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单位分了新房子,8层的单元楼,无电梯,那时还没有规定8层以上必须装电梯,幸好我们家分在六楼,不用天天爬八楼那么辛苦,净面积有100平方,三室两厅,客厅很像个样子了,前后居然都有阳台,有了单独的卫生间,三个多平方吧,外面是厨房,在厨房的墙上装个热水器,就能在紧挨着的卫生间里洗澡。
虽然厨房卫生间都很小,但毕竟很像个样子,卫生间里面当然是洗脸拉屎洗澡冲拖把多功能一体的,要满足这么多功能,就不能装马桶,只能用蹲坑,不然洗澡没地方下水,马桶这种玩意儿都是又搬一次家才坐上的。
我女儿出生后从医院出来,就直接进了这个新家,在这个新卫生间里洗澡,后来新搬进去的卫生间除了更豪华更宽大、墙上的瓷砖更白更亮、水龙头从一个单一的喷头变成一个顶上的大花洒加一个手持的喷头,二十年了基本没有什么功能和结构上的变化,提桶撩水洗澡这种方式已经变成了上一代人的记忆,她们已经不知道怎么操作了。直到她进了北方的大学,洗澡不太方便,澡堂不是天天开放,进校第一天就因为开会太晚澡堂关了,给我们发微信说很郁闷,不知道怎么办,光是洗脸洗脚觉得很不舒服,我们两口子才重拾旧技,在电话里教她怎么下楼去打上两壶开水,再把下午刚买的桶拎上,去卫生间找一个空的小隔间,接冷水兑热水,拿毛巾撩,将就着洗洗,对付对付就行了,总比不洗好,估计这是女儿少有的撩水洗澡经历。
人类在洗浴享乐这个方面一直是很有想像力的,从罗马的古浴场到土耳其浴室到北欧发端的桑拿浴,从一个人洗到一群人一起洗,把浴场变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从自己洗到别人帮着洗,从同性帮着洗到和异性一起鸳鸯浴,花样百出,穷尽一切可能性。
在罗马城郊有一处古罗马时期的墓地,一块残缺墓碑上刻着这样的墓志铭:“沐浴、饮酒、恋爱,确实损害人的健康,但却使人生快乐。”
在城中残存的一堵石壁上,至今仍依稀可见“打猎、进浴场、看角斗,寻欢作乐,这就是人生”的字样。
除了中世纪黑暗的欧洲觉得洗澡有损健康,其它时间的人类好像都以洗浴为乐,我们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有华清池里面泡着杨贵妃。当然,欧洲不爱洗澡的那个时期也有好的副产品,法国香水产业在那个时期极大地发展,因为不同阶层的人们,甚至包括路易王都必须要用香水来掩盖臭哄哄的体味。
而罗马帝国的衰落据说和他们太爱洗澡有关,天天混在大浴场里泡着,里面什么都有,正的邪的都有,有女人有美酒也有图书馆,大家喜爱的还是声色犬马,跟八旗铁骑入了关就开始提笼架鸟也差不多。加之热水温度太高,天天泡着对睾丸产精能力很有影响,男性气质大大受损,直到女人们都抱怨起来,连带着征战能力也大为下降,不衰亡才怪。
所以我对浴场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它是个享受的好地方,一方面觉得它会消磨人的革命意志,不思进取了,转念又想,进取半天不就是为了好好地泡个澡吗?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逻辑让人觉得混乱不已,不知道究竟怎样才对。
我是个小地方的人,贫穷和地域确实很多时候限制了我的想像,偶尔老天开开眼,让我一窥奢华的享乐洗浴方式,才知道那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很有道理的。
这么说是因为95年跟着老板去了一次京城谈项目,接待方当然要让我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开开眼,晚餐安排在北京饭店的自助餐厅,人均两百元,当时我一个月工资也就六百元,透过餐厅的落地大玻璃墙,能看到故宫的红墙,号称是京城唯一能看到故宫红墙的餐厅,里面还有个四人室内弦乐队,曲声悠扬。
当年自助餐厅这种新玩意还属于高档场所,交了钱能随便吃,超出了绝大部分老百姓的认知体系,著名的北京饭店故宫红墙后面的自助餐厅就更非大款和官员不能进,寻常人可舍不得那个钱,这可是配了高雅西洋乐队的地方,消费档次和现在的米其林餐厅差不多,
吃得什么我也不太记得了,估计有好东西也不认得,光挑了一些我认识的普通食材,主人还单点了一瓶法国红酒,价格也吓了我一跳,老板们聊天我插不进嘴,只顾埋头吃和打望乐队的几个姑娘。吃完了当然要找地方玩耍,接待方提了几个建议,老板选了去桑拿,我初一听还有点小失望的,我还年轻,京城的其它选项如唱歌、泡吧好像要更有吸引力一些,没想到,帝都的浴场让我大开了一下眼界。
以下描述现在看来都极为平常,但那是在1995年,23年前。
坐着对方老板的老款宝马车到了洗浴中心,我第一次看见和乘坐宝马车,那个车标我不认识,听我老板和对方老板讨论这台车,才知道就是传说中的宝马,人家老板还很谦虚地说:我这是老款,手动档的,值不了几个钱。
这个老板还是比较会装逼的,人也长得英俊,发给我的名片在那个年代很难得,那个年代流行把所有的头衔印在名片上,一个单片不够的话,就用对折的折页名片,密密麻麻印上一排排莫名其妙的职务,我还看到过加括号的,括号里面印得是:相当于主任科员。而人家这个老板,名片上就一个名字,什么头衔没有,名字下面再印上一行字:中国电话:XXXXXXXXXXXX,这样印,尽显低调的奢华,中国电话,意思就是还有外国电话,没印而已,逼格一下子高了许多,让人心生好感。
洗浴中心的店门自然是气派的,老板和对方老板聊,对方老板的一个跟班陪着我,各聊各的,各得其所。跟班典型的北京人,特能侃,自来熟,聊得很热络,带着我到了更衣室更衣,我才第一次体会到在京城当大爷是个什么感觉。
京城老爷多,自然仆人也多;仆从服务工作做得很好的更多,前朝的和绅、李莲英可算是大家,伺候中国最牛逼的人群还是需要相当的水平,这种手艺一代代传下来,伺候人的功夫比别处高明了几倍,几句话几个动作下来,立马让你感觉你是爷,你是大爷,你是老爷,自然不做作,不知不觉就把你架上去了,让你云里雾里地飘一会儿,这是在川渝地区享受不到的,那些地方的小哥,心理上还没有调适过来,服务意识差,没从内心真把客人当爷,估计边伺候人边想得还是:有朝一日……老子怎么怎么样。
当然,这种飘飘的大爷感觉不能白飘,体验和感觉都是要付费的,付较高的小费,你都是爷了,你还好意思扣扣唆唆的?
