常态,安静得让人感到陌生。
“小雨,你今天怎么了?”亚菲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
“没什么,亚菲,只是,只是……”宁小雨嗫嚅着。
抬头看着亚菲的眼睛,宁小雨决定说出她的心里话,“亚菲,我觉得王风可能喜欢你。”
“你在说什么呢?”亚菲睁大了眼,满脸的不相信。
“今天我发现王风看你的眼神不对,” 宁小雨说出了她的证据。
亚菲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小雨,你没事琢磨他的眼神干吗?”
“我,我,我不是关心你吗?”宁小雨有点心虚了,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但她接着又加重了语气说,“我是怕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哦,是吗?”亚菲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小雨。
宁小雨似乎被她看穿了心事,羞得脸都红了。
第七章
亚菲脚伤在同仁堂看了四次,每次都是宁小雨陪着。小丫头和许老先生有缘,老先生见到她就高兴,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一来,老先生再忙也会停下来,给她端来水果点心,听她叽叽喳喳地讲学校的各种琐事。一老一少,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津津有味,亚菲连嘴也插不上,只得在一旁含笑不语。
最后一次去复诊是一周之后,亚菲自我感觉已经痊愈了,宁小雨坚持要她去再检查一下,她心里其实还惦记着许老先生那里的杏仁干,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到了门口,宁小雨说:“亚菲,你先进去,我躲在这里听听看爷爷怎么说我。”说这话时,她眼珠子乱转,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亚菲拿她没办法,笑着摇摇头,迈步进了里屋。
“哟,亚菲来了,”同仁堂今天难得地清净,许老先生一个人坐在屋里,轻摇着蒲扇,一旁角落的炉子上正熬着药,药香四溢。看到亚菲进来,老先生眼一亮,往她身后一看,不见宁小雨,紧接着又问道:“小雨呢,小雨怎么没来?”
亚菲假装生气,撅着嘴说:“爷爷,你太偏心了,就只知道喜欢小雨。”
许老先生给亚菲说得有点不过意了,干咳了两声,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亚菲,忽然听见门外一声喊:“爷爷,小雨来也,”定眼一看,一个穿着翠绿裙子的女孩轻挪碎步,学着戏台上花旦的姿势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不是宁小雨还是谁?
许老先生怡然大乐,故意一板脸道:“小雨,你和亚菲串通好了欺负爷爷是不是?”
宁小雨一把抢过许老先生手中的蒲扇,站在他身边一边乖巧地给他打扇,一边说:“爷爷,我就是想,如果我不来,爷爷会不会想小雨。”
“想,想,哦,还有亚菲,爷爷都喜欢。”
“爷爷,上次吃的杏仁干还有没有?”宁小雨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亚菲看着她急吼吼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宁小雨瞪了她一眼,威胁她不可说出来。
一旁,炉火正旺,一缕缕香味沁人心脾!
东兴城以西十五公里有一座山,名叫离山。山上有一座古庙,相传是明朝年间修建。庙不大,文革时期给毁得厉害,若不是老方丈拼死护着,当年的红小兵们也许会一把火把它给烧了。这几年随着老方丈苦心经营,慢慢地有了些起色,进山拜佛的人多了,香火也开始盛了起来。
令老方丈苦恼不已的倒不是香火的问题,而是山脚下距寺庙不足两里远的一个靶场。这座山里曾有民兵训练基地,后来基地拆了,训练的靶场却保留了下来,每年东兴市大学新生的打靶都在这里进行。庙宇旁边是靶场,想来都滑稽。
王风他们自然无从知晓老方丈的苦恼,此刻,他正和所有外语系的新生一道,坐着系里安排的客车,唱着歌向着离山而来。
实弹打靶,每年都是军训的最后一项。谈起打枪,男生都跃跃欲试,女生却大多忐忑不安,也怪不了她们,平时扔个小鞭炮还要捂住耳朵,打枪,那么大声音,想想都让人害怕。
陈教官和王风他们同一辆车,快要分别了,她少了几分教官的威严。一路上,她当指挥,让同学们一路上都唱着歌。
靶场在离山的一个山洼里,有个足球场那么大,射击点距靶子一百米,报靶的人躲在靶子前面的壕沟里,每一轮射击完毕,报靶人通过手中的小旗打出旗语报出环数。
“记住,你们手中拿的是半自动步枪,每扣一次扳机发一枪,如果不松开手指则会连续击发,直至子弹打光。”陈教官拿着一枝步枪,给围拢的同学们做最后的讲解。
打靶是每三人为一组,每人十发子弹。王风,陈一舟和罗波三人很不幸地排在了第一组。当王风手执步枪卧在射击点时,他才感到一百米外的靶子是多么的遥远和模糊。他调整好呼吸,心中念着三点一线的射击口诀,正准备打出第一枪。“呯”的一声,罗波的枪率先响了,巨大的声音吓了王风一跳,他的手下意识地扣动了板机,没等他反应过来,“呯,呯,呯,”三发子弹呼啸而出,连靶边都没沾上,全打在了对面的山上,溅起了无数小石子。听着身后传来的哄笑声,王风的脸一阵阵发烫。
这一轮打完,最后结果是,罗波,七十一环,陈一舟,六十五环,王风,三十二环。这个成绩对于要强的王风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走到一边,不再搭理其他同学。
等到宁小雨这一组时,打靶又出了些状况,站在中间的那位女生报出了一百零二环,大伙都一片哗然,最后弄清楚了,宁小雨和右侧的女生子弹大多打到了中间的靶上,导致中间的靶纸上有二十二个弹孔,宁小雨才打了可怜巴巴的三环,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打靶完了,陈教官给了学员们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王风心情不好,也没有和兄弟们打招呼,一个人离了队漫无目的地在山上闲逛起来。
转过一片林子,风中隐隐传来木鱼声,空气中还有一股檀香的味道,正前方,王风看见了大石板铺成的台阶,顺着台阶往上望,隐约可见一段黑色的飞檐。正凝神间,身后有人问:“王风,你也去龙兴寺吗?”
转过身,亚菲和宁小雨俏生生站在面前,问话的是亚菲,宁小雨却是满脸的不自然,上次看电影时吼了王风一嗓子,事后虽说有些后悔,但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王风原本不知道这里还有座寺庙,听亚菲的口气是要去庙里看看,他也没个去处,便点点头说:“一起去看看吧。”
山路崎岖,两边林木遮天蔽日,偶尔有阳光透过,在地上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一路之上,落叶无数,踩在上面松松软软。越往上走,山风越大,隐隐有波涛之感,木鱼声越来越清脆,紧走两步,眼前一亮,一座黄墙黑瓦的庙宇出现在眼前,山门正中间的匾上端端正正三个大字,“龙兴寺”。
寺庙不大,看上去有些破败,两块大门好像有火烧过的痕迹,底下露出焦黑的一截。门两侧立着两尊护法金刚像,怒目圆睁;殿内供着弥勒佛,笑呵呵地看着大千世界。佛座下一位老和尚正在边打坐边敲着木鱼,双目微闭,嘴里喃喃有词:“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
王风他们听得不太真切,不敢上前打扰。宁小雨性子急,迈步就要进门,被王风一把拉住,宁小雨瞪了他一眼,问道:“王风,你干吗?”
王风赶紧松开手解释说:“小雨,你不懂进寺庙的规矩,我来给你说说,第一,你的脚不能踏在门槛上,在佛教中,门槛代表的是佛祖的肩膀,是不能踩的;第二,你不能从门中间进,那是空门,只能是皇帝或者僧人才能走,你要走门的右边;第三,你进门时要先迈右脚,步子越大越好。”
宁小雨给王风说得头晕脑胀,见他说得认真,又不敢不依,乖乖地按他说的迈进大门。亚菲有些好奇地问道:“王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王风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高中时喜欢看武侠小说,小说里面都是这样写的。”
老和尚听得真切,睁开眼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方才这位施主说得极是。”
宁小雨见这老和尚须发皆白,满脸皱纹,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满口文言,跟戏台上的人说的话一样,不由得好奇心大起,盯着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亚菲见她失礼,咳了一声,笑着对老和尚说:“大师,我们三个人是学生,今天到这来没打扰您吧?”
老和尚连声说:“善哉,善战,大和尚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宁小雨见他自称大和尚,差点笑了出来。她也没什么心机,张嘴就问:“老和尚,你一个人在这庙里不害怕吗?”
亚菲见她问得无礼,接连代她道歉说:“大师,您别介意,她说话就这样,没心没肺的。”
老和尚回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说话天真烂漫,大和尚又怎会介意呢?倒是女施主您,面带哀怨,怕是家中亲人有事,不知大和尚说得对与不对?”
亚菲一听,顿时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愣在原地,双眼一红,眼泪便流了下来。
宁小雨知道亚菲内心的痛苦,见老和尚一口说破,也被吓住了,再也不敢乱说话。
王风却不明所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好开口问。一时之间,大殿内寂然无声,只有佛前的香烛明灭不定。
老和尚见亚菲果真心中有事,便带她去了殿旁的小房劝解。过了好半晌亚菲才出来,老和尚却没有再跟出来,亚菲冲着里面鞠了一躬,招呼站在外面等待的两人说:“走吧,该下山了。”
在回城的路上,依然是一路歌声,亚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怔怔地望着窗外,任凭风把一头秀发吹得凌乱。
第八章
回到学校,亚菲向教官请了假,独自回家,此时她心神激荡,有些话需要向母亲诉说。
天已黄昏,亚菲父亲照例不在家。自从母亲去世后,原本该相依为命的父女俩却变得生疏了,也许是那个女人吧。
一进门,那个女人,李玉萌,就半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着连续剧。看到亚菲进来,她头也没抬一下,随口问了一句:“亚菲回来了?”亚菲没有搭理她,径直上了楼。李玉萌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一个匆匆的背影,哼了一声,继续看她的电视。
反锁上房门,亚菲痴痴地凝视着墙上母亲的遗像,眼泪像珠子般滴落下来。耳边仿佛母亲在温柔地说:“菲儿,别哭,有话跟妈妈说说,妈妈在这儿呢。”亚菲拭去眼泪,点上一炷香,小心翼翼地插在桌上的香炉里,又盘腿坐在地上,轻烟袅袅,仿佛母亲的手在抚摸着她。
这几年,每次心情不好,亚菲都这样来和母亲说会话。今天在龙兴寺的小房里,老和尚对亚菲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女施主的娘亲必定会护你佑你,大和尚也会在此间日日为你娘亲诵经祈福,保佑她早登极乐世界。”亚菲想着老和尚的话,心里一会儿甜蜜,一会儿酸楚。
就这样坐着,在心里跟母亲说话,告诉她这些天在学校里的一切快乐与不快乐,说着说着,心底里忽然升起一个瘦弱而又倔强的影子,又想起伏在这个人身上的一幕,亚菲有些慌了,摇摇头想忘掉这些让她脸红的事,可是这个身影却愈发的清晰起来。
“妈妈,我今天是怎么了?”亚菲在心里问道。
“真是个傻孩子!”像片里的母亲这样叹息着,眉角却更显慈爱了。
新学员汇报表演安排在军训的最后一天,整个会场布置得隆重而又热烈,操场上到处彩旗飘扬,各个系也打出了精心准备的横幅,外语系的标语口号是:“激扬青春,我们风雨同行。”
汇报表演的压轴戏是各个系组成的方阵走过主席台,接受学校领导检阅。原本这样的检阅校方只会邀请市军分区领导参加,市长办公室却突然打来电话,说亚市长要亲自参加。这个电话顿时让东兴大学领导层大喜过望,也更加重视这次检阅。
亚菲正在宿舍看书,宁小雨忽然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趴在她耳边悄悄说:“亚菲,你爸来学校了。”看见亚菲怀疑的神情,她拖着亚菲下楼,来到学校办公楼前,指着一块横幅要亚菲看,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亚市长莅临指导工作!”亚菲一下懵了,她可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与父亲见面,更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她父亲是市长。
东兴大学校长办公室,亚市长在校领导的簇拥下,正认真端详着东兴大学校史图片展。他的学生家长身份校领导是知晓的,会前甚至校长办公室主任请示他,要把亚菲接来,他婉拒了,工作时间不谈私事,何况他知道亚菲也不会来。
阅兵式开始了,外语系八九级乙班是第五个入场,主旗手是陈一舟,护旗手是王风,罗波和宋远平。做为全校男生最少的班级,他们的出场引起了一阵轰动。
主席台正中央的亚市长一眼就从方阵中找到了亚菲,她黑了,瘦了,亚市长有些心疼;但让他欣慰的是,亚菲在正步走过主席台时,他看见了她步伐里的坚定。女儿长大了!亚市长内心充满了感慨,只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静静地坐在台上看着亚菲走过。
跑道另一侧,陈教官也充满了感慨,二十天的摸爬滚打,终于把这批学员带出了兵样。看着旗手后面的那些女孩,她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而王风,她罚得最厉害却又是最欣赏的学员,脸上依然是那种倔强与坚毅。她又举起了相机,默默记录下军训的最后一幕。
阅兵式后,亚菲和一群女生正往宿舍走,路边忽然有人喊她,是方秘书,他递给亚菲一大袋零食,叮嘱了几句就走了。亚菲把零食当场就分了,女孩子乐得跟疯了似的。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一棵木棉树下,亚市长坐在里面,看着疯笑的女孩们,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方秘书回到车里,刚想说些什么,亚市长却大手一挥说:“回吧!”小车刚一起动,亚菲似乎感应到了,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晚餐后,男生宿舍四个人都在,陈一舟提议说:“兄弟们,明天我姐就要走了,咱们今晚去送送她吧?”几个人见他一口一声“我姐”,不免又讥笑了他一番,但一想到陈教官明天要走,心情又沉重起来。“去吧,去吧,”大伙儿迅速达成了一致。
陈教官住在学校招待所,陈教官不在,几个人就站在外面的院子里等。月上树梢,陈教官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她刚买的裙子。看到几个男生,又惊又喜,赶紧招呼他们进屋。
房间内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窗台上一盆怒放的鲜花散发着勃勃生机。
陈教官给几个人倒上水,又拿出点心请他们吃,几个男生在教官面前有点紧张,畏畏缩缩地谁也不敢先开口。最后还是王风忍不住了,低声说道:“陈教官,我们……”
“以后不准叫我陈教官,叫婷姐。”陈教官打断了王风的话。
男生们害羞了,谁也不好意思喊。陈教官盯着宋远平,说:“大头,喊声婷姐。”
宋远平脸红得发紫,在众人注视下如蚊蝇般叫了声:“婷,婷姐。”
“大声喊,”陈教官突然脸一板,大声喝道,教官威严显露无遗。
宋远平吓得一激灵,一下子笔直站起,大声回答说:“是,教官。”
几个人笑得岔了气,宋远平反应过来,也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屋内的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
陈教官,哦不,婷姐,从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一本相册,翻开来给他们看,一张张照片记录着他们军训生活的点点滴滴。正在此时,忽然灯熄了,整个校园一片漆黑。
“停电了,”婷姐点上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继续翻看那些照片。婷姐坐在一边,看着她的学员。
烛光下,王风偷看了婷姐一眼,发现婷姐正看着他,目光里竟有一丝歉疚。
“王风,婷姐罚你罚得最多,恨姐不?”这时的陈曼婷,一点也不像军训场上那个英气逼人的陈教官了,倒像邻家小妹了。
看着坐在角落边的陈曼婷,烛光均匀地把她的倩影映在洁白的墙壁上,收音机里流淌的歌声从远处传来,王风的心里充满了感伤,一时之间他竟忘记去答这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了。
夜,在停电的这一刻,显得如此的温柔。
第九章
九月的校园,几棵桂树不经意间开出了淡黄色的小花,花虽开得不热烈,幽幽的花香却无处不在。
清晨,下起了小雨,送行的人挤满了整个停车场。教官们要走了,军车就在身后。陈曼婷看了一眼送行的队伍,一块巨大的牌子上写着:“婷姐,再见!”再看看牌子下的熟悉的面孔,她忽然鼻子有些发酸。王风想和婷姐说点什么,却没能挤进去,只能远远地招手,远远地看着婷姐,看着她眼睛里晶莹的光亮。陈曼婷缓缓地举起右手,冲着送行的学员敬了个军礼,拎起行李转身上车,再也没有回头。
忧伤,像雨中的桂花香,无处不在,却又无从琢磨。
火热的军训结束了,大学生活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外语系的系主任姓万,四十多岁,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万主任是出了名的严厉,从眼镜后射出来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罗波说有一次上楼,在一楼和万主任不期而遇,万主任冲着他说了句“Good Morning”,直到四楼他才想起该怎么回答。罗波讲这个故事时大伙都没有讥笑他,因为换成自己也会一样。
宁小雨也曾有过同样的遭遇。有一天下课后,她和几个女生闲得无聊,居然像小女孩般玩起了“蒙眼摸人”的游戏,轮到她的时候,万主任碰巧进来了,所有人顿时噤声不语,有的还装模作样地看书,双眼被一块手帕蒙住的宁小雨完全不知道已身处险境,一转身抱住了万主任,还兴奋地大喊:“抓到了,抓到了。”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宁小雨发现气氛不对,扯开手帕,眼前是万主任的一张黑脸,吓得她差点昏了过去。万主任“哼”了一声,凌厉的目光如刀锋般划过宁小雨还紧抱着他的双手,宁小雨这才大梦初醒,松开手,呆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让人看着都替她难受。
万主任在美国呆了两年,刚回国,精力旺盛得像个小伙子,经常有人看见他半夜还在办公室工作。王风最怕上万主任的课,原因很简单——听不懂。对于王风和宋远平这些来自小县城的学生来说,高中英语就等于选择题,就四个字母,ABCD,高中老师全用中文讲解语法和英语文章。宋远平更夸张,高中三年他就没看见老师拿过录音机进教室,他和王风一样,听力和口语都差得一塌糊涂。
新生开学典礼上,万主任用标准的美式英语做了一个小时的演讲,口语之流畅,像打了蜡的滚雷,轰轰而来,隆隆而去,可怜的王风除了开场白和结束语,全程没听懂一句,演讲结束时还和其他同学一样,傻乎乎地鼓掌。再看看亚菲那些市里的同学,拿着笔和本子,边听边记,听到精彩之处,还发出会心的笑声,此刻的王风,内心的羡慕与焦虑简直无法形容。
与万主任相反,班主任刘娟却是王风见过的最温柔的老师。三十多岁,一副温婉的模样,脸上永远挂着微笑,说话也轻言细语。有时学生犯了错,还没开始训斥自己脸先红了。有一次女生宿舍几个同学闹别扭,给她知道,就把这几个女生叫到办公室调解,几个女生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她在一旁束手无策,想着想着觉得委屈,竟然一个人哭了起来,吓得几个女生当时就停止了争吵,为了让她不哭,还当着她的面和解,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惹她不高兴了。
为了让学生们有更好的语言环境,刘娟出台了一项令王风头疼不己的规定——进入乙班教室,所有人必须用英语交流。这等于是变相剥夺了王风说话的权利,他和宋远平对此都愤愤不平,但申诉也需要说英语,两人只好收拾起满腹的牢骚,老老实实地从最简单的英语开始说起,有时急了,憋得满脸通红,只好辅之以手势比划,逗得班上同学哈哈大笑。
外语系教学楼后面有一幢船形楼,由几根粗大的柱子撑着,柱子四周有小草坪,还有喷泉,环境幽雅。这里是外语系学生练习口语的地方,称之为英语角。每周四外语系的学生都会在此聚会,选一个中心话题进行英语交流,偶尔也有老师参加,甚至其他系的学生也来,当然大多是来看热闹。
宁小雨见王风的英语口语不好,很替他着急,想陪他练习,可是几次在英语角的活动中都没有看到他,知道他是不自信,不敢来。
星期三放学后,她把罗波喊到走廊一边的报架旁,悄悄对他说:“萝卜,星期四想办法让王风到英语角来。”
“为什么?”罗波有些不解。
“要你想办法就想办法,哪里那么多废话,你是他哥们,他口语差你不着急?”
