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猎枪·“苦也”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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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的名字其实叫“立吾”,由于土音关系加上孩子们舌头转得快,“立吾叔,立吾叔”连着叫,就变成了“林叔”。

林叔随身两件宝物,对孩子们特别有吸引力:

一是那杆双筒猎枪。那是他自己制作的,差不多跟他人一般高,很沉,八九岁的细佬双手抱定,两腮憋成了皮球才能抱离地面,不敢想像端起瞄准要费多大的手劲。黄铜皮包镶的枪管,看进去黑黝黝的,时常见他用一根缠着油丝的细铁条往里捅,将枪口移至亮处左瞅右瞄,然后颇为仔细地装灌火药和铁砂,在两个并排的枪机下撮弄硝纸,十分危险又十分神秘的样子。

二是那条黑狗。那是一条好狗,全身皮毛乌亮乌亮泛着油光,躯体尤其长大,孩子们简直以它为村庄的光荣!好几次,黑狗独自与邻村过来的四五条黄狗、花狗搏咬,杀得对方体无完肤,落荒而逃,它追逐的速度至今尚无敌手,眼皮一眨,流星赶月,早将那群野狗甩到了身后,尔后便随意戏弄着野狗,将它们一只只逼入路边的麦田沟里。

有一年冬天,林叔背着猎枪,带着黑狗,和村里几个猎人一道进山打野猪。当时,那只野猪屁股中了一枪,不料野猪时常在松树幹上擦痒,屁股积了厚厚一层松脂,又硬又滑,铅弹碰着就转向飞走了。那野猪却因此被激怒,从山岗上猛冲过来,把猎人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僵持不能动作。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林叔那条黑狗如箭出弦,从斜刺里冲上去,一口咬住野猪的后足,野猪便调头与黑狗咬作一团;林叔赶紧端稳枪筒,瞄准了补上一枪,正中野猪喉管,那野猪发出一声沉重的喘叫,滚下高高的地磡,顷刻间丧命。傍晚,猎人们扛着野猪进村,全村人涌出来观看,林叔背着枪雄纠纠走在队伍前面,黑狗紧随其后,显得无比荣耀!野猪就搁在村中心祠堂门口开膛,按例,宰杀野猪后,用红绸带缚了野猪头,奖给功劳最著者。林叔抱着双臂,看别人忙进忙出,烧汤,褪毛,剖猪,涤肠,故意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轻描淡写地回答孩子们对于打猎过程各个细节的询问,最后,在众人欣羡的目光里,吆一声黑狗,得意洋洋地捧走了野猪头。余下的野猪肉除去猎人们的份额,全村每家分到一斤。野猎肉比家猪肉好吃,肉精而香,各家的大人们嘴里在咬嚼野猪肉的同时,免不了会夸上林叔几句。

那年林叔才25岁,正是“后生头上三斗火,莫在稻秆蓬下坐”的年华。


在孩子们眼中,林叔的形象始终是极威严的。他身材瘦长,鹰勾鼻,扫帚眉,眉毛两端像猪鬃似的耸起,眼珠子黄黄的,透着凶光。他从不跟孩子们玩笑,偶而朝哪个孩子横一眼,喝一声,准会吓得那孩子尿湿一裤腿,害得孩子的母亲心疼不已,指着他鼻子骂:“立吾,你这人咋这样绝代相!真把我儿子吓着了,非找你算账不可!”他则由着人骂,没事人似地走开,并不还嘴。

林叔从小就没了父母,唯一的兄长又因跟了土匪,判刑10多年,一直蹲在劳改农场。所以,他从小没有拘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创家立业的念头也就随之淡薄了。父母留下两间楼屋,当时没砌山墙,到他手里,依然挂着几领草扇,楼板没有铺,板壁没有构。不是他懒,而是他觉得没必要。一个人日出夜归,屋角落有一张木床,够了。