一到更衣柜前,一个长得挺精神的小哥就跟了过来,脸上表情殷勤备至,笑得灿而不媚,恰到好处,那个柜门要用戴在手腕上的手牌钥匙打开,锁型我第一次见,不知道如何下手,正在捣鼓着,小哥一见,赶紧接过来打开柜门,我一瞅柜里面,分了上下两格,干净整洁,几个衣架挂上面,一双拖鞋放下面,就开始自己脱,却被小哥挡住:爷,你举着手就行,我来我来。
于是我的双臂被小哥弄来平举,自己啥也不用做,任由小哥给我更衣。
这个场景在电视上常见,一般是帝王将相、富商大贾、翩翩公子才有的更衣待遇,我虽是第一次被这样伺候,脑补一下,还是马上懂了,并且享受着。
本人没再露怯,刚才打不开柜门就有点丢份了,下面要小心,于是十字平举着双手,双腿张开,被小哥褪了上衣褪了外裤褪了内裤褪了鞋子褪了袜子,每褪一样,我都没动手,最多抬抬脚,直到全身光溜溜的。
小哥每褪一样,都小心对待,该挂的挂,该叠的叠,该抖的抖,衣物鞋袜不管价格品质的高低贵贱,众生平等,绝不厚此薄彼,都很舒服地归置到该去的地方。
褪完了,就该洗,小哥带着指了路,转了几个弯,几个池子一排龙头就呈现在眼前,洗泡自然是舒服的,这个流程就那个对方跟班陪着我,老板们不见了踪影,我也乐得清闲。
两个跟班一起泡着聊,聊得很愉快,和北京人聊天一般感觉都挺好,他们太能聊了。我对他陪客陪得辛苦表达了深切的同情,跟班一看我这么理解人,就给我大吐苦水,说天天泡,这段时间天天泡,很累人啊,最多一天,陪三拨不同的客户泡,没办法,客户现在大都对这个感兴趣,皮都给他泡吐噜了!
于是我请他可以出去晾着了,免得皮都泡皱了,我再泡会儿,他也乐意,然后说在干蒸房等我。
干蒸房?难道还有湿蒸房?
毕竟是95年,这些我都没听说过,只听说过桑拿房,又不好多问,等他走了,我又泡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上去了解一下什么是干蒸房湿蒸房。
走到那几间房子前,没忙着进去,先看了看门口的牌子,再拉开门看了看里面,算是搞懂了什么是干什么是湿。看那跟班同志在干蒸那边,也就开门钻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进干蒸房,原来就是桑拿房嘛,因为旁边有湿蒸,全是水汽,才把这个叫干蒸房以示区别,这个我见过,港片上有,黑社会老大们喜欢在里面谈事,直到我自己进去了,才知道原来里面是这么水深火热!
奶奶的,温度这么高、湿度这么大!
看我进来,那个跟班兄弟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让我坐过去,等我坐下了,才知道,干蒸一点不干,不断有人往烧红的石头上浇水,然后一阵巨热的蒸汽就腾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等这阵热汽散去,那家伙又往上浇水,里面温度越来越高,我都有窒息感了,喘不上气来。
我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奶奶的,都快六十度了,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温度里呆过,我不由得产生了困惑,人体真能忍受这么高的温度?看周围的几个人都呆坐着作享受状,又不好露怯,只好先忍忍。
忍了一分钟,我发觉我比别人手里少一样装备,人家都拿着一张小毛巾,没事就从房间里的小木桶里蘸点凉水,盖在脸上挡蒸汽,我没有这个小东西,蒸汽直接扑在脸上,非常难受。
我赶紧出去抓了一张小毛巾回来,学别人在小木桶里蘸了水,有人再往那堆烧红的桑拿石上浇水,我也学别人把这凉凉的毛巾盖脸上,果然好受多了,感觉温度再高几度也能忍受。
毕竟是初次玩这个,温度在六十度保持了一会儿后,我实在受不了,还是出来了,出来那一瞬间,门外的清凉让几个句子从我脑海里一下子冒了出来:出民于水火、把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等等……。基本就是这种感觉吧?
被蒸得一身大汗,高血压都快蒸出来了,我第一次知道有时候有钱的人玩意儿其实不都是身体感官上的享受,有时还是比较痛苦的,比如开始流行的高尔夫,顶着大太阳走那么远,挥着那么重的铁杆子打一个小球,好累好累哦,后来我有机会亲自去打打,才晓得简直不像看上去那么高大上,是个辛苦活。
难道有钱人都是因为习惯了劳其筋骨才有钱的?花那么多钱去草地上顶烈日挥大杆,跟草原上的牧童放羊一样,所以才会这么有钱的?
这让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