看着宁小雨气急败坏的样子,罗波似乎明白了什么,”嘿”了一声说:“行行行,就照宁大小姐说的办,保证星期四你在英语角见到疯子。”
又到星期四,王风在宿舍很纠结,他知道口语要多练才行,可是他又怕别人笑他,去英语角会成为笑柄,在班上给同学笑话他已经受够了,不想在整个系里出丑。此时罗波来劝他:“疯子,去英语角逛逛吧,有什么事我来应付。”罗波的口语在班上是一流的,王风有点心动了,还没等他说话,罗波已拖着他出了宿舍门。
王风刚进英语角,宁小雨就发现了他,她立即邀了三四个女同学把他团团围住,先前承诺护驾的罗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风背靠着一根大柱子,结结巴巴地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问题,看着他的狼狈样,宁小雨显得乐不可支。她认为是在帮王风,她也喜欢和王风在一起。只是这个单纯的女孩不知道,自尊心极强的王风心里在想什么。
在另一根柱子旁,亚菲正和班上另外几个同学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目光却注视着宁小雨那一侧,看着王风渐渐有些恼怒的表情,而宁小雨却浑然不知,她陷入到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第十章
王风回到宿舍,看见罗波正和陈一舟说着什么,一看到他进来,两个人立刻闭上嘴,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王风懒得理睬他们,随便找个下铺一躺,双手枕着头,望着床顶,一言不发。这时罗波却凑了过来,满脸坏笑地说道:“疯子,今天和小雨同学聊得怎么样,有没有用英语说什么悄悄话?”他问这话时,站在旁边的陈一舟“吭吭”地笑了起来
王风“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罗波问:“萝卜,是不是你和宁小雨串通好了来让我出丑的?”
“出你的丑,还串通,疯子,你怕真疯了吧,”罗波给王风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王风又重重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罗波讨了个没趣,和陈一舟一递眼色,走出了宿舍。
那一夜,王风有些失眠,满脑子都是宁小雨乐不可支的模样,窗外墙角边蛐蛐起劲地叫着,似乎也在嘲笑他。
又过了一周,美术科考查时间到了。对于外语系学生来说,美术是门可有可无的学科,没有人会重视,老师也心知肚明,学生交幅画,只要不会太差,通常都能及格。
画室在一幢平房里,条件一般,平房周围长满了野草,画室里除了画架,连凳子也没有,所有人都得站着画。
考查那天,王风在白纸上画了一棵树,他毫无美术天赋,画树已是他的极限了,倘若要画猫画狗,那倒不如要了他的命。画完后,王风后退了两步,眯着眼端祥了一番,感觉还行,老师应该能认出这是一棵树。他看时间还早,便四处溜达,看看别人画得怎样。
转了一圈,王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把画交上去,回到自己的画架边,一看画作,顿时怒火中烧,不知道是谁在他的画旁边用毛笔龙飞凤舞写了五个大字:好大一棵树。底下还有三个重重的惊叹号。王风气得发狂,大吼一声:“这是谁写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王风这边,纷纷好奇地走过来看,看后都笑了,觉得这个恶作剧有创意。宁小雨这时怯生生地走过来了,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呀,王风,我以为你画的是草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说什么都晚了,没时间重画了,王风硬着头皮把这幅写着酣畅淋漓的题字的作品交了上去。第二天,成绩出来了,除了王风,所有人都及格,美术老师把王风的画作也退了回来,打了一把大叉,还批了一行字:好大一把叉。
美术科补考,这让王风又一次成为全班的笑柄。这一次,王风无法原谅宁小雨,哪怕宁小雨又一次向他道歉。 怨恨的种子一旦生根,想要清除就难了。
王风第一次听人弹古典吉它是在许光的宿舍里。许光是王风的师兄,校吉它协会的会长。大学里有各种各样的协会,每年都会在新生中发展会员,王风想在大学里学一门乐器,正巧碰到吉它协会招人,他便想着去试一下。
许光的宿舍在二楼,那天去的时候下着小雨,打在宿舍楼天井里的几棵芭蕉叶上,有了几分萧瑟的味道。宿舍里只有许光一人,他坐在靠窗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把吉它,正在专心地弹着。王风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弹的是吉它曲“雨滴”,在那一刻,王风第一次领略到了音乐的魔力,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外面的雨打芭蕉,和着琴弦叮叮咚咚的声音,他完全地进入到了许光曲子里呈现出来的意境中。吉它竟能弹出如此美妙的乐曲,王风发誓要学会它。
报名出来,王风当即邀了罗波去商场,他想买一把吉它,一把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吉它。美好的梦想总会被无情的现实击碎,商场里哪怕最便宜的一把吉它也要一百多块,而王风的口袋里仅有五十多,加上罗波的,总共也不到九十块。
回到学校,王风一连蔫了好几天。他从未如此渴望拥有一件物品,而一向让他不屑的金钱却成了最大的障碍,这让他感到悲哀。
宁小雨感觉到了王风情绪上的低落,她想知道为什么,想去帮帮他。可是这一段时间王风对她很冷淡,见面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为画画的事她道过歉,难道还没有原谅她?难道他是一个如此小气的人?宁小雨的心中有无数的不解和疑惑。
有一天课后,看着王风落寞的背影,宁小雨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拉住罗波问:“喂,萝卜,问你个事。”她还没说完,罗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课桌上发呆的王风说:“疯子这几天想把吉它想疯了,怎么样,宁小姐准备帮忙买一把?”
宁小雨恍然大悟,点点头又问道:“一把吉它多少钱?”
罗波见宁小雨真心实意地想帮忙,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说:“一把吉它最便宜也要一百五,疯子大概还差一百块钱。”
宁小雨“嗯”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罗波在后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宁小雨回到宿舍,清了一下钱包,里面还有一百二十块,这时亚菲推门进来,宁小雨像见到了救星,说道:“亚菲,你来得正好,借我一百块钱,下个星期还你。”
亚菲拿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问了一句:“小雨,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宁小雨有些难为情了,迟疑了一会才说出真相:“王风想买把吉它,还差点钱,我想帮帮他。”
亚菲“哦”了一声,把钱给了宁小雨。宁小雨高兴地接过钱,说了声谢谢,转身出了宿舍,亚菲忽然想起了什么,也紧跟着出门,只看见宁小雨的背影,她喊了一声:“小雨,好好说话。”宁小雨也没回头,挥了挥手走了。
亚菲回到宿舍,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很担心心直口快的宁小雨会把事情弄砸。希望不会吧,亚菲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第十一章
宁小雨看到王风时,王风正端着饭盒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宋远平和他在一起,两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
“王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宁小雨没有喊王风“疯子”了。
王风回头看见是宁小雨,淡淡地问了一句:“有事吗?”
宁小雨再怎么大大咧咧,也能听出王风语气中的不友好,但她还是强装笑颜说:“听萝卜说,你想买把吉它是吗?”
王风忽然内心一阵厌恶,金钱上的匮乏已经让他很无奈,他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穷光蛋,对于像王风这样家境的学生来说,内心的自卑与自尊使得他们对别人的看法极度敏感 ,有时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可能伤到他们看似可笑的自尊心。
“是啊,是想买一把,可惜买不起,你借我钱吗?”王风嘴角流露出一丝讥笑,可是宁小雨没读懂,旁边的宋远平听出王风话里的不善,紧张拽了拽王风的胳膊。
“说吧,借多少,二百块够不够?”宁小雨爽快地掏出钱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要递给王风。
王风没有伸手去接,他冷冷地看着宁小雨,看着宁小雨手中的钞票,一字一顿地说:“谢谢宁大小姐的施舍,谢谢!”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像刀割一样地难受。
宁小雨僵在原地,看着王风决绝地离去,内心充满了委屈,做错了吗?她不知道。
打着旋的泪水快要流出来了,还是别哭出来吧!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得孤单而又寂寞,是啊,青春的歌里偶尔也会有些苦涩的音符。
宁小雨回到宿舍,亚菲已等候多时,看着满腹委屈的宁小雨,她轻声问了一句:“小雨,出什么事了?”宁小雨再也没忍住,坐在床边哭了起来,亚菲走了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得到友谊慰藉的宁小雨慢慢地止住了哭声。那一夜,两个女孩谈到很晚才睡去。
第二天,王风依然是第一个到教室,这一段时间为了赶上同学,他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每天差不多早到一节课,背单词,练口语,天天如此。
一到教室,王风就拿出英语书,刚翻了一页,看到里面夹着一封信,还附着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打开信,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字:“王风,我是亚菲,首先请接受作为朋友的一份善意。你想练吉它,我也想听,所以,就算是交换吧,等你练好了,选一首最好听的曲子弹给我听好吗?还有,我知道小雨的言行可能伤害了你的自尊,但她也是一番好心,你是男子汉,拿出点男子汉的风度,向小雨说声对不起。我们是同学,更是朋友,不是吗?”
王风读着信,仿佛亚菲就在身边,轻声劝着他,“朋友”,这两个字像一股暖流温暖着他。他默默地收起了钱,心里暗暗许了一个承诺。
当天王风就去商场买了一把吉它,喜孜孜地捧着,室友拿去看看,他都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生怕他的宝贝有个三长两短似的,惹得罗波一阵耻笑,还给他做了首打油诗,“兄弟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破吉它,二者皆可抛。”
王风才不在乎兄弟们的嘲笑,他心情好着呢。他又跑到许光的宿舍,请他上弦定音,他想尽快地开始练习。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除了音乐的魔力外,心里对亚菲的承诺更让他充满动力。
古典吉它和民谣不同,弹古典用的是尼龙弦,而民谣则用的是钢丝弦。对于初学者来说,尼龙弦相对好受一点,手指头在弦上划来划去会没那么疼。王风却让许光给他装上钢丝弦,他想尽快地让手指起茧,这样才能尽可能多时间地练习。
天刚暗下来,王风托人给宁小雨带话,约她八点到图书馆左边的竹林里见面。他觉得亚菲说得在理,自己是男子汉,不该那样子对待女孩子。亚菲说的什么话他都爱听,也愿意照她的话做,他想对宁小雨说声一对不起,多半也是亚菲的缘故。
八点钟,宁小雨准时赴约,今天她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头发也随意地披在肩上,她出门时还特意化了点妆,在路灯下脸显得有些苍白。王风坐在竹林的草坪上,早已等候多时,看见宁小雨来了,远远地喊了一声“小雨",宁小雨没有作声,慢慢朝他走过来。
“小雨,昨天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王风说得很诚恳。
宁小雨低着头,还是没说话,昏暗的灯光下王风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雨,亚菲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应该……”
“是亚菲叫你来的?”宁小雨突然抬起头,打断了王风,目光灼灼地盯着王风。
“不,不是,是我,我……”看着宁小雨晶莹的眼睛,王风有些心虚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的吉它买了吗?”宁小雨又换了个话题。
“嗯,”王风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钱是亚菲借的吧?”宁小雨不无讥讽地又问了一句。
王风突然想起了昨天宁小雨借钱给他的事,明白了她刚才话里有话,于是想解释一下:“小雨,昨天……”
宁小雨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仍然坚持问他:“是亚菲吗?”