林叔对堂众事务倒是很上心,但凡村里有事叫他,他便慷慨赴任,从不推托。每逢正月祠堂里演戏,掌管汽灯的总是他——那汽灯亮起来嘶嘶响,灯光雪白雪白,往往戏文演到半途,突然暗淡下去,眼看就要陷入一片漆黑,台下立刻一片鼓噪声、呐喊声,甘蔗渣、花生壳都往台上扔。这时便见林叔不慌不忙走到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踩着两条叠起的板凳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揭开椭圆形的玻璃罩,检看那灯胆是否出了毛病,一般都无大碍,便又将灯罩扣回,一手掌稳灯盏,一手抓住汽把手“吱咕吱咕”打一通,直到那灯“卟”的一声又骤然如白日亮开,引得满堂喝彩……

本村戏班排戏,他是一名最尽职的后台司鼓。从初次排练到正式演出,他那敲鼓击板的动作始终如一的认真,一丝不苟,从不懈怠,脸色尤为庄重,目光炯炯有神。戏班少了他,开场锣鼓都闹不成,可见他在剧团中非比等闲。

他是单身汉,邻居不时会请他帮个忙,比如挑担粪,砍担柴,也不难说话,但要候他高兴。总而言之,他就是不太愿意为自已多做一点,今朝不想明朝事,能省便处即省便,常常吃了饭连锅碗都不洗,有道是“三餐并作一餐洗,又省工夫又省水。”

隔壁的立标婶是林叔的堂嫂,曾经多次对林叔说起:“你也不小了,该定下心过正经日子了。你哥这辈子已无指望,不管怎样你也得替九泉下的娘爸想想,传一支血脉下去。”他一口回绝:“做什么?我一个人不快活,无事找事,给自己讨一副牛轭套套!”

此话说过不久,吃食堂饭了,一天中午,立标婶从食堂打来三斤米饭,想到立标还在前山脚犁田,便差大女儿先送去给他吃,大女儿传话,立标耳聋没听清,以为是自己一人的脚粮,狼吞虎咽一口气填进肚里,女儿摇着空笊篱走回家,立标婶见状嚎啕大哭,赶到前山脚,拍着手大骂:“你这生‘横鲠’的,你叫我母子五口喝西北风啊!”立标听了半天才听出眉目,当下显得十分尴尬、惭愧,嘴里喃喃着“我当是给我一人吃的,我当是……这点饭,一条肚也填不满啊……”

林叔听闻后,更加理直气壮,逢人就说:“都像我,合家一条肚,天下啥事都没了!”



随后,便是那场令村民们至今想起犹不寒而栗的大饥荒:食堂散伙了,家家一粒米都没有,糠皮都搜净了,于是就去挖山上的乌糯、白药刺根,白药刺根碾的粉像细沙,吃了拉不出屎,小孩用瓦片抠屁眼,痛得吆皇叫鬼……

人们私下传说:老天爷要来“收人”了。早些日子,有个面目奇丑的老太婆走进隔壁的西岙村,臂弯里掖着一只空布袋,在这家门口站站,朝那家窗口张张,转入一条断头巷就不见了。之后,凡她经过的、入她眼里的人家不是老人死就是小儿惊,几天里鸡鸭猪狗统统灭光光……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纷纷猜测这次老天爷会不会把人们一网打尽?据说从前就有过几次,人多了,挤不下了,就闹啊、打啊、吵啊、斗啊,人既然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老天爷就来“收罪过”。把人类差不多收尽了,只剩一男一女,再让他(她)们慢慢休息、繁衍,在老林里,在岩石缝里,重新生发出一族人丁来;或者干脆就让别地方鸟儿衔一颗“人种”来,一颗种子分成两瓣,阴阳交合,珠胎暗结,开启了又一段绵长的生息过程。这次是不是又到轮回一遍的时候了?

林叔感到了恐惧,心中祈求:老天爷,你要收人尽管收,可别把我立吾收去啊!