“嗯,”王风承认了,灯光昏黄,他清楚地看见她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走了,王风,祝福你们。”宁小雨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掩面跑了。
一个人徘徊在校道上,行人来去匆匆。宁小雨忽然觉得天大地大,竟无自己去处,她从未有过情感经历,没想到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竟然会是如此的痛苦,她该恨他吗?还有亚菲,宁小雨知道这事不能怪她,但她还是忍不住去嫉妒,她不想回宿舍见到亚菲,至少今晚不想,可是她又该去哪里呢?宁小雨愁肠百结,想着想着,一抬头,发现已出了校门。
夜里十点,亚菲忽然来到了男生宿舍,这是她第一次到男寝室,王风正在练吉它,陈一舟和罗波下棋,宋远平观战。看到亚菲到来,几个男生都大感意外,正要招呼,亚菲开口就问:“王风,看到小雨了吗?她还没有回来,这几天她情绪不对,我担心她有事。”
几个人一听,都紧张起来,赶紧出门去找。图书馆,操场,竹林,几个人找了一整圈也不见宁小雨的踪影,正惊慌之际,亚菲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她对几个男生说:“王风,你跟我去一趟同仁堂,罗波,你们三人继续在学校找找,不管找没找到,十一点我们都在校门口见面。”
到了同仁堂,许老先生似乎料到王风他们要来似的,大开着门,坐在屋内,满脸愁容。一见亚菲,老先生就问:“亚菲呀,小雨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女孩家,喝得醉熏熏的,来了就哭,问她她又不说,唉,她这是要急死我呀!”
亚菲忙问宁小雨在哪,许老先生带着她俩去了后院客房,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房前,门未关,宁小雨躺在床上已沉沉睡去,脸上犹有泪痕。许老先生把亚菲拉到一边去问情况,王风站在门口,看着宁小雨。忽然间她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念着:“王风,王风。”声音不大,却叫得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王风不由得呆立石阶,看着宁小雨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此时夜已深,寒露渐下,天边一弯残月如勾。
第十二章
从同仁堂回来之后,王风隐约知道了宁小雨的心事,他消除了内心的芥蒂,对待宁小雨不再像以前那般的冷淡。而宁小雨却变了,她变得沉默了,整日里心事重重,有什么话也不对亚菲说,这让亚菲很担心。
王风练吉它练得很苦,最初的几天,像所有的初学者一样,手指头破了皮,露出一道道血痕。十指连心,王风手指一沾上琴弦就钻心地疼,但他缠上了胶布,咬牙坚持着。许光对他的这份毅力非常欣赏,教他的时候多用了一份心,王风的琴艺也是一日千里。
王风的宿舍在一楼,位于女生楼和食堂之间,每到吃饭的时侯,女生们就会拿着饭盒,拎着热水瓶经过。自从王风把吉它买回来后,到了晚餐时间,罗波都会把王风的吉它拿来,放在胸前,冲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女生唱歌。他没学过吉它,手放在琴弦纯粹是瞎比划,但他人长得帅,歌也唱得好听,尤其是弹琴的姿势,摆得像个摇滚明星。夕阳透窗照在他英俊的脸上,令很多经过的女生为之侧目,有些甚至驻足倾听。这时的罗波会愈发的得意,一首接一首地唱,像在开个人演唱会,宿舍的另外三人此时就在一旁抿嘴偷笑。等罗波心满意足地开完演唱会,他会请兄弟们下馆子或者买点零食共享,王风为此也沾了不少光。
有一天又是罗波请客,兄弟们有些不过意了,坐在餐桌上讨论要AA制,罗波连连摆手道:“别别别,哥几个今天不和我争,今天我有天大的好事要宣布。”看着罗波得意洋洋的样子,几个人都很好奇,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等着他宣布好消息。罗波假意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物理系有个小女生因崇拜本人,已经开始向我索要签名,本人追女朋友的宏伟大业已经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几个人一阵哄笑,并纷纷表达了祝贺、羡慕以及对他追求女生手段的鄙视。酒还没开始喝,气氛却已达到高潮。
这一次下馆子几个人都喝醉了,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罗波非要上去找那个物理系的小女生,王风他们拦都拦不住。女生宿舍楼楼前有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六个鲜红的大字:男生不准入内。罗波指着告示牌,对着来来往往的同学们大声喊道,:“这是对男生的歧视,这是所有男同胞的耻辱。”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更有好事者鼓掌叫好,罗波越发来了精神,大吼一声:“看我的!”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飞起一腿把告示牌给踢断了。众人一声叫“好”,罗波的气焰也愈发高涨,挥舞着双手享受着大家的喝彩,正得意间,刘妈出来了。
如果东兴大学要出名人排行榜的话,刘妈绝对可以排进前三,在东兴大学读书的学生也许不知道某某副校长,或者某某系主任,但不知道刘妈的人肯定没有。刘妈是女生宿管员,已有五十多岁,个子矮小且早已发福,说着一口难懂的外地方言,男生对他又恨又怕,因为要去女生宿舍邀女生,刘妈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壑。男生有时在楼下喊女生的名字,声音一大,刘妈都会用方言骂人,再不走就拖着扫帚,晾衣架之类的东西追着人打。也不是怕打不赢,主要是和这老太太打一场,输赢都不光彩。
刘妈出来了,她先是叉着腰,冲着围观起哄的人一顿骂,把人都骂散了,刘妈又冲上去,一把拎住罗波的耳朵,准备把他拖到她的值班室,陈一舟这时酒醒得差不多了,看到此等架势,心想要糟,忽然急中生智,喊了一声:“刘妈,张伯找你。”张伯是男生宿舍宿管员,为人极为和善,是个老单身汉,刘妈经常去男生宿舍值班室找张伯聊天,每次去男生宿舍都会有人喊:“张伯,你女朋友来了。”张伯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地骂一句:“小兔崽子!”
刘妈以为真是张伯来了,回头望了一眼,拎着罗波耳朵的手也松了,陈一舟这时大长腿起了作用,一个箭步冲上去,拉起罗波就跑,等刘妈回过神来,两人已跑得没影了,身后隐约传刘妈难懂的方言的咒骂声。
四个人回到宿舍,酒都醒了,回想刚才的窘事,几个人又嘿嘿地笑了半天。到了半夜,王风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起来上了两趟厕所,又呕了一回,闹了好一阵才勉强睡去。第二天一早起来,罗波盯着王风说:“疯子,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他又对另外两个人说:“长腿,大头,你们看看,疯子今天脸色是不是发黄?”两人看了一会,都说是发黄,王风认为是昨天吃坏了肚子,休息一天就好了,但兄弟们都劝他去校医室看看,王风也不再坚持,就在宋远平的陪伴下去了校医室。
到校医室去检查,校医姓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平时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很受学生喜欢。她一看到王风,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凭经验她就知道王风患的是甲肝,学名叫甲型病毒性肝炎,是一种传染病。抽血一查,确诊是甲肝,孙医生赶紧给王风办好住院手续,并且给了他一间单独病房,算是把他隔离了。
秋意日浓,校医室小院里几棵高大的杨树开始落叶了。没人打扫,或许是无需打扫,落叶越积越多,越积越厚,踩在上面,松松软软的很舒服。隔离期间,除了打针吃药,王风偶尔也会带着口罩到院子里走走,大杨树叶轻轻地打在他的肩上,他竦然感到,大学时光已流逝很久。在没有朋友陪伴的日子里,王风的日子过得漫长而又寂寞。
第十三章
王风养病的日子里,因为担心传染,孙医生禁止同学来探望。平日里王风除了看看书,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练吉它了。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倾诉在音乐中,虽然技巧还不够,但乐曲中有灵魂存在,连孙医生偶尔经过时也会侧耳倾听。
过了将近五天,王风的病好了许多,有了胃口,开始想吃东西了。有一天孙医生查房,来到王风的房里,随意问了一下他的情况,临走时忽然又停下来笑眯眯地问:“王风,我发现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个小姑娘到医务室门口张望,是想来看你的吧?”
王风觉得有些奇怪了,“没有呀,我都隔离了,谁还敢来看我。”
“哦,那我可能搞错了,不过小姑娘长得还是蛮秀气的哟,”孙医生摇摇头,抬脚离开了房间。
自从那天晚上和王风不欢而散之后,宁小雨几乎就没和王风说过话,虽然有几次王风试图去找她说话,她也没怎么去理睬他。她甚至想着去恨他,可是越去想,心里那个倔强的男生的模样就越清晰。
听说王风病了,宁小雨非常想去看他,去安慰他,可是少女的矝持又阻止了她,她只有每次假装经过校医室,偷偷地往里面张望,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傍晚,打完针,王风忽然觉得有些闷,又觉得精神还好,便在病服上又披了件衣,信步走出校医室的院子。距院子不远有个池塘,塘里种着莲。过了中秋,莲叶大多换成了深色,层层叠叠地挤着,远远地看,像一大块起伏着的深绿毯子。风一吹,又像少女穿的百褶裙,一层一层地翻动,露出亮色的底子,很见些风致。塘中有座白仙鹤的雕像,高昂着头,一幅振翅欲飞的模样,只是在这暮色四合的当儿,不免落了些萧索的味道。
王风围着池塘走了几圈,心里祈盼着看到孙医生说的那位小姑娘,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宁小雨,但她为什么就不肯现面呢?也许是怕传染吧,王风这样自嘲。
回到病房,王风意外地发现宋远平坐在里面,他又惊又喜,问道:“大头,你怎么进来了,孙医生允许了吗?”
宋远平憨憨一笑,摇了摇头,又嗡声嗡气说:“疯子,早点好,兄弟们想你。”
王风心头一热,差点流下了泪。两人又说了会话,王风见宋远平似乎有心事,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大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对不对?”宋远平先是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又摇摇头,王风给他弄糊涂了,正准备问他,他却先说了:“疯子,安心养病,我妈病了,我请假回去几天,你出院我就不来接你了。”王风想问他更多情况,宋远平却不愿多说,只说一切还好,让王风安心养病。
送宋远平出院子后,王风看着他敦厚的身影,总觉得他心里有事,他依稀记得,在上一次醉酒后,宋远平趴在酒桌上大哭了一场,只不过当时自己也喝醉了,又赶上这场病,也就忘记去问他痛哭的原因了,现在想想,一定与他母亲的病有关。一想到这里,王风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宋远平刚走,亚菲来了,戴着一副大口罩,进门她就把口罩脱了,露出那张温婉俏丽的脸。她略带歉意地说,“孙医生说你早没传染性了,但她还要我戴口罩,说是以防万一。”对于亚菲的到来,王风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要亚菲在身边,陪他说说话,戴不戴口罩他根本不在乎。
“王风,你瘦了。”亚菲一双美目凝视着王风,有点心疼他。
“是吗?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我还以为胖了呢。”王风故做轻松地说。
亚菲随意环视了一下病房,看见床上放着的吉它,她饶有兴趣地拿过来,弹了几下,又递给王风说:“来,弹一首听听。”
王风这次没有满足亚菲的要求,而是把吉它又放回到床上,“亚菲,我还没练好,等我准备好了一定弹给你听。”他说得很诚恳,亚菲听懂了他的话,嫣然一笑,没有再强求。
“王风,这两天你看到小雨了吗?”亚菲问道。
“没有呀,你要知道,我这是传染病,是不准人探视的。”
“哦,”亚菲点点头,心里的疑问却没有消除。
两人又聊起最近学校举行的诗歌大奖赛,王风从床头的一本书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亚菲说:“我最近写了一首诗,想试一试,你看行不行?”
亚菲很惊讶,她没想到王风还会写诗,接过来,上面写着一段短诗,标题叫《自画像》,亚菲轻声读了起来:“如果海水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流入我心底/盼望着海啸来得更大一些/把我全部的信念/像礁石般击得粉碎/然后沉入湛蓝的海底/永不再记起//于是海面上有雾/忧愁一般的雾”
读完后,亚菲没有说话,她在想王风诗里的意境,太沉重了,她仿佛从诗中看到了生活对于王风的压力,她不想在他生病的时候讨论这样的话题,于是笑笑说:“王风,我怎么感觉你像是壮志未酬啊。”王风也笑了,他知道冰雪聪明的亚菲明白诗里的意思。
夜色就在两人谈谈笑笑中来临了,亚菲担心王风的身体,起身要走,王风内心想多留她一会,嘴上却没说,也站起来送她。出了院门,亚菲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王风,别生小雨的气了,她很可怜。”王风的心“咯噔”了一下,却不知道怎么应她。
回到院子里,王风又独自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女孩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外表冷漠却内心温柔的亚菲;开朗热情,有时直爽得让人难以忍受的宁小雨。他一遍又一遍地想亚菲刚才说的那句话,“小雨很可怜”,想起那晚在同仁堂,醉酒的宁小雨轻声的呼喊,王风望着星空,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想把满脑子的烦恼全托付给夜风。
第十四章
亚菲在往回走的校道上看见了宁小雨,她似乎心事重重,亚菲喊了她一声,她都没听见,亚菲又赶紧上前,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才抬起头,“哦,亚菲,你怎么在这?”
“我刚刚去医务室看了一下王风。”亚菲说。
宁小雨的眼亮了一下,“王风,他,还好吗?”
“还行,只不过瘦了很多。”亚菲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小雨,去看看他吧。”
“嗯,嗯,再说吧。”宁小雨不置可否,听到亚菲说王风瘦了,她的心一阵阵酸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对他不冷不热的男生,她只知道,凡是和这个男生有关的她都忍不住去打听,去关心。“他瘦了,都不知道瘦成什么样了”,想着想着,宁小雨的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亚菲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没有陪着宁小雨,她想让她一个人静静,看着宁小雨一个人走,路灯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长老长,亚菲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的孤独。
王风经过最后一次血化验,所有肝功能方面的指标都转成了阴性,他终于能出院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又能和兄弟们在一起了。
满心欢喜的王风回到宿舍,只见陈一舟和罗波都在,两个人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出神。他假意抱怨说:“萝卜,长腿,咱们还是不是兄弟,出院也不去接我?”
两个人转过头来,一见到王风,眼里露出喜悦的光芒,只不过瞬间又消失了,忧伤,一种强烈的忧伤充斥在整个宿舍。王风顿时感到不妙,问了一句:“大头呢?他还没回来?”
罗波眼圈红了,这可不像是他的风格,他哽咽着说:“疯子,刚接到大头的电话,他妈妈去世了。”
王风不敢相信,前两天宋远平来看他还只说他母亲生病了,怎么就去世了呢?
看到王风充满疑惑的眼神,陈一舟说:“是真的,疯子,今天中午刘娟老师接到大头那个村村长的电话,说大头妈妈因为脑癌去世了,他还说大头的父亲几年前因为车祸死了,大头在家又是独子,所以要请两周的假在家料理丧事。”
王风完全呆住了,他竟然不知道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他非常后悔,甚至是痛恨自己以前对宋远平的捉弄,这个善良得可爱的兄弟,用憨笑回应着他和室友们的种种恶作剧。一想到这里,王风越发的不安,他要立刻到宋远平的身边,陪他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王风抬起头,他已下定了决心,脸上又充满了坚毅的神情,每当面临大事时,王风都是这副神情,这让他周围的人对他充满了信任。王风冲着罗波问道:“萝卜,你知道最晚一班去西陵县的车什么时候开吗?"
罗波立即理解了王风的意思,想了想回答道:“估计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应该有一班车。”
“不行,今天一定要去,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王风一刻也不想耽搁了。
罗波迟疑了一会说:“那,那就只能租车了。”
“租车就租车,走,咱们去问问价。”
三个人正准备出门,亚菲却来了,她也听说了宋远平的事,来找王风他们来商量,正巧听到他们说到车的事。亚菲说:“王风,车的事我来想办法吧。”见到几个人有些疑问,她解释说:“我爸一个好朋友是司机,我要我爸和他联系,让他送我们去一趟。”
王风大喜,冲着亚菲竖起了大拇指,紧接他又说:“那车的事就麻烦亚菲了;长腿,你去刘娟老师那儿请给我们请三天假;萝卜,你和我去买鞭炮。”这时的王风,颇有大将之风,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亚菲看着这个瘦瘦的男生,不知不觉多了份信赖。
正当王风把事情安排妥当,门外却传来怯怯的声音:“王风,我也要去看看大头。”人影一晃,宁小雨走了进来,几天没理睬王风,忽然要和他说话,并且是请求他,这让宁小雨有些不安。
王风没有半分迟疑说:“好吧,一起去吧。”
宁小雨感激地冲着王风笑了笑,亚菲也高兴地看着这一幕。宁小雨转身要走,她急着回宿舍准备,王风却叫住了她,温言提醒她说:“小雨,回去把红色的鞋子换了吧。”
宁小雨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她吐了一下舌头,难为情地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疯子。”
一旁的亚菲笑了,那个活泼,古灵精怪的宁小雨似乎又回来了。
第十五章
下午三点多,一辆银灰色的丰田商务车停在校门口,王风等人陆续上了车,宁小雨一上车就惊喜地说:“杨叔叔,是你开车送我们呀!”