林叔还年轻,还没活够,对眼前的人生还充满了眷恋。天地之间,人不过是一粒粟米,一滴露水,到世上来一趟不容易,活着终究是好事,能说能跳能哭能笑能喜能恼能乐能躁,有许多喜乐和痛苦的感觉以及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哪怕苦到了黄连树根,朝前看,还有苦尽甜来的盼头,往后想,吃过的苦都会忘记,譬如前世投胎变只狗变只猫,譬如乌鞘蛇一年蜕一层皮,几个“譬如”就把悲情打发了。一本《方卿见姑》唱尽人世炎凉:“黄狗尾巴一记甩,小方卿要陷雪;黄狗尾巴一记掼,小方卿要讨饭”,方卿到头来做了高官,只怪他姑母有眼无珠。立吾不求官不求财,只想在乡间当个好猎手。好猎手专打豺狼虎豹,为民除害人人称道,被人称为“好猎手”有多荣耀!老天爷,你可不能良莠不辨、禾草不分,平白把我这个好猎手收走了……可他不免又有点疑惑:老天爷要留的是一对能够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夫妻,他立吾光棍一条,留他何用?

想到此,顿时有一种极度的惊恐,肚饥的压力陡然而升。

他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想而知,这破屋里早已找不到一星半点可用来果腹的东西——除了腰里拴的这根牛皮裤带,或许可煎吃了,可他全仗着勒紧裤带,才能暂时抵御沉重的饥饿感。

起初,他还在人前充好汉,死活跟别人打赌:看谁更经得起饿?看看人到底经得起几天饿?尽提出些荒诞不经的题目相互要挟:

路上这堆黄牛屎,敢不敢吃?

我吃一堆牛屎,你给30斤小麦,怎么样?

甚至设想了怎样吃牛屎的办法:用一斤沙糖拌着吃——不,还是吃一口,送一口。一斤沙糖抵过两斤小麦,余下还有二十多斤净赚,够一个月口粮,值!

可是,说得满天星斗,谁也下不起这笔赌注,肚里依旧空空,有个屁用!

笑闹一阵分手,回家躺着养力,一躺一昼夜,天亮了还懒得动弹。痴痴地想着那个“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故事,眼前浮现出小方卿穷愁潦倒、饥寒交迫,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情节,耳边清脆地响起那用黄檀木制作的鼓板发出的敲击声——“笃、笃,的的的笃笃……”便不由自主地用指头在空中做出敲击的手势,随着一遍遍循环往复,嘴里的鼓点愈加紧凑、迫促:“笃、笃……笃、笃!”一串口舌花漂过,空中缓缓驰过一队高头大马宽袖大褂的文臣武将和衙役皀隶,余音绕梁,袅袅不绝……正在敛神细细琢磨,蓦然间突入几声细碎而尖利的鸟叫,睁开眼,只见空旷的楼顶泻下一片天光,如戏台上飘动的白色幕布。

屋外那棵只长叶不结果的枣树上停着一只“苦也”鸟,对着窗口不停地叫:“蚊虫蚤虱搔搔,蚊虫蚤虱搔搔……”叫得人饥肠辘辘,虚火愈盛。他不耐烦地跳起身,匆匆忙忙从墙上取下猎枪,从灶山上翻出一小包残存的火药,灌好,悄悄走到门口,端起枪,瞄准那只小鸟。

他眯拢一只眼,屏足气,看着那只羽毛灰秃秃的鸟渐渐缩成细小的一团,正待扣机,不防那枪管猛然一跳,形状骤变,旋即如一条水蛇袅动起来,弯弯曲曲!他吃了一吓,抬抬头,稳住神,竭力把枪端平,可是双手抖得厉害,手心沁出汗,再怎么使劲也把持不定。