罗波好奇地问:“小雨,你认识开车的师傅?”
宁小雨得意地回答说:“当然呀,他是亚菲她爸爸的,哎哟……”
她差点说出“司机”两字,亚菲偷偷用手掐了她一下,亚菲笑道:“杨叔叔是我爸的朋友,我和小雨经常坐他的车,所以小雨也认识,杨叔叔,我说得对不对?”
开车的杨师傅带副墨镜,派头十足,听到亚菲问他,脱下墨镜,转过头来,冲着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发动了车。
从东兴市到西陵县只需要两个多小时,七座商务车坐起来舒适平稳,这是王风有史以来坐如此高档的车,他本应该充满新奇的,可是此刻他的心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什么也不在乎,只想着快点见到他可怜的兄弟。一路上大伙儿都很少说话,车厢里气氛有些凝重。
杨师傅车开得很快,刚两个小时就到了西陵县境内,在一座加油站旁边,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那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站在车前抽烟,看见亚菲她们的丰田车时招了招手,杨师傅把车缓缓地停下来,摇下车窗,那个小伙子把烟掐了,一路小跑过来,满脸笑容地说:“你好,我是西陵县政府办的小孙,我带你们去杨树村。”
王风一路上正担心怎么才能找到宋远平的家,没想到杨师傅不声不响地早做了安排,还是县政府的人带路,看来亚菲父亲的这位司机朋友是个神通广大之辈。
跟着黑色小车往前开,路越来越难走,丰田车开始颠簸起来,宁小雨有点晕车,脸色变得苍白,额头出现了细细的小汗珠,正难受间,一盒清凉油递在她面前,耳边响起王风的声音:“涂一点在太阳穴上吧,可能会有用。”宁小雨乖乖地听了王风的话,涂上清凉油,靠在亚菲的肩上,闭上眼休息。
到了杨树村口,车辆已无法通行,宁小雨如释重负地第一个下了车,村口还站着一个中年人,看见县政府办的小孙,赶紧上来递烟,小孙接过烟,领着他来到杨师傅面前说:“他是杨树村的马村长,等会由马村长带同学们去宋家,老杨,你今天就随我去县里休息吧?”
杨师傅看着亚菲,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亚菲说:“杨叔叔,今天麻烦您了,您就和这位孙大哥去县里吧,等两天来接我们就行了。”
等两辆车走后,马村长招呼王风他们说:“同学们,跟我走吧,不远了,宋家就在前面的山坡上。”
天色慢慢地有些暗了,山路崎岖,旷野风大,呜咽而过,远远地听见有鞭炮的声音,空气中还弥漫放过鞭炮后硝土的味道。一行人爬上山坡,迎面看见一幢低矮的土坯房,房前房后摆满了花圈,每个人都带着白色的孝帽。马村长一来就大声喊道:“平伢仔,你同学来了!”
从堂屋里匆匆跑出来一个人,白衣白帽,腰间还捆着稻草绳,眼睛红肿,满脸戚容,正是王风他们的兄弟宋远平。
兄弟们此刻相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几个人抱在一起,王风喊了声:“大头,我的好兄弟。”
宋远平此刻见到朝夕相处的兄弟,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悲伤痛哭一一涌上心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再看看宁小雨,早已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亚菲一个人走到晒场一侧的一棵大杨树下,此情此景,她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经历,她不想,也不敢去看了。
四兄弟抱头哭了一场,才由宋远平领着进屋去给他母亲烧香磕头。
堂屋前摆着一张方桌,宋远平母亲的遗像摆在正中间,四周是纸人纸马,香案供果,桌子前是稻草编的蒲团,宋远平就跪在桌边,给每个前来磕头的人回礼。堂屋昏暗,里面坐着几个女人哀哀地哭,亚菲上完香立刻走出堂屋,再多呆一分钟都会勾起她内心最不愿触碰的回忆。
王风走到晒场,看见亚菲独自站在树下,肩膀一耸一耸,好像在低低地哭泣,这种情形他曾在龙兴寺见过。亚菲,这个总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的身上究竟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秘密?王风慢慢走过去,站在亚菲身边说:“亚菲,进屋坐吧,外面风大。”亚菲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泪,轻声说:“王风,大头真可怜,我好难过!”看着亚风无助的样子,王风很想去搂住她,给她全部的力量。
到了夜半时分,天凉如水,堂屋里用山上刨来的树兜生起了火,烟大呛人,从来没有这样经历的两个女孩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
乡村的夜晚静得可怕,一阵急促的鼓声打破夜的宁静,鼓点如雨,听众的心随着鼓声一颤一颤。劝亡歌开始了,歌者声音苍凉,一声声如泣如诉:“儿呀,娘亲走了,你回来再也吃不上娘亲手给你做的热面条了;儿呀,娘亲走了,你回来再也看不到娘站在山坡向你招手了。”宋远平惊天动地地喊了声“娘啊”,长跪在地,泪流满面,坐在一旁守灵的兄弟们也陪着跪在身后哭了起来。
第十六章
一宿未眠,天亮之前王风才在柴火堆边倚墙打了会盹。在似醒非醒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水镇,沐浴在无忧无虑的夏日的阳光下,赤脚奔跑在清清的河水中。亲人的笑脸,走马灯似地一个一个在眼前浮现,忽然,一个纤细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王风,王风。”
王风努力睁开眼,看见亚菲站在身边,他一时之间有些糊涂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摆摆头,试图驱走倦意。亚菲说:“外面好美的雾,你陪我走走吧?”
王风环视四周,兄弟们都横七竖八地或趴或躺睡得正酣。宋远平靠在桌边沉睡着,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也许在梦中他又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母亲,王风一阵心酸,把食指放在嘴边轻声“嘘”了一下,亚菲会意地点点头,两人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门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乡村的雾是乳白色,不停地翻滚着,湿湿的,糯糯的,涌进脖颈,像鹅毛轻搔着痒,像少女轻呵着气,一会儿便湿了头发,润了眉毛。
王风和亚菲沿着屋后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一路上满是落叶、松枝,偶尔还有野兔窜过。王风指着山上的树,告诉亚菲哪是无花果树,哪是板栗树,告诉她油桐和桃的区别,这些都是亚菲闻所未闻的东西,她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到了山顶。
山顶风大,雾气急剧地涌动翻腾着,太阳出来了,光线透雾而过,刹那间瑞气千条,霞光万道,亚菲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被山风吹起裙裾,飘飘然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王风看着她秀丽无匹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雾珠,一时之间出了神,他由衷地赞道:“亚菲,你真美!”亚菲没想到王风会当面赞美她,脸都羞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却美滋滋的。
下山的时候路有些滑,王风小心翼翼地牵着亚菲的手,两个人都默不做声,心底却都有种异样的感觉,亚菲的心,开始慢慢接受牵着她的手的这个男生了,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牵手究竟意味着什么。
快到宋远平家的时候,却看见宁小雨站在房前。她一看到亚菲,便火急火燎地把她拉到一边,轻声埋怨道:“亚菲,你刚才去哪了?我都找你好久了。”
亚菲好奇地问:“小雨,什么事这么急?我刚刚到山顶去散步了。”
宁小雨突然变得很扭捏,又生怕别人听见,悄悄地在亚菲耳边说:“亚菲,我要上厕所了。”
亚菲“扑哧”笑了出来,说:“小雨,你要上厕所了找我干嘛,我又不知道厕所在哪里。”
宁小雨又急又气,嘟着嘴说:“亚菲,你不知道,大头家的厕所就在猪圈旁边,我进去的时候两头猪就看着我,我,我,我害怕……”
亚菲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蹙着眉头想了一会,觉得自己根本处理不了如此匪夷所思的难题。她把王风喊来,告诉他这件棘手的事情,王风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把猪从猪圈里放出来,到时候再把它们赶回去。”
宁小雨一听说王风要去赶猪,顿时来了精神,吵着要去帮忙,她又是跺脚,又是挽袖子,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弄得王风在一旁哭笑不得,他说:“小雨,呆会赶猪的时候站远点,别到时候冲到你身上了。”宁小雨一想到猪圈里两头猪的样子,感觉还是有点可怕,不由得迟疑起来。亚菲劝她说:“小雨,咱们就别给王风添乱了,让他去赶吧,咱们远远看就行了。”
王风到了猪圈,也许是这段时间没人给它们喂食,看到有人来,发疯似地叫唤,王风把猪圈门一打开,两头猪猛地冲了出来,直接跑到坡下的一块菜地里去了,宁小雨看到刚才猪冲出来的架势,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
约摸八点钟光景,村上又有人来吊孝,鞭炮一响,所有人都醒了,对于宋远平来说,残酷的生活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乡下办丧事,一般会搭棚,吃饭的桌子板凳就摆在棚里,吃的是流水席,几挂鞭炮一放,几桌人一凑齐就开餐,乡下人吃饭快,夹菜也快。吃中饭时亚菲碰巧和乐器班子的人坐在一桌,一碟花生米上桌,亚菲起身去盛饭,转身回来,一粒花生米也没有,只剩下空碟子在桌上乱转,亚菲大感气闷,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下了桌。
午后,亚菲对王风说:“王风,听说你的家在阳县水镇,距这里不远,我想去看看。”
王风吓了一跳,说道:“大小姐,不远也要坐一个小时的车,咱们在这到哪里去找车,难道你想走路去?”
亚菲却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上了心,她心情不好,想换个环境,“我让杨叔叔开车来接我们,咱们快去快回。”
一想到回水镇,大半学期没回家的王风动了心,他问亚菲:“你怎么联系杨师傅呢?再说老麻烦人家也不好吧?”
亚菲没有回答王风,她找来了宋远平,要他领着她去村委会。
村委会在山脚下,房子不大,略显破败,看来杨树村的经济状况不太好。村里仅有一部摇把子电话,平时都由村会计保管,没有村书记或者村长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用这部电话。亚菲找到了马村长,说要打电话找县政府的孙秘书,马村长知道亚菲她们是孙秘书带来的,便爽快地答应了。
不到一个小时,杨师傅的丰田车就到了村口,宁小雨听说亚菲要去王风的家乡水镇,也很想跟去看看,可是昨天的晕车令她心有余悸,当天去当天回,四个小时车程,她想想都害怕。宁小雨决定不去了,她又吵着不准罗波和陈一舟去,要他们在这里陪她,两个人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第十七章
水镇在西陵县北方,有一条省级公路直达,一路上车不多,杨师傅把车开得飞快,两边的房子和庄稼一晃而过。对于亚菲和杨师傅的关系,王风感到有些奇怪,亚菲喊他叔叔,但这位叔叔却对她百依百顺,甚至什么事都征求她的意见。王
风几次想向亚菲问个究竟,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才开了一个小时,远远地,王风看见了那座熟悉的桥,他兴奋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指着前方说:“亚菲,你看,水镇到了。”
水镇客运站在桥边,杨师傅把车停在了里面,亚菲对他说:“杨叔叔,您在这儿抽支烟,休息一下,我和王风去水镇转转。”杨师傅不加思索地答应了。
水镇只有一条街道,水泥路面,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不过也算得上干净,看上去让人清爽。两边大多是摊铺,卖衣服、杂货、小吃的都有,也有两层的楼房,那都是公家单位,信用社、卫生院、邮电局之类一。水镇人不多,居民之间彼此都认识。一路上认识王风的人也不少,看见他身边漂亮的女孩,都好奇地指指点点,还有些故意大着嗓门问:“王风,带女朋友回家了?”王风没想到一下子成为了焦点,又尴尬又担忧,他怕亚菲听了众人的打趣而生气,偷偷地瞄了她一眼,亚菲倒是神态自若,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沿着街道走上三五百米就看见一长排平房,这些房子都是属于水镇房管所的,租给水镇居民住,每年按住房面积收租金。王风的家就在这一排平房的第三家,门上贴着“最清洁”,这是水镇居委会挨家挨户评比之后贴上去的。
推开门,第一间房是王风和他弟弟王雷的,没人住,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满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和兄弟俩小时候的照片。亚菲仔细地看着照片,指着其中的一张笑道:“王风,你小时候长得好像根豆芽菜”,王风没答腔,因为他小时候诨名就叫“豆芽菜”。
往里走的第二间房住着王风的外婆,房里没人,王风知道外婆准在后面的院子里。亚菲惊叹道:“王风,你们家的房子好深呀!”
经过第三间房,来到小院里,外婆正坐在掎子上打盹,老人家满头银发,穿着蓝黑布衣,一只懒猫伏在脚头呼呼大睡。王风走上前去,喊了声:“外婆!”外婆醒了,一抬头见到最疼爱的孙儿,又惊又喜,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风儿呀,你都好久没回来了,外婆想死你了!”边说还边用手抹眼泪。这时亚菲也跟着喊了声:“外婆好!”王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向外婆介绍亚菲。
王风的父母亲都还在上班,外婆坚持要给两个孩子做饭,亚菲看到外婆裏了脚行动不便,便扶着她进了厨房说:“外婆,我们刚下车,不想吃饭,您给我们下两碗面吧?”外婆看着漂亮的亚菲,越看越喜欢,一迭声地应道:“好好好,外婆这就给你们下面。”
面条端上来了,每个人的碗里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外婆还端来亲手泡制的腌菜,看见他们吃得香甜,脸上都乐开了花。那只懒猫又蜷缩在亚菲的脚边,眼巴巴地盯着她,似乎在索要吃的,外婆轻轻地踢了它一脚,它“喵”地一声,极不情愿地躲在墙边去了。
吃完面,亚菲要王风带他去逛逛,外婆说:“风儿,带你的同学去看看仙女湖吧”,王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跟外婆说了声再见,便领着亚菲出门而去。
出门一路向东,走过一座桥,前面有很长的一段坡,坡两侧杂草生花,树高林深,无数野鸟藏身其中,鸟鸣声悠扬宛转,让人感觉置身于花鸟世界。两个人边走边看,浑然忘了时间。
走完这段坡,前面便是一座大坝,大坝上长满了草,还用晶石嵌成了三个大字:仙女湖,几里路远也能看得到。
走到大坝上,眺望远方,湖面上烟波浩渺,湖两边山石嶙峋,近处看,湖水碧绿,清澈见底,一群群的小鱼在岸边游来游去,阳光下泛起银白的光芒,风吹湖面,波光粼粼。
亚菲问道:“王风,湖里有船吗?咱们去坐船吧。”王风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没有看到船的踪迹,他怕亚菲失望,便提议说:“我带你去湖两边的山石上走走吧,不过要小心,没有路的。
亚菲见四下无人,弯下腰脱下鞋袜,拎起来冲着王风说:“喂,你是男子汉,你帮我拿着。”王风从没见过亚菲这种小女生做派,不由得笑了,亚菲赤着脚嗔道:“你笑什么?”话音未落,自己也笑了起来。
王风带着亚菲爬上湖边一块巨石上,巨石顶端突在湖面上,慢慢往前走,探头往下看,湖水绿幽幽地深不见底,似乎有寒气冒上来,亚菲光脚站在石头上,秀发飞舞,王风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亚菲随时要离他而去,他有些害怕了,走上前去,拉住亚菲的手。亚菲转过身来,一双美目凝视着王风,她没有动,一只手任由王风握着,俏脸羞得通红。她轻声说:“王风,我累了。”王风牵着她的手盘膝而坐,亚菲把头靠在他肩上,王风忽然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天边极远处,太阳把远山上的白云染成金色,霞光从云缝中透过来,照在巨石上这对依偎着的年轻人,把他俩也染成了金色,亚菲轻轻地吁了口气,合上了长长的睫毛,内心里充满了平安喜乐。王风侧过头看着娇羞无限的亚菲,一时之间不由得痴了。
第十八章
两个人依偎在湖边,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火烧云,谁也没想着离去。亚菲忽然打了个寒颤,王风温言道:“亚菲?”
亚菲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身体却靠得更紧了。王风又等了一会,寒气更重了,他有些担心,准备再催催,亚菲却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说:“走吧,走吧。”
从仙女湖回去,王风带着亚菲走了一条鲜有人走的小路,有些地方蒿草半人深,步行颇为艰难。已过中秋,路两边的树叶由翠绿换成了金色,放眼望去,满目金黄,山坡下有一条小河,正是枯水季节,水浅而清,水藻像柔软的长发随着流水轻轻地摆动。
王风向亚菲说起夏日里在水里钓鱼摸虾的趣事,亚菲含笑听着,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她要王风许诺,明年暑假一定要带她来玩,王风没有考虑便一口答应了。
再回到王风家中,王风的母亲早已在家等候,她听说王风还带了个女孩子回家,不免有些担心,想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风向母亲讲述了事情的原委,通情达理的母亲理解了王风,再加上亚菲的乖巧懂事,她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到了五点多钟,王风的父亲还没有下班回家,王风担心杨师傅久等,便和亚菲一起告别了外婆和母亲,匆匆赶往客运站,走了很远回头看,外婆倚在门边他向们招手。
杨师傅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又抽了几支烟,正等得几分不耐烦的时候,两个人回来了。上车后,他从后视镜上看到了两人亲昵的神情,不禁皱了皱眉。
杨师傅原本是特种兵出身,退役后被亚市长一眼相中,做了他的司机,跟着亚菲的父亲已超过十年了。为了报答亚市长的知遇之恩,他可谓是忠心耿耿,对于从小看着长大的亚菲,更是内心疼爱。他生性不善言辞,外表严峻,亚菲却知他性子极好,小时候遇到不顺心的事,常常找他倾诉,只是后来家遇变故,亚菲逐渐封闭了自己,才慢慢地和他有些生疏。
自从亚菲生母过世后,杨师傅从未在亚菲的脸上看到如此幸福的表情,他知道这些变化都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瘦弱的男生,该不该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亚市长,杨师傅心中犯了难。
水镇以南三十里是临岗镇,镇子不大,却出了个鼎鼎有名的二流子,二流子是阳县人对于那些好吃懒做,偶尔偷鸡摸狗的无赖的一种称呼,这个人姓刘,三十多岁,家里排行老二,麻皮脸,人送外号刘二麻子。他有个表哥在临岗镇派出所当所长,又仗着自己一身蛮力,邀了几个小兄弟,把个临岗镇闹得鸡飞狗跳,当地人是敢怒不敢言。
这一天黄昏,刘二麻子喝了点酒,坐在公路边一个卖水果的小摊前休息。杨师傅开车经过此处,不小心一只鸡突然从路边窜了出来,杨师傅来不及刹车,当场把这只鸡压死了。
杨师傅下车看了看,鸡已经死了,他想赔点钱给鸡的主人,四下里只有水果摊有人,他便冲着刘二麻子问道:“大兄弟,你知道这只鸡是谁的吗?”
刘二麻子一见天降好事,大喜过望,张口答道:“鸡是我的,你压死了你赔,拿两百块来。”
杨师傅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知道今天碰到了无赖,嘿嘿一笑,转身上车,不再搭理他。
刘二麻子失了面子,踉踉跄跄拦在车前,指着坐在驾驶室的杨师傅嚷道:“狗日的把老子的鸡压死了还想跑,给老子下来,赔钱!”
杨师傅自然不会与此等泼皮无赖一般见识,稳稳地坐在车里任凭他在外面叫嚣。亚菲见刘二麻子骂得难听,和王风一起下了车想去劝劝。
天色已暗了下来,刘二麻子的小兄弟们此时也聚了过来,他愈发地得意,鸡的价码也由最初的两百涨到了三百,鸡的真正主人也站在人群中,可惜他不敢说真相。
亚菲走上前好言劝道:“大哥,鸡死了是我们不对,我们赔你二十块钱行吗?”
“二十块钱?”刘二麻子转过身来,满身酒气地冲着亚菲说,“你当老子是叫花子吗?二十块钱想打发老子。”
亚菲见他说话粗鄙,皱了皱眉,转身想走,哪知刘二麻子一把拉住她说:“想走,没那么容易,给老子拿钱。”旁边一众二流子也跟着起哄:“赔钱,赔钱!”
王风见刘二麻子拽住亚菲的胳膊不放,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指着刘二麻子低声吼道:“放手!”
刘二麻子斜着眼瞥了一下王风,怪声怪气地说道:“你又是哪根葱?给老子滚一边去。”
王风试图去掰开刘二麻子的手,谁知那家伙吃了酒,酒劲正大。王风情急之下张口便咬,刘二麻子“哎哟”一声松开手,指着王风大骂道:“你他妈的属狗呀,你咬老子,老子打死你。”王风也不理他,拉开车门,护着亚菲上了车。刘二麻子伸手扯住了王风的衣领,拳头没头没脸地砸了下来。王风人瘦力小,但还是咬着牙挺着,吭也没吭一声。坐在车上的杨师傅赞许地点点头,他之所以没有出面,主要是想看看亚菲喜欢的人究竟怎么样,现在看来,小伙子倒还真是个硬骨头,这一点很对他的脾气。
亚菲见王风被人打,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望着杨师傅哀求道:“杨叔叔……”杨师傅笑着摆摆手说:“怎么了,亚菲心疼了,行行行,我去帮帮那小子。”亚菲听出了杨师傅的话外音,又羞又急,一转脸,赌气不理他了,杨师傅哈哈一笑,推开车门便下了车。
第十九章
挨了十几拳后,王风的嘴角青了一大块,眉骨也破了,血滴下来糊住了左眼,但他弯腰死死地抱住刘二麻子的双腿,阻止他去开车门。刘二麻子大感不耐,发一声吼,扬起双手准备把王风掀翻在地,斜刺里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铁钳一样抓住他的一只手腕。刘二麻子定神一看,来人满脸含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正是先前在驾驶室的杨师傅。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杨师傅劝道。
“算了,说得轻巧。"刘二麻子用尽全身力气一挣,却纹丝不动,心中大怒,另一只手又挥拳打来。
杨师傅见他执迷不悟,也动了真气,头一侧,躲过来拳,撒开手指,冲着刘二麻子的麻皮脸啪地一掌,打了他一个满堂彩,刘二麻子顿时觉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
先前还在一旁喝彩叫好的一众二流子见刘二麻子吃了亏,都愤愤不平,分别抄了顺手的家伙把杨师傅团团围住。
“什么人在这里打架?都跟老子到派出所去。”几个身着警服的人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为首的人一脸横肉,手执警棍指着众人喝斥,另外几个警察忙着驱散围观者。
刘二麻子见了来人,大喜过望,他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指着杨师傅说道:“大表哥,你来得正好,这个外地佬开车压死了我的鸡,我要他赔钱他不干,还动手打人,你看我这脸都肿了。”
刘二麻子口中的大表哥正是为首的那名警察,他叫梁正龙,临岗镇派出所所长。梁所长打量了一番杨师傅,见他气宇不凡,开的又是进口车,担心此人有什么来历,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同志,有什么事去我所里说说吧。”
杨师傅见刘二麻子开口叫他表哥,知道今天此事不得善了,嘿嘿一声冷笑,两眼望天,不再理人。梁所长怒火中烧,做了个手势,几个警察走过来,推搡着杨师傅去了派出所。亚菲见势不妙,要王风跟着去,自己一个人偷偷溜下车去给她父亲打电话。
到了派出所,梁所长也不问事情原由,和刘二麻子一嘀咕,连鸡带药费索要五百块钱,丝毫不管站在一旁的王风眼角边还淌着血。杨师傅根本不在乎几个人怎么商量,他见亚菲没有跟来,知道她去找救兵了,大剌剌搬把凳坐下,跷起二郎腿抽起烟来,王风到了派出所起初还有几分惊慌,见杨师傅如此镇定,也慢慢放下心来。
梁所长威逼了一阵,杨师傅还是不为所动,正考虑是不是上点手段,外面远远忽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
梁所长冲出门,只见远处一辆警车开道,后面跟着两辆轿车急速地往临岗镇方向开来,梁所长犯疑了,对一旁的警员问道:“今天接到过上级要来检查的电话了吗?”警员们都茫然摇摇头,梁所长见车越开越近,急忙整理好仪表,前去迎接。
车刚停稳,车门打开,依次走出好几个人,梁所长倒吸了一口凉气,来的几个人全是县里的头头脑脑,领头的人他最熟悉,阳县公安局局长赵勇。他赶紧一路小跑上前,想去握住赵局长的手,赵勇把手一摆,神色严峻地对他说:“梁正龙同志,你闯大祸了!”
梁所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正想开口询问,后面一人却黑着脸道:“梁正龙,被你抓来的杨师傅关在哪?”梁所长一看,问话的是政法委宋书记。梁所长这才知道今天自己惹了大人物,急忙辩解道:“宋书记,杨师傅我没关,只是请到所里来问几句话。”宋书记听了这话,脸色才稍有缓和,紧接着又说:“快带我们去见人。”
小小的派出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刘二麻子见势不妙,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赵勇见到凳子上坐的人,知道此人是杨师傅,上前两步,热情洋溢地握住他的手说:“杨师傅,我是阳县公安局局长赵勇,今天的事我才知道,我代表警方向你道歉。”
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王风看得是眼花缭乱,他见平日里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人物排着队地一个个和杨师傅攀谈,对于他的身份愈发感到神秘。杨师傅随意和官员们聊了几句,转过身关切地问王风:“怎么样,小兄弟,还挺得住吧?”
赵局长等人见杨师傅如此关心这个学生模样的人,不免有些吃惊,宋书记又板着脸问梁所长:“怎么回事,是你的人打的吗?”梁所长四处望了一下,不见刘二庥子的踪影,心中暗暗骂了他一句,又陪着笑脸说:“这真不是我的人打的,我马上派人带他去看医生,一定治好,一定治好。”
王风被人领着到了镇卫生院,眉骨破了,需要缝两针,缝针的时候亚菲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就陪在王风身边,见王风疼得直冒冷汗也没吭声,她顾不得别人笑话,伸出手去拭他额头的汗水,王风感受到亚菲柔软的手指传来的温暖,冲着她感激地一笑,似乎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夜幕终于彻彻底底地笼罩了整个大地,一辆丰田车开着雪亮的车灯急速地朝西陵县方向驶去。
第二十章
一路颠簸,夜里九点,车终于再次回到了杨树村村口。人一下车,仿佛突然掉进了黑暗之中,乡下的夜黑得深沉,纯粹,仰望夜空,星辰璀璨,连着远方稀稀疏疏的灯光,显得神秘而深邃。
杨师傅原本打算送亚菲去宋家,亚菲却想要王风陪她走走,欣赏乡村的夜景,便委婉地对杨师傅说:“杨叔叔,天不早了,您还是回县里休息吧,明天一早您早点来接我们回学校就行了!”杨师傅大概知道亚菲的心思,也不想做煞风景的事,叮嘱了王风几句便开车走了。
黑暗中,两个年轻人惊讶于乡村夜的美丽。王风望着亚菲,月华笼罩着她,仿佛身上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亚菲也没有说话,看着王风脸上的瘀青,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与怜爱。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好像时光都静止了,又好像时光流逝了一个世纪。亚菲伸出手,王风轻轻地把它握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充斥在他们心间,也许,这就是爱情,如此的突然而激烈,又是如此的幸福而美好!
快到宋家的山坡下了,王风的心慢慢地沉重起来,是啊,他的兄弟大头还在苦难之中。明天,按照乡下的惯例,天不亮宋远平就得送他母亲上山。一想到明天,王风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
“王风,你看!”亚菲忽然指着坡顶惊喜地说道。
坡顶上站着一个人,高举着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下依稀是陈一舟,他冲着坡下的来人大喊道:“疯子,是你吗?”王风远远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又出现了几支火把,星矢般地朝坡下冲了过来。
宁小雨跑在队伍最前面,她一见到亚菲就把火把扔了,一把抱住亚菲不停地埋怨:“你不是说六点之前回来的吗?现在都九点多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亚菲也很感动,拍着宁小雨的后背歉疚地说:“对不起,小雨,路上出了点事,让你担心了。”
宁小雨一听这话,松开亚菲,捡起地上的火把,仔细打量起她:“出什么事了,亚菲,你没伤着吧?”