“泼着声消!”他以为撞着鬼了,以为一定是鬼在攥着枪管摇晃,急忙吐口唾沫,却丝毫无济于事。那小鸟似有察觉,在树枝上跳了跳,直愣愣对着枪口,诧异地尖声脆叫,并不逃离。他无可奈何地垂下枪头,痛楚地闭上眼,额际渗出一片豆大的虚汗。踌躇片刻,猛地瞪圆双眼,抬起枪口,瞄都不瞄就勾动了扳机——“答”的一声,像落叶擦地一般轻飘,肩膀没有感受到那种有力的撞击,定睛看时,那硝纸似火柴星子燃过便消失殆尽,显然火药已经回潮。

“咕——”那小鸟细腿一蹬飞上了云天,树枝微微颤了颤,他跳着脚,牙痒痒地骂道:“早晚我把你煨吃了!”


又熬过一个漫长的白天。他靠着床头,望着石窗口残存的最后一线亮光,心想自己快要饿毙了。陡然生出一种恐怖,慌忙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夺门而出,如同逃离墓窟,回头一望,醒醒眼,便如一条野狗,沿着村路游荡开去。

哦,狗,他的黑狗到哪去了?这些日子他几乎把它忘了!

黑狗真是个忠实的奴仆。在主人给它断粮之后,它仍然紧随主人寸步不离,只是饿急了,绕着主人的脚背,不时发出不好意思的低咻。林叔最后着恼了,狠狠踹了它一脚,恶声呵斥:“还不死开做什么?跟我等死啊!”接连驱赶三次,黑狗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林叔怀疑:黑狗恐怕是被前垟角那班烂后生打吃了!近来,村里一班后生子专做此类劫掠杀生的勾当。有人告诉他:他的黑狗有一夜出现在大队畜牧场,被那班后生堵在门口,前半身截在门缝外,后半身截在门缝里,门里门外棍棒如雨,敲打黑狗的头颅、鼻梁和背脊,打得黑狗嗷嗷直哭,眼看着奄奄一息,幸亏在畜牧场喂猪的小凤姑娘及时赶到,死命扑进来,用自己身体护住黑狗,一顿臭骂将那班后生骂走,又急忙把黑狗抱到地面,让狗腿接触泥土,慢慢吸收地气,黑狗才渐渐回过神来。林叔听到消息,想像着黑狗遭难时的悲鸣和绝望的挣扎,肺都气炸了,找到那个领头的小后生,劈脸就是一巴掌,指着鼻子痛骂一顿。

可是,之后仍不见黑狗的踪影,猜想会不会再次落入那班“羹饭鬼”的魔爪。林叔此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他走到村外,在黑沉沉的夜海中,四处张望,听着,嗅着,鼻息中除了一丝枯草味,别无所有。立冬已过,地里的谷物都已收完,只留下一片光有稻秆没有谷穗的荒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像田鼠般在搜寻残存的几粒瘪谷。林叔不屑于这种鼠窃狗偷的行径,朝那片荒田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入身边的水沟,希冀能发现几片菜叶,或是闻到点鱼腥味,可是沿着水沟一路下行,仍然一无所获。乍一抬头,已经来到村西老樟树下的畜牧场门口。

一股浓烈的混和着甘甜和酸馊的气味冲鼻而来,拍击着他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站住脚,贪婪地闻着,吸着,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肚里的胃和肠在不断向上拱动……

他梦游似的朝那两扇木门移动,关闭的门缝中漏出一线忽明忽暗的亮光,摇曳着他的神志,模糊了他的意识。他颤抖着抬起手,犹豫再三,终于在门上轻轻叩了两记。门“咣啷”一声打开,迎面一股热浪,只见地灶上两口大锅,锅盖四周雾气蒸腾,灶孔喷吐着熊熊的火舌,映现出屋角的一堆番薯、芋头!