亚菲嫣然一笑说:“我没受伤,倒是疯子又和人打了一架,光荣负伤。”
宁小雨这才看清亚菲身后的王风头上缠着绷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的心猛然一紧,正想去问问,陈一舟和罗波他们也举着火把来了。见到王风副狼狈样,一个个大吃一惊,纷纷上前询问原委,宁小雨插不上嘴,只得在一旁听着,眼里满是关切之情。她好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去,或许她去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啊,她去了,一切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天未亮,低低的哀乐声回响在山坡。要送母亲出门了,宋远平万分不舍,他捧着母亲的遗像,白衣白帽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列。后面八个村里的壮汉抬着棺木,王风他们都举着花圈走在最后面。一路鞭炮一路纸钱,宋远平三步一拜五步一跪,膝盖都跪破了,血肉模糊,他已经不知道疼痛了,只会哀哀地哭,看着都让人心碎。
宋家对面山坡有一块地,阴阳先生看过,说后有靠山为父母山,左右两边丘陵突起成犄角护卫之势,前有一条小水沟经过为玉带缠腰,是一块风水宝地,宋母的墓穴就选在那里,和几年前去世的宋父的墓并列。阴阳先生又说宋父墓后有大树遮蔽,导致墓穴常年不见阳光,对后人不利,宋远平的叔伯们听闻,立即连夜砍倒大树,依了风水之说。
从后山绕到对面山坡,三四里路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山路崎岖不平,路面上砾石,刺枝,一个个大坑小洼,行走起来颇为艰难,王风很担心城里来的两个女生,不时会瞄一眼,见她俩一切如常,两个人举着一个花圈,跟着队伍缓缓而行,这才放下心来。
终于到了宋母下葬的地方,墓穴早已挖好,此时山风凛冽,白色的纸钱漫山飞舞,送葬队伍举着的招魂幡吹得猎猎作响。亲人们先在墓穴里洒满了纸钱,又经过一番仪式后,在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和铳声中,抬棺的大汉们一声吼,将棺木放进墓穴中,宋远平两眼充血,厚厚的嘴唇干裂得起了泡,他跪在母亲的墓穴前,眼睁睁地看着一锹一锹的黄土将母亲埋没,从此天人永隔,今后纵使有千言万语,也换不回母亲的一声回应。
此情此景,亚菲又是何其的熟悉,她仿佛又回到五年前,她才上初二,最后一次在久病的母亲病床前,母亲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亚菲的脸,费力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温柔地对她说:“菲儿呀,妈妈要走了,乖乖地听话,想妈妈了就说,妈妈听得见的。”
“妈……”宋远平在母亲的墓前撕心裂肺地哭着。
“妈妈!”亚菲在心里轻声地呼唤。
送走了母亲,宋远平家里一片狼藉,杨师傅的车已到了村口,王风他们要回学校了,王风怕宋远平在家触景生情,劝他说:“大头,跟我们回学校吧,家里就交给你的叔伯去清理。”
宋远平的叔伯们都是老实本份的农民,也都劝他不要耽误了学业,早点回校,家里一切都由他们来管。宋远平环顾四周,家里破败不堪,也没什么牵挂,他又望了一眼对面的山坡,一新一旧两座坟,仿佛在守望着这个家,一行泪又情不自禁流了下来,点点头,答应了王风。
临走之时,四兄弟加上亚菲和宁小雨,跪在宋家晒场,遥对着对面山坡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洒泪告别宋家父母,往杨树村村口走去,宋远平一步三回头,只见一众叔伯站在坡顶挥手,唯独不见亲爱的娘亲。
不知何时,那首苍凉的歌又唱了起来:“儿呀,娘亲走了,你回来再也吃不上娘亲手给你做的热面条了;儿呀,娘亲走了,你回来再也看不到娘站在山坡向你招手了。”
第二十一章
回到学校,再次见到熟悉的宿舍,宋远平百感交集,恍如隔世,在兄弟们劝慰下,他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只是原本就话少的他变得更沉默了。有一次半夜里王风起来上厕所,看见他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偷偷地哭泣。王风知道,他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才是抚慰他最好的良药。
在罗波无可阻挡的情歌攻势下,物理系的小女生终于正式成为了他的女朋友。星期天一大早,罗波向室友们宣布说:“本人女朋友,物理系系花汪曼霞女士今日将正式到访本寝室,希望各位兄弟整理好内务,特别是长腿的臭袜子,还有你,大头,内裤塞枕头下面,不要搭在毛巾架上。”兄弟们都撇撇嘴表示对他的鄙视,不过看在他好吃好喝的份上,开始打扫寝室,以迎检的态度来迎接贵宾的到来。
汪曼霞九点左右到了罗波寝室,推开门,陈一舟一声令下:“起立,鼓掌欢迎汪小姐!”早已恭候多时的全体男生齐刷刷地站起来,一个个起劲地鼓掌,像电视里欢迎领导人物出场一样,弄得小姑娘脸上红晕滚滚,害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巴巴看着罗波,希望他来解围。
罗波干咳了一声,双手一压,掌声顿时停了下来,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汪曼霞小姐,请允许我正式向你介绍我的室友,最瘦的这位叫王风,江湖人称疯子,打架不要命,英勇负伤多次;最高是陈一舟,绰号长腿;这位脑袋最大,你就叫他大头;当然最帅的是本人,罗波,你也可以叫我萝卜。”话一说完,满脸得色,如果不是有客人,兄弟们早揍了他一顿。
汪曼霞听到每个人都有如此有趣的绰号,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是个很清秀的女孩,个子不高,笑的时候眼睛弯弯像月芽儿,鼻梁上有几粒雀斑,这倒让她平添了几分韵味。她问罗波:“你们每个人都有外号,那也给我取一个吧。”她的声音很悦耳,像银铃响过。
王风他们怎么敢给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子起绰号,都望着罗波。罗波面露难色,神情忸怩,兄弟们知道他向来鬼点子多,肯定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他说道:“我是给你想好了一个外号,就是说出来怕你生气。”
汪曼霞一听,倒来了兴趣,非逼着要他说。罗波道:“是你逼我的,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他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后,继续说道:“我想以后就叫你小雀斑。”
王风几个听到如此肉麻的称谓,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陈一舟学着罗波的声音道:“人家以后就叫你小雀斑,”他说完,哈哈大笑,接着又对王风和宋远平说:“疯子,大头,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咱们三人出去透透气,让他们俩继续肉麻。”三个人都笑着出了宿舍,留下一脸娇羞的小雀斑和得意洋洋的萝卜。
晨风吹过,挂在窗前的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早晨呀!
天一日凉似一日,校园里好些种阔叶树开始掉叶子了,一片片大树叶悄无声息地飘下来,落在头顶,打在肩上,这时候才感到深秋的来临。
到了穿毛衣的季节,女生中开始流行起打毛线围巾了。罗波在男生中最早收到女生送的围巾,当然是他的小雀斑织的。别看人家是理科生,织起围巾一点也不含糊,三天前罗波在宿舍宣称小雀斑要给他织条围巾,三天一到,罗波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雪白的毛线围巾,整日里戴着在兄弟们面前晃来晃去,开口闭口都是小雀斑这样好小雀斑那样好,惹得兄弟们艳羡之余又厌烦不已。
让人感动的是,班上的好几个女生都给宋远平织了围巾,班长高红甚至还给他织了件毛线背心,只是她低估了宋远平魁梧的身材,织得小了一点,宋远平收到后,二话没说就罩在了身上,虽然短了一点,看上去有点滑稽,但他一点也不在意,王风说他穿的是“温暖牌”毛衣背心,他不善表达,但心里很赞同王风的说法。
亚菲和宁小雨看到室友们都在织围巾,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她俩也买了半斤毛线、几根棒针跟着学起来。
初学者一般学的是平针针法,第一针平针,接着在右针上绕上二圈织一针平针,起大约十四针,依次类推,最后结上穗子,一条毛线围巾便大功告成。
宁小雨性子急,两公分的棒针在手上像外国人拿的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她花了好几天才学会最基本的针法,再看看亚菲,她已经学会了元宝针织法,开始学双元宝针了,这让她有几分气馁,她对亚菲说:“我怎么就没有你学得快呢?”亚菲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手指却像蝴蝶穿花般灵巧地来回编织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慢慢地快要织成了。
两周之后,宁小雨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她嫌难看,没有像别的女生那样拿去送人,而是把它压在箱底留作纪念。织第二条围巾时,她明显地自信了很多,进度也加快了,四天就织完了这一条,她觉得很满意,拿去给亚菲看,亚菲也夸她织得漂亮。宁小雨这时想到了王风,班上还没有女生给他送围巾,她想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送给他,一想到这里,她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长长的围巾像流水般从亚菲的手指里织出来,亚菲很享受这一过程,她买的是最好的羊绒线,手指摸着能感受到羊绒的温暖,她在心底想像着,那个瘦弱而又倔强的男生戴上她亲手织的围巾,该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想着想着,亚菲的心忽然变得甜蜜起来,她加快了编织的速度,想要尽快去完成。
两条围巾,却只有一个主人,有谁知道,这将会是喜还是悲呢?
第二十二章
王风大学期间第二外语选的是俄语,在他看来,俄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英语中一个名词,你需要考虑它的单复数,俄语更复杂,你还需要考虑它的阴阳性。比如钢笔,在俄语中它是阳性,而铅笔则是阴性,记忆这些啼笑皆非的东西让人感到很痛苦;更让人绝望的还是那个颤音,像新疆维吾尔族人的舌头打颤的音一样,每天含口水,像漱口一样地练习,王风整整练了两周才勉强学会。宋远平也跟着王风练,呛了几口水之后放弃了,罗波和陈一舟知难而退,根本就没练过。
教王风俄语的是位老教授,赋闲在家多年,学校原来一位教俄语的老师出国了,学校实在找不到人,只好请他出山。据说这位老教授来头不小,建国初期曾是中央某位首长的俄文翻译,文革时期受了牵连,在牛棚里关了十年,平反后就一直没再工作,这次学校请他来上课,老爷子热情很高,认认真真地写了讲义,每天还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来上课。可是他实在是太老了,说话口齿不清,上课还得用纸巾擦口水,原本就晦涩难懂的俄语让他教得云里雾里,上课时如听天书。
这天老教授上完课,已到了吃晚饭时间,老教授把王风叫过来,询问了一下学习情况,王风是俄语科代表,他简单地向老先生汇报了几句,便匆匆下楼去食堂吃饭。才走到二楼,宁小雨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拎着一个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她把袋子往王风手里一塞,说了句:“疯子,送你一件礼物。”不等王风答话,便一溜烟地跑了。他满心疑惑地打开手袋,里面放着一条洁白的围巾,看着宁小雨轻盈的背影,王风很感动,要知道急性子的宁小雨干这样的细活,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吃完晚饭,罗波带来了亚菲的口信:“疯子,亚菲要你八点到小竹林见面。”说完口信,他又加上自己的看法,“我说疯子,你是身材不如长腿,老实不及大头,长相又比不过本人,真不知道亚菲宁小雨她们是看上了你哪一点,难道你是给她俩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风听说亚菲邀约,心思早已到了小竹林,对于罗波酸溜溜的话也不在意,笑道:“萝卜,你有了小雀斑,就不要有什么其它的非份之心了好不好,要不要我给你的小雀斑说说,就说你暗恋我们班上的亚菲或者小雨?”
罗波有些急了,连连摆手道:“莫害我,莫害我,算我刚才胡说八道。”
七点刚过,王风就急着要出门,今晚起了点风,感觉有些冷,王风从袋子中把宁小雨送的围巾戴在脖子上,柔软的毛线贴在脸上,顿时温暖了许多,室友们都不在,王风关上门,匆匆奔小竹林而去。
小竹林是大学情侣们约会的地方,王风到的时候已经三三两两地有几对情侣坐在了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互相依偎,更有胆大的,在那里旁若无人地亲吻,看得王风是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王风看看表,才七点二十,正想做点什么打发时光,竹林一侧的小草坪那边却传来一阵音乐声。王风走过去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三个男生穿着宽松的蝙蝠衫,头上绑着红绸带,正随着放在一边的录音机播放的音乐跳霹雳舞。
八八年美国电影《霹雳舞》在中国上映,王风刚上高三,他和同桌宋小胖连看了三场,第一场是买了票,后面两场是藏在电影院厕所里,等工作人员清了场,后一批观众进场之后,他俩从厕所溜出来接着看。回到学校,许多同学都开始模仿电影里的动作跳起舞来,而王风是公认跳得最好的人之一。
王风听着熟悉的音乐,看着草坪上的三个人跳得正欢,一时技痒,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跳舞的三个人中个子最高的见状,勾了勾手道:“哥们,一起来吧!”王风正有此意,脱了外套,摘下围巾,和他们跳了起来。
太空步、机械步,身体各个关节的伸展弯曲,王风跳得淋漓尽致,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不时有掌声响起,几个人兴致愈发高涨,甚至还出现了徒手空翻的高难度动作。王风正得意间,忽然瞥见了亚菲,她也站在人群中,手上拎着袋子,满脸微笑地看着她。
一曲终了,王风和舞伴打个招呼,拿起地上的外套和围巾朝亚菲气喘吁吁地跑去,到了跟前,他说道:“对不起,亚菲,我不知道你来了。”
亚菲说:“我才来,看见你跳得正高兴,就没打扰你,看不出你的舞还跳得真好!”
王风穿上外套,又戴上围巾,有些得意地说:“高三时跟着电影学的,一年没跳了,好些动作都忘记了。”
王风忽然发现亚菲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亚菲,你今天约我来有事吗?”
亚菲没有回答他,却盯着他的围巾问道:“王风,这条围巾是小雨送的吧?”
王风不以为然地答道:“嗯,今天下午小雨给我的,奇了怪了,急性子的小雨还会织围巾,你还别说,她的手艺还真不错。”
亚菲心不在焉地“哦”了两声,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劲,王风温言问道:“亚菲,今天怎么啦,有事吗?”
亚菲抬起头,面色显得有几分苍白,表情也很不自然,她说:“王风,对不起,我可能,我可能出门时忘记关灯了,我先走了,再见。”话音刚落,不容王风说什么,她便匆匆走了,留下王风在原地怔怔发呆。
回到宿舍,一个人也没有。亚菲把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米白色的羊绒围巾,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亚菲抚摸着它,感受着它的温暖,心里却想着王风脖子上的那条围巾,她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慢慢地拆起手中的围巾,看着它又变成线,缠绕在自己的手上,内心柔肠百结,空空荡荡没了着落。
王风也独自坐宿舍,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场原本美丽的约会,就这样变成了误会,年轻的心呀,竟是如此的难以琢磨。
第二十三章
一连几天,亚菲都没怎么理睬王风。她不是个小气的女生,可是在这种事情面前,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她试图说服自己去原谅,她也知道自己在王风心中的地位,可是只要想到他脖子上的那条洁白的围巾,她就忍不住嫉妒,心中隐隐作痛。每当王风戴着围巾进教室,宁小雨都是一副满足而又痴迷的模样。亚菲的心乱了,像所有初次遭遇爱情的小姑娘一样,冰雪聪明的她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时间的脚步走得不紧不慢,不知不觉间,圣诞节快到了。对于外语系的学生来说,圣诞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学校吉它协会决定,为了庆祝圣诞节,决定在平安夜举行全校吉它大奖赛。王风做为大一新生中最杰出的吉它手,会长许光希望他能代表外语系取得好成绩。他还亲口承诺,只要王风能进入前三,下一任吉它协会就由他当会长。
王风对于吉它协会会长一职并不是特别感兴趣,重要的是他曾在心里向亚菲许下过一个诺言,等到他吉它学有所成的时候,他会挑选一首最美的曲子弹给她听,现在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他像着了魔一般日夜苦练,宿舍里的兄弟们都大惑不解。
又过了二十多天,距离吉它大奖赛只有不到十天了。这几天天色一直晕晕黄黄的,像是要下雪的征兆,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仅剩的几片枯叶摇曳着,或许过不了几天,一场大雪就会把它们带到地面,埋在土里,让它们静静地期待来年春暖花开的日子。
罗波从外面回到宿舍,赶紧关上门,边跺脚边呵气,他把围巾摘下,轻轻地放在床上,一转身,看见王风坐在床上,怀抱着吉它,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他问了一声:“疯子,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王风好像才发现罗波进来,抬头打了声招呼:“哦,萝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罗波哭笑不得,摇摇头说:“疯子,你练吉它走火入魔了吧,行行行,你赶紧把吉它放下,我跟你说个事,不过事先声明,听完了你别激动。”
王风见罗波表情严肃,不像在说笑,把吉它放下了,坐直了认真地听。
罗波说:“这几天,有个化学系的男生放学之后天天在校道上等亚菲,听宁小雨说,他昨天还给亚菲送了花,疯子,我怕你是遇上情敌了。”
王风听了,大感紧张,人坐得更直了,喑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罗波不知道他说的是指有人追亚菲不可能还是亚菲不可能喜欢上化学系的男生,但还是从王风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疯子,我劝你还是和小雨好了算了,瞎子都看得出小雨是喜欢你的。”
王风忽然从床上一跃而下,阻止了罗波继续说下去,他满脸严肃地对罗波说:“萝卜,是不是兄弟?”