“林哥!是你?”小凤在门旁招呼。

“哦,我有事路过,顺便进来看看畜牧场。”林叔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位姑娘的存在。视线中热腾腾的锅灶幻化成一座山,山伸入云端,山上长满了苞芦、粟米、羹豆和芥菜,还有杨梅、桃子等各种果树,有个姑娘手中摘了个红灼灼的水蜜桃,正对他抿嘴而笑……

“看你饿成这样子,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吧?”小凤怜惜地望着他,声音忽然有点哽咽,止不住发出一阵剧咳,捧住心口揉了一会,缓口气,才说:“进来吃番薯吧。”

“不,不,我吃过了……哦,我走了。”

他嘴上推辞,双脚却似被绳子拴住了一动不动。

“还客气什么!不管咋讲,人总比猪要紧。”小凤径直去揭开锅盖,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林叔清晰地看见,满锅的猪食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堆紫皮番薯,大小均匀,如鸡蛋,如桃子,闪着一圈圈诱人的色彩!小凤撩起拴腰布,动作敏捷地取出一个个番薯,丢进布兜,拿了约有七八个,捧过来,往林叔面前一送,说:“快趁热吃吧。”

林叔再也没有勇气推拒,道声“难为情,难为情,与猪争食”,便跨进一步,急急忙忙抓起一个个番薯往裤袋里乱塞,最后拿了一个放在手心,瞄准了,饿狼似的狠咬一口,从喉咙头直烫到心窝里,烫得两眼掉泪,好不容易才憋过气来,连声叫好:“嗬,这小番薯真甜,真香,真好吃!”

小凤说:“你莫以为这是猪食,我一个个都是挑拣过的,洗得干干净净,搁在锅面,猪食一点沾不着的。”林叔赶忙说:“小凤,多谢,多谢!”

“人都饿成这样了。上级说‘集体畜牧场不能倒,饲料优先保证’。但过了这冬,怕是也接不上了。”小凤叹息,拉过一只烧火凳给他,说:“坐一会吧,这里暖和。”自己则站立一旁。

林叔觉得受人如此重情,不好就走,也便坐下。吃完一个,想着等回去再慢慢受用,可手指触碰到热烘烘的裤袋,忍不住又取出一个咬起来。越吃越难以抑制,干脆一个个囫囵吞,当着小凤面,也顾不得遮掩饿牢相了。

小凤却觉得他这副吃相有趣,两眼只是笑眯眯看他,好像看他吃跟她自己吃一样惬意。见他吃得快,便又去锅里取出剩余的一些,全都塞进他裤袋里。林叔也不再谦让。

一口气吃下十来个小番薯,林叔觉得浑身热乎乎,精神大振,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用衣角揩揩嘴,抬头看小凤一眼,老老实实承认:“从食堂散伙起,没有这样吃爽快过。”他想应该找些话来跟小凤说说,表示自己的谢意,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遍搜枯肠,竟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语:“小凤,你这差事倒是蛮好的,猪有吃,人也有吃,别人乱梦想不到的。”话一出口,见小凤旋即冷下脸来,又追悔不及,暗骂自己真笨,没有肚理,嘴巴不知关锁,受人之惠,反说出这种不知好歹的话来,简直就是忘恩负义!正有些尴尬,小凤却又淡淡地笑了,尔后听她凄惋地说起:“你总以为,我哥是大队会计,给自己姊妹派一份好差事。你哪里晓得,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要是在兄嫂家有立足之地,也不会来畜牧场日夜与猪为伴了……”

“失言,失言,对不起,对不起。”林叔连忙道歉,见小凤眼圈红上来,不好意思再坐,便起身告辞。走出老远,才想好了回头补上一句:“小凤,那天你救了我的狗,今夜又这样照顾我,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自此以后,林叔没再到畜牧场去。可是每天黄昏回家,总会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包用枯芋叶包裹的熟番薯,那皮色、个头、味道跟那夜吃过的一模一样。

过了几天,黑狗也意外地跑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份礼物——嘴里叼着一只小鸟,就是那种身体细短、羽毛灰秃秃的“苦也”鸟。那只鸟并没有死,还在狗嘴里叽叽地叫。

林叔从黑狗嘴里取下小鸟,没有像先前说的那样用泥巴将它裹住煨吃了,反而格外小心地用布条将它的伤足包扎好,又在它翅膀的伤口濡上唾沫,然后放它在饭桌上,喂它番薯屑屑。

当时正好有个男孩穿堂而过,林叔就叫住他,指着那鸟,平生第一次给小孩讲了个故事:这鸟为什么每天早晨叫着“蚊虫蚤虱搔搔,蚊虫蚤虱搔搔”?因她原是大山里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因为父母死得早,兄嫂容她不下,白天砍柴种地,夜晚伴猪而眠。猪栏间蚊虫蚤虱特别多,咬得她全身疮疮疖疖,疼痛难忍,搔又搔不得,洗又不能洗,终于活活折磨致死。女孩死后冤魂不散,化作一只小鸟,天天清早对着人家窗口啼叫,呼号那些做兄嫂、做晚娘的,不要狠心虐待无辜的孩子……


多少年后,那个走出大山、住进城市的男孩,为一日常的细节所牵动,无端地想起了林叔,想起了林叔讲述的“苦也”鸟的故事,方才隐约窥见林叔当时的心境。晚上,他为儿子盛饭,儿子噘起嘴抱怨:“爸,你盛饭老是盛得这样满,怎么吃?”妻也责备:“不能吃完了再盛吗?”面对妻儿的嗔怪,他忽然觉得无地自容,发现以往那种对饥饿的恐惧一直潜在心底,竟像梦魇纠缠至今!耻辱穿透了记忆的尘埃,他变回从前那个男孩,重新审视了一遍周围那些原先并未理解的人物和事件。

“圣人曰:‘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与性两者,首先是食,食不裹腹,不思淫乐。”

那位瘦骨嶙峋、指甲缝墨墨黑的兰畦先生走上讲台,给小学生上课,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并不留意孩子们听与不听,又是否听得懂,顾自对着虚空叽哩咕噜一通。尔后,老花眼镜下放出一片慈祥的光,浑浊的声音变得少有的温和、友好:

“今天上故事课。从前,有位私塾先生,与主人订了一份教书合约,上写‘无鱼肉也可,无鸡鸭也可。青菜淡饭,不求高俸禄’。主人于是天天给他吃萝卜,他呢,也天天只教学生两个字:萝卜。半年之后,主人检查儿子功课学业,要儿子对课。先出‘箫鼓’,儿子对‘萝卜’。主人诧异,责问先生,先生说:‘锣钹’对‘箫鼓’,不错,只是口词含糊点。主人又出‘绸缎’,儿子又对‘萝卜’,先生再作解释:‘绸缎’对‘罗帛’未尝不可。主人最后出个‘岳飞’,儿子还是‘萝卜’,先生拍掌大笑,连称对得好、对得好,‘岳飞’是忠臣,‘罗卜’是孝子,忠臣孝子忠孝两全!主人翻看儿子的作业本,满纸是‘萝卜’两字,气得差点昏倒,先生不慌不忙辩称:我天天见到的是萝卜,吃的都是萝卜,当然只能教‘萝卜’。主人说:有约在先,依约办事。快取约来,你自己看。先生拿着合约照念:‘无鱼,肉也可;无鸡,鸭也可。青菜淡饭不贪,高傣禄’!”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听得很开心,乐不可支,交头接耳。兰畦先生输心一笑,教导说:“听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么?这叫作‘邋遢供饭,邋遢教书’,古已有之。你们想不想好好念书?想不想长大做官?想念书想做官,就要懂得孝敬先生。好吧,放学回去对你们娘爸讲,就说是学堂布置要孝敬先生,无鱼无肉,番薯芋艿亦可……翻到课本第十面,从头到尾念十遍、抄十遍!”说完,从眼镜片下朝孩子