罗波有些不解,但还是真诚地点了点头。
王风说:“你帮我打听一下化学系的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亚菲对他是什么态度。”一旦从音乐的痴迷中清醒过来,王风又恢复了理智,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这段日子他找过亚菲几次,亚菲对他都是不冷不热,难道真的是这个化学系的男生,一想到这里,王风的心都揪了起来。
到了晚上,宿舍的人齐了,罗波也带来了王风要他打听的信息。“疯子,你这次真遇上对手了,化学系的那个家伙叫孟非凡,大二,他爸是开矿的,家里很有钱,宁小雨说他一送就是三十六朵玫瑰,代表三百六十五天的爱,人长得也很潇洒,听说他很讨女生喜欢,疯子,祝贺你遇到这样的对手。”
王风听了罗波的话,内心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冷得彻骨。“怎么办,怎么办?”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问自己,另外三兄弟也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然间,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猛,陈一舟推开窗,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还夹杂着雪粒,他惊喜地喊道:“快看,下雪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先是雪粒,噼里啪啦地打在树枝、窗户上,落在地上,铺上晶莹的一层,慢慢地,无声无息地,雪花下来了,天地间一片静谧。晕黄的路灯下,雪花像飞蛾一般旋转,舞动,路上的行人也都竖起衣领,拉下帽檐,急匆匆地往回赶。
王风突然有一股冲动,在这大雪纷飞的时刻,他渴望有亚菲在身边,看着她仰起的笑脸,像雪莲花一般盛开的笑脸。他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青春的激情在下雪的这一刻彻底燃烧起来,王风穿好衣服,匆匆向室友们说声再见,便出门走进了冰雪世界。
亚菲在宿舍里正烦恼着,一大束玫瑰花摆在桌上,这让她成为全体女生羡慕的对象,连宁小雨也笑她,对她说:“亚菲,三十六朵玫瑰,那该多少钱呀?孟非凡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这些天,亚菲不知道王风在忙些什么,每天上完课就不见了人影,虽然在下课间隙找她说过几句话,但他总戴着那条刺眼的围巾,这让亚菲心里不舒服,不想去答理他。化学系的孟非凡,老实说,人长得英俊潇洒,对她百依百顺,可亚菲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连他送的玫瑰花,亚菲也懒得去管,放在桌上连正眼也没瞧上一下。
“下雪了,王风,你在干什么呢?”亚菲心里想着,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推开窗,望望外面的雪景。楼下,路灯昏黄,一个孤单单的身影在雪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着,雪花落满了头顶,衣领,他抬起头,冲着亚菲宿舍的窗户想大声呼叫,却又欲言又止。亚菲没有往下看,她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心里想着那个男生,几分恼怒,又几分温馨;而那个男生,此刻就在楼下,他在想,这一刻,这个名字是喊还是不喊呢?
雪还在下,很多秘密都在这大雪纷飞的时刻断了线索,唉,这又该怪谁呢?
第二十四章
大雪下了一整夜,罗波清早起床,推开门,雪的清冷扑面而来,冻得他打个了寒颤,哆哆嗦嗦又钻回被窝里去了。四个男生躺在床上,闲聊着天,听到隔壁宿舍有人惊喜地大喊:“天哪,好大的雪!”宿舍外的人行道上,几棵树枝承受不了雪的重压,“咔嚓”一声断了。
罗波闲得无聊,找上了陈一舟:“长腿,敢不敢到操场打雪仗?”
陈一舟笑了,说道:“萝卜,你是不是皮痒欠揍。”在寝室,只有他去挑战别人,罗波现在挑战他,在他看来,那是自寻死路。
罗波当然知道一个人干不过陈一舟,他鬼着呢,转过来他就开始搬援兵了:“疯子,大头,你们俩就眼睁睁地看到我被长腿欺负,别忘了,军训期间他欺负过咱仨的。”罗波说这话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希望唤起另外两人对弱者的同情。
听罗波提到军训,王风不禁悠然神往,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教官,不,婷姐,一切还好吧?”王风在心底默默地祝福。
宋远平这时说话了,一如既往地简单:“萝卜,我帮你!”
陈一舟眼见其他三人结成了统一阵线,丝毫不惧,哈哈笑道:“那还磨蹭什么,起来去打呗!”
四人来到操场,惊讶地发现到处是欢乐的人群,堆雪人、打雪仗;尖叫声、欢笑声,整个操场就是个大的游乐园。罗波眼尖,指着操场东边说:“快看,刘娟老师!”王风他们循着罗波手指的方向,看见刘娟老师带着班上的一帮女生也在打雪仗,宁小雨玩得最疯,满身都是雪,头发也乱了,银铃似的笑声老远都听得到。
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一片银装素裹,晶莹剔透,晃得人眼睛似乎都有点睁不开。王风在人群中找了一番,没有看到亚菲,他有些怅然若失。
陈一舟跑到了操场中央,两只手各拿了一个雪球,冲着三人大喊:“来呀,快来呀!”三人相视一笑,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捏成雪球,准备投入战斗。忽然间,“嗖”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雪团从王风耳边擦过,王风正在张望,“啪”的一声,又一个雪球正面打在他的脸上,冰凉的雪花溅进衣领里,冷得彻骨。王风不禁有些恼怒,一把抹去脸上的雪花,定眼一看,正前方有几个男生笑吟吟地看着他,其中一个高个子还抛着手中的雪球,做出跃跃欲投的姿势。
罗波把王风拉到一边,神色有些紧张,他说:“疯子,那边那个高个子就是孟非凡,看样子今天他是冲着你来的。”王风一听,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他紧走几步,来到孟非凡的前面,眯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罗波也赶紧把陈一舟和宋远平叫过来,一起去给王风撑腰。
孟非凡见王风这等模样,和身边的几个人笑着说:“哟,看样子有人不服气,想来真的了。”另外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王风哑着嗓子说:“你想怎么样?”
孟非凡回应道:“我知道你叫王风,也知道你和亚菲走得近,不过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我,孟非凡,正在追求亚菲,希望你知点趣,离她远一点。”
王风这时恨得牙痒痒,真想扑上去和眼前这个得意洋洋的家伙打一架,罗波拉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疯子,别冲动,这里人太多,刘娟老师也在。”
王风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对孟非凡说:“这里人太多,咱们换过地方谈一谈怎么样?”
孟非凡见王风约架,他也正有此意,爽快地说道:“行,今天下午三点,临江公园,不见不散。”说完,和身边的同伴扬长而去。
王风转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兄弟们,宋远平说:“疯子,打就打,不怕!”平时不言不语的他,关键时刻没有丝毫的含糊,罗波和陈一舟也都坚定地点点头,一股暖流悄悄地从心底升起,王风真诚地说道:“兄弟们,谢谢!”
临江公园在滨江江边,面积不大,平时只有一帮老头老太在这里锻炼,昨晚一夜大雪,雪深路滑,人都没来,只剩几只雪地里捡食的小鸟蹦蹦跳跳。
下午三点,王风四人来到公园,却见孟非凡带人早已在此等候,王风见他们人多,总共有十二人,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他自己早已豁出去了,对方来多少人他都会上,只是兄弟们免不了要跟着他受苦,他有些于心不忍。
罗波却好像有心事,不停地回头张望,忽然间从旁边的树林里又走出五六个男生,领头的却是王风的吉它师傅许光,他走到王风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疯子,打架的事怎么少得了我们,非得要别人说咱们外语系没男人吗?”说完,冲罗波挤挤眼,罗波这才放下心来。他担心自己这边人手不够,中午悄悄地去搬救兵了,这下援兵来了,他不禁大喜过望。
孟非凡开始见王风才来四人,有些小瞧他,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以为王风故弄玄虚,脸色忍不住阴沉下来。王风猛然间看到许光,开始还吓了一跳,见他前来助拳,内心充满了感激。
两方人马均已到齐,王风冲着孟非凡说道:“喂,你说怎么打,你和我单挑,还是一齐上。”
孟非凡笑道:“和你单挑,别人会笑话我,来都来了,就一齐上吧。”
这一架,整整打了一个小时,鸟惊飞了,树上的雪在奔跑厮打中簌簌落下,雪地里到处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每个人最后都精疲力尽,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脸上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受了伤。
王风和孟非凡躺在一起,王风气喘吁吁地问道:“还打不打?”
孟非凡摆摆手,有气无力地答道:“不打了,不打了,没力气了。”他接着说:“人人都喊你疯子,这样吧,你敢不敢脱光了跳到旁边的池子里,如果你敢,亚菲归你,我保证绝不再找她。”
王风倔脾气上来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在旁人的劝阻和惊呼声中,“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冰冷彻骨的池水中,王风双手拍打着水面,狂声吼道:“好凉快,好凉快!”
望着寒气直冒的一汪池水和在池水中忽上忽下的王风,孟非凡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对着他的同伴说:“是个男子汉,咱们走吧,别难为他了。”
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有激情燃烧的那一刻,此刻的王风,青春的激情正荡漾在这寒冷冬日的水中!
第二十五章
当罗波他们把王风从池塘里拉起来的时候,王风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睫毛上好像结了一层冰霜。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他穿好衣,又拉着他跑步,王风还是感觉掉进了冰窖,不停地颤抖。
这时候,许光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瓶酒,对王风说:“喝一口吧,喝了会暖和一些。"王风从未喝过白酒,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仰头,猛灌了一口,一股辛辣的酒味差点把他呛过气去。咳嗽了一阵,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身体却慢慢暖和起来。
许光见王风缓了过来,笑着说:“王风,今天的事干得漂亮,给咱外语系长了脸,我们有事先走了,以后有这种好事,别忘了给我们打招呼。”和许光同来的几个人也纷纷表示今天大开眼界,“疯子”的名号实至名归。
听了众人的称赞,王风摇头苦笑不已。在高中,他是班上最不起眼的人,想不到上了大学,打了几次架,竟然成了一方人物,看来“疯子”这个名头他想甩也甩不掉了。
许光他们走后,王风把罗波三人叫到身边说:“今天打的这场架,哥几个回去了谁也别说,谁也别告诉,特别是不能让亚菲知道。”
罗波三人对王风今天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大为折服,对他说的话言听计从,都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说出去。
几个人商量完毕,罗波见王风手中还剩大半瓶酒,酒虫子勾了起来,提议道:“疯子,为了庆祝今天的胜利,咱们找个地方把这瓶酒喝了吧?”陈一舟正有此意,连声叫好。四兄弟不顾浑身酸疼,一路滑溜出了临江公园,直奔酒馆而去。
亚菲这几天哪也没去,下雪天,宁小雨邀她去打雪仗她也没答应。她生性喜静,等室友们都走了,一个人泡杯茶,静静地躲在宿舍看书,这是最美妙的时刻。
这些天她正在读俄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书中安娜对于爱情的不顾一切让她心神激荡,她在心底暗暗问自己:“亚菲,当爱情真正来临的时候,你能向安娜一样,抛弃一切,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前几天回到家中,亚菲的父亲告诉她,她的美国姑妈,也就是亚市长的妹妹,希望亚菲去美国念大学。亚菲一口拒绝了,理由是她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在国内,她要陪着父亲。亚菲的父亲长叹了一声,把亚菲叫到身边,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菲儿,这几年苦了你了,爸爸知道,现在你长大了,终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生活,爸爸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亚菲没有说话,伏在父亲的膝头,就像小时候一样。自从母亲病逝后,父女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在一起了。
“我们企盼着幸福有一天会来到我们身边。它会伴随着我们,直至生命的结束。”亚菲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书中安娜的话,浑身充满了力量。
晚上七点左右,王风先是感到冷,躺在床上盖了两床被子还冷得发抖,宋远平端了一大杯热开水让他喝了,不一会儿,又感到浑身发热。八点多钟,人已烧得不行,罗波一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急忙里三层外三层给他穿好衣,带他去校医室。
夜里气温低,虽然雪停了,路面却结了冰,几个人背着王风好不容易走到校医室,孙医生却不在,罗波说:“我去找小雨,让她去喊同仁堂许老爷子的门,这时候恐怕只有她能让老爷子心甘情愿地起来看病了。”
陈一舟笑道:“就你鬼点子多,快去快去,我和大头背王风随后就到。”
罗波是在图书馆的自修室找到宁小雨的,他加油添醋地把王风的病情描述了一番,说得好像他已是奄奄一息一样。宁小雨紧张得书都来不及收,拉着罗波就往同仁堂跑,途中还摔了一跤,手都磕破了也没吭声。
不出罗波所料,宁小雨才喊第一声:“爷爷,开门!”里面就传来许老爷子惊喜的回答:“是小雨吗?等一等,爷爷马上就来。”罗波心里暗暗好笑,心想,这一老一少还真有缘份,弄得比亲爷俩还亲。
王风到了之后,许老爷子给他量了一下体温,四十点三度,老爷子都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服了退烧药。宁小雨见许老爷子神色凝重,又看到王风牙关紧咬,好像人都有些不太清醒,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一个劲儿地埋怨罗波,说他没有早点告诉她。
看到宁小雨急得直抹眼泪,罗波心里有些不忍,他觉得宁小雨真可怜。王风弄成这样全是为了亚菲,着急上火的却是毫不知情的宁小雨,这一切,谁又能说清楚。
此时的女生宿舍,亚菲还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忽然有室友进来说:“亚菲,上次送花的那个男生在楼下等你,说有话和你说。”
亚菲有点不耐烦了,心想也好,干脆今天把话挑明了,免得以后纠缠不清。她下了楼,见到孟非凡正在楼下张望,只是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手中捧着鲜花。
孟非凡这次看到亚菲,却有几分不好意思,他说道:“亚菲,我知道你们系的王风喜欢你,我不该打扰你们的,对不起,王风是个男子汉,我很佩服他,我祝你们幸福。”
亚菲有些莫名其妙,她知道孟非凡说这番话一定是有原因的。她邀孟非凡在校道上散散步,孟非凡答应了。一路上,在亚菲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孟非凡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听到王风为了她,竟然在冰天雪地中跳进水里,亚菲的心无比的温暖与感动。她没有想到,那么一个瘦弱的男生,为了她会不顾一切。亚菲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王风,她会抛下女孩子的矜持,告诉他这些天她的嫉妒,她的一切小心思,她想告诉他别再为她犯傻了,她会永远在他身边,谁也夺不走她!
第二十六章
夜里十点,同仁堂,小院外雪卧疏竹,院角梅花盛开,暗香袭人。宁小雨坐在王风床前,蛾眉紧锁,明亮的双眼凝视着他发烫而通红的脸庞,内心充满了忧虑。
站在一旁的罗波劝道:“小雨,回去吧,烧退了疯子自然会醒的,有许老先生在,他不会有事的。”
宁小雨头也没回,视线一刻也没离开王风,低声说道:“我想在这里陪陪他,你们先回去吧。”
罗波还想劝劝,陈一舟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算了,罗波叹了口气,和陈一舟、宋远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站在小院雪地里,罗波透窗回望,宁小雨孤单单的身影映在墙上,许老爷子的房内忽然传来一段戏文:“俏冤家。我待你是金和玉。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到如今中了傍人意。痴心人是我。负心人是你。也有人说我也。也有人说着你。”一向嘻笑自由的罗波竟也忍不住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亚菲匆匆告别孟非凡,赶到王风宿舍。对于亚菲来说,这么晚了去男生宿舍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今天不能见到他,不能亲口告诉他她的感情,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王风的宿舍漆黑一片,一个人也没有。“王风,你到底在哪里呢?”亚菲有些失望,又有些焦急。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刚到女生宿舍门口,却看见罗波三人从校门外走来。
宁小雨担心电灯太刺眼,特地关了灯,在房间里点了根蜡烛。院外冰冷彻骨,屋内烛火融融,宁小雨伸出手,轻轻地把王风的手握住,看着烛光下这张曾让她又爱又恨的脸,宁小雨内心充满了柔情。忽然间,王风的头动了一下,宁小雨吓了一跳,想松开手,谁知王风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宁小雨没有挣脱,她怕弄醒王风,就任由他握住,一时之间,又羞又喜,烛光下,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满屋子流淌着脉脉温情。
等亚菲问明事情原委,夜已深了,天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亚菲决意要去同仁堂,罗波他们没有告诉她宁小雨在那里,亚菲担心王风一个人没人照顾。虽说深夜去打扰许老爷子亚菲感到不安,但她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与思念,王风为了她可以跳进冰冷的水中,她为什么就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雪越下越大,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亚菲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她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这是青春之火,爱情之火,这团火让她无所畏惧,走着走着,她的脸上甚至挂满了笑容,马上要见到心爱的人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幸福?
许老爷子刚躺下,又听到有人敲门,他披衣下床,打开门,灯光下,亚菲站在门外,满身披雪。
许老爷子把亚菲领进院子,边走边嘀咕:“这小子有什么好,惹得小姑娘一个一个来看他。”
亚菲没有听清老爷子的话,她急着见到王风。推开许老爷子指的门,亚菲脸上的喜悦消失了,脸色变得苍白,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抓住门,坚持让自己不倒下去。
屋内,烛光摇曳,王风一动不动睡在床上,宁小雨坐在床边,脸依偎在床头,她也睡着了,王风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宁小雨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满足的神情。
亚菲的身体晃了两晃,一行泪水泫然欲滴,她默默地转过身,轻轻掩上门,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站在小院中央,任凭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身上,天地间一片静谧。许老爷站在房前,看看院外的亚菲,又望望屋内的宁小雨,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返身进屋,从屋内传来他苍老的声音:“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
雪一片一片下着,看来今年的冬天,注定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寒冷会是多久,又会有多么的寒冷!
第二十七章
王风清早醒过来时,烧已退了。宁小雨天不亮就离开了同仁堂,亚菲更是深夜就走了,他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桌上蜡烛早已燃尽,留下一滩烛泪,石阶上、小院外深深浅浅的脚印被一夜大雪掩埋,谁来过?谁又走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平安夜来了,全校吉它大奖赛在万众瞩目中正式开始。东兴大学大礼堂,各个系的吉它高手汇聚一堂,或民谣,或古典,或浅唱低吟,或热情奔放,给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的观众带来一场音乐盛宴。
在许光特意关照之下,王风排到最后一位出场。让新生演压轴大戏,这是最近几年吉它大奖赛的头一次,许光却对此充满信心,他听过王风弹的曲子,知道他的功力已远远超过同届新生,登堂入殿,达到了高手的行列。
后台的王风有些烦躁不安,他不是对自己吉它水平有怀疑,而是他担心亚菲不会来。这几天亚菲对他更冷淡了,甚至连面也不愿见,兄弟们似乎知道什么,却都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不愿告诉他实情,这让王风大为恼火。其实兄弟们也是一番好意,见王风急着准备大奖赛,知道大奖赛对于他的意义,不告诉他那天的情况只是不想让他分心罢了。
“最后为我们演奏的是来自八九级外语系的王风同学,大家欢迎!”主持人说完,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尤其是王风助阵方队,在罗波的带领下,一起有节奏地喊着:“王风,加油;王风,加油。”
王风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让他不禁眯起了眼,他今天穿着许光为他租来的西服,还打了领带,头发特意打了摩丝,看起来比以前帅气了不少。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同学们都在,唯独没有亚菲,他忽然有些伤感。这几个月来的努力,全是为了她,为了那个承诺。现在他来兑现承诺了,而她却不在,难道在她的心中,真的就没有他的位置?难道以前的浅语低笑,种种的美好,都是不经意的过往云烟?
王风站在舞台上,舞台很大,他显得有些单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王风沉思了一会儿,拿起了话筒,目光看着远处,似乎在对一个人说话,又好像对全场的人倾诉,“我是一个穷学生,连一把吉它都买不起,如果不是一个朋友的帮助,我不可能有机会站在今天的舞台上。我曾向这个朋友承诺,等我练好了吉它,一定选一首最美的曲子弹给她听,今天我来兑现诺言了,你,又在哪里?”
王风说完,不禁有些哽咽,全场更是窃窃私语,猜测王风话里的朋友。台下的宁小雨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礼堂。
美妙的吉它声如水般响起在整个礼堂,王风演奏的是世界名曲《秋日的私语》,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感觉到在高大的梧桐树下,一对恋人坐在长椅上,在秋天和煦的阳光下,互相依偎着,说着让彼此都脸红的悄悄话。王风把所有想要说的话全倾注在琴声里,他的感激,他的思念,他的无奈与不解,还有对过去美妙时刻的眷恋,他希望亚菲能听到,在音乐的世界里,他像个孩子一样,敞开了所有的心扉。
一曲终了,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还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过了良久,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人们呼喊着王风的名字,就像在对待一个摇滚明星一样。
在大礼堂的最后一排,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亚菲站在那里,她没有像周围的人那样欢呼,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泪水肆意地在脸上流淌,这不是悲伤的泪水,是喜悦,是温暖,今晚,在王风的琴声中,她读到了什么是两情相悦,什么是心心相印,王风爱她,爱得那么深沉,那么热烈,亚菲决定放下所有的顾虑,勇敢地去迎接这份爱情!
曲终人散,王风像宝贝一样收拾好吉它,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舞台的,所有的舞台灯都熄了,只剩一盏壁灯照明。虽然当之无愧地获得了大奖赛的第一名,王风的内心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所有人他都不在乎,在他的心里,他只想弹给亚菲一个人听。
“就这样离开吗?”王风在问自己,他有些不甘心,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最后一排,一个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借着微弱的壁灯光芒,王风看清了,他的心一阵狂喜,是亚菲,她来了,她一直就在这儿!
王风大喊道:“亚菲!”亚菲嫣然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王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上前去,牵起她的手,凝视着她,又喊了一声:“亚菲!”朦胧中亚菲的脸似乎红了,嗔道:“傻瓜,我在这儿,你要叫多少遍?”
王风这时真的像傻瓜一样,嘿嘿地笑了起来,只是牵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好像怕他一松手,亚菲又突然会离开一样。
大礼堂外面,又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只是今天的雪花,格外的温馨而美丽!
第二十八章
王风回到宿舍,匆匆穿了件大衣便要出去,兄弟们的祝贺词都还来不及说,见他要走,齐声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去哪?”王风笑而不语,用手指了指窗外。罗波推开窗,亚菲正俏生生地站在大雪之中,冲着他挥手。罗波关上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捶胸顿足道:“冤孽啊,冤孽,疯子,你注定要死在女人手上。”王风哪有心思和他斗嘴,旋风般地出了门,留下身后兄弟们一阵哄笑。
王风和亚菲一路风雪出了校门,校门外那条宽阔的马路大雪天少有人走,显得冷冷清清。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无目标地走着,一路上几乎没说话,偶尔相视一笑,却如春风拂面,温暖无比。
在马路拐角有一家录像厅,一个老头坐在门口卖票守门,天寒地冻,他穿着臃肿的棉衣,面前摆着火盆,炭火正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王风和亚菲经过录像厅的时候,发现今天播的是一部苏联的电影《湖畔奏鸣曲》,亚菲最喜欢看苏俄的影片,央求王风陪她去看,王风正有此意,两人兴冲冲地从老头手中买了票进到录像厅。
掀开厚厚的布帘,电影早已开映,借着微弱的灯光两人找到座位坐下,才发现能坐个百十人的观影厅才稀稀拉拉坐了两三个人。这是一部爱情片,人物很少,给王风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满湖的芦苇和随风飞舞的芦花,电影的配乐也不错,凄美动人,只不过天太冷,脚趾头冻得钻心地疼,王风不能专心地去欣赏。
看完电影出来,门口有人在卖烤红薯,王风买了一个,拿在手上热乎乎的,他要分给亚菲一半,亚菲却说:“我不要,皮太脏了,除非你喂我。”看着亚菲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王风觉得好笑,他把红薯剥开,取出里面一小块,放在嘴边把它吹冷,又小心翼翼地喂亚菲嘴中。
亚菲忽然来了兴趣,拿过红薯说要喂他,还要他闭上眼晴,王风闭上了眼,只感到一只滑嫩的手指头在他嘴边轻轻擦来擦去,却不见红薯入口。过了半晌,亚菲一副大功告成的口气说道:“好了,睁眼吧!”王风睁开眼,看见亚菲站在面前,满脸的得意与喜悦,一只手指被烤红薯的皮弄得乌黑。王风情知上当,用手一抹嘴唇,满手漆黑。亚菲咯咯娇笑,转身要逃,王风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在怀中,亚菲一时又羞又喜,浑身却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倒在他身上,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眼睫毛不停地抖动,王风看着她凝脂似的脸,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她娇艳欲滴的双唇,亚菲嘤咛一声,返身紧紧搂住王风。这一吻,让这两个年轻人忘记了大雪,忘记了寒冷,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
在返校的路上,雪停了,路面冻得和镜子似的,人走在上面不住地打滑。亚菲摔了两次,赖在马路上不起来了,她蹲在地上,要王风拉着她滑行。王风拖着她,一路踉踉跄跄,亚菲看着他的狼狈样,忍不住放声大笑,在深邃的夜里,她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夜里十一点,王风和亚菲才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正当王风准备向亚菲告别时,一个身影却从暗处走了出来。亚菲吓了一跳,定眼细膲,“小雨,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宁小雨喝了酒,还喝了不少,她指着亚菲说:“亚菲,把王风还给我吧,我爱他。”
王风听到宁小雨如此坦露心意,吓得不知说什么好。
亚菲蹙着眉道:“小雨,你喝多了,回去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宁小雨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亚菲,从小你就什么都让着我,为什么这一次你就不让让我呢?我喜欢王风,你是知道的呀!”
王风见宁小雨哭得可怜,走过去想安慰一下她,谁知道宁小雨一把抱住他,靠在他肩上轻轻说道:“疯子,你知道吗,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对你有好感。那次你生病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我天天在医务室门口,希望看到你,听亚菲说你瘦了,我有多心疼。前几天你发高烧,我在同仁堂守了你一夜,我多想发烧的那个人是我,守在床前的那个人是你,疯子,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听着宁小雨的倾诉,虽然声音低微,王风却听得惊心动魄,他不知道,平时大大咧咧的宁小雨竟爱得如此深沉,如此艰难。
“该怎么回答?”王风心里问自己,他望着亚菲,亚菲面色苍白,眼里含着泪水。
“小雨,”王风轻轻地推开宁小雨,说道:“小雨,是我不好,让你伤心难过了,可是我真的喜欢亚菲,我们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宁小雨的眼瞪得大大的,好像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突然声嘶力竭地说道:“王风,你不配爱亚菲的,你知道吗?你不配的。”
“小雨!”亚菲绝望地喊了一声,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宁小雨冲着亚菲凄然一笑,说道:“亚菲,没用的,王风真的配不上你,你是市长的千金,而他什么也不是,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市长的千金,”这五个字像重捶一样砸在王风的身上,他倒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亚菲,似乎想要从她那儿得到答案。
亚菲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看着满脸难以置信的王风,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雪地里的三个人都陷入到了沉默当中,像这漆黑的夜一样,死一般的沉默。
第二十九章
亚菲,你好:
你离开已有三年零七个月了,又到了一年新生季。每年在校门口看到背着行李满脸青涩的新生,我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这时候的思念,就像操场上疯长的野草,不可遏制。
你还记得去美国前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吗?你站在我面前,眼神里充满祈求,你说:“王风,别忘了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像所有渴望爱情的女孩一样,站在她爱的人面前,求他愿意爱她。”你知道吗?当我狠心拒绝的时候,你绝望的表情让我的心都碎了。
你的继母是在圣诞节那天找我的,就在系主任办公室,她嘲笑了我的家庭,我的贫穷,说我不可能让你幸福。三年前的我,还是太年轻,坦白地说,我被吓傻了,兄弟们都叫我疯子,我现在很后悔,当时我为什么不疯狂一次?我是个懦夫,这一点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答应她不再与你交往,但我没有想到,你会躲我那么远,远到在梦境中似乎看你都看不真切。
这三年多,我除了拼命读书,拼命地弹吉它,什么也没做。你知道吗?我被保送读研了,我希望有一天,能靠自己的能力,去大洋彼岸找你。宁小雨大二的时候也转学走了,她说她对不起你。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有人说她去了台湾,也有人说她去了日本,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一个个躲我都躲那么远。
现在只有萝卜,长腿和我经常聚一聚了,大头他出家了,他先是在龙兴寺带发修行,后来又考上了中国佛学院。最后一次我们三兄弟去见他,大哭了一场,临走的时候,这家伙还说这是他在尘世之中流的最后一滴泪,要我们以后别在去见他,以免打扰他清修。嘿,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得道高僧,兄弟说不做就不做。
我是在家给你写这封信,只是不知道要寄往何方。在你走后,我常常像这样给你写信,回忆当年的点点滴滴,我们的军训、同仁堂的小院、龙兴寺有趣的大和尚,还有平安夜漫天飞舞的大雪!还记得仙女湖我们坐着看火烧云的那块岩石吗?今年夏天发了大水,淹在水里看不见了,还有陪你走过的小径,没人走了,蒿草有了半人深。去年的冬天,我又独自去了那家录相厅,看门的老头还在,掀开那块厚厚的门帘,音乐响起,我恍惚觉得,你不曾离开,就在我身边,一直都在!
我常常问自己,如果当时我让你留下来,现在的我们会是怎样,会不会快乐、幸福?其实你走的那天,我就在候机大厅柱子后面,罗波也在,他一直鼓励我,要我勇敢,到最后,他甚至大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无所畏惧,敢做敢当的疯子了。呵呵,若你知道了,你也会笑话我吧?
亚菲,我爱你,永远都爱!所谓永恒,我常常觉得那是个荒谬的词。没有谁能永恒,几百年后,我们会在哪一个人体博物馆展示并不健壮的骨骼呢?当星云坍塌,地球毁灭之时,我们又会是宇宙中的哪一粒尘埃呢?在我看来,亲吻你的那一刻,既是瞬间又是永恒,能拥有永恒的一刻,我感到幸福而满足。
亚菲,我对你许个两个诺言,选一曲最美的吉它曲弹给你听,我做到了;夏天邀请你到水镇来,教你学游泳,这些年的夏天,我一直在等待,如果你不来,我就这样一直等待下去。
相爱的人却不能相见,这真是一个奇怪而又奇怪的世界,像风一样,奇怪极了!
大结局
暑假,大学毕业的王风回到了水镇,他在等待研究生的开学。要到新的学校开始新的学生生活了,王风的心里充满了一丝期待,每当生活发生转折的时候,人们的心中都会有所期待,充满好奇。
一天清晨,当王风打开电视收看早间新闻时,一条消息使他无比震惊:“本台消息,东兴市桥北市场火灾五天后,市长亚海平引咎辞职,成为本省乃至全国第一位因火灾而主动辞职的市长。”
“亚菲,你现在在哪里?回国了吗?”王风的心里充满了忧虑。
三年多了,昔日瘦弱的王风健壮了许多,嘴边的茸茸毛也变成了硬茬茬的胡须,看上去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只是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始终藏着一个女孩的名字,今早的这则新闻,又在他的内心掀起了轩然大波,让他久久不能平复。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却没传来声音。
“喂,喂,您找谁?”王风不耐烦了,他以为是恶作剧。
依然没有回答,但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让王风如遭雷击,让他紧紧地握住话筒,惊喜地喊道:“亚菲,是你吗?亚菲,你在哪里呀?”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王风朝思暮想的熟悉的声音:“王风,是我,我想见见你。“
“我马上就来,我马上就来,告诉我,你在哪里?”王风欢喜得话音都有些颤抖了。
电话那头又一阵沉默,似乎也在平复心
情,“我在自己的家里。”
“好的,好的,我马上坐车过来,亚菲,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呀!”
王风挂断电话,拿了一点钱,给外婆说了一声,匆匆赶往车站。
到了车站,王风一下子急了,去阳县的班车除了司机和售票员,乘客就他一个人,等人坐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随后的两个半小时是王风度过的最漫长的时间,他来来回回地在车站走,路都快踏平了。等车发动起来,吭哧吭哧前行时,王风感觉今天的班车像蜗牛在爬行,他恨不得一把夺过方向盘自己去开。他一路祈祷班车在路上不要出什么故障,这次老天爷果真应了他的请求,一路之上再也没给他开玩笑,晃晃悠悠一路平安地到达了阳县。
去东兴市的班车就停在王风下车的不远处,车上坐了几个人,王风飞快地跑到售票厅,人不多,才排了十几分钟队就买到了票。
终于坐上了去东兴市的班车,终于快要见到亚菲了,坐车靠窗的座位上,车未开,王风的心早已飞到了东兴,飞到了亚菲身边。三年多了,不知亚菲是否变了模样,不知见面后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王风的内心充满了忐忑。他想着想着,抬起头,向车窗外望去。旁边,阳县开往水镇的车上,一张俏丽的脸也缓缓地转了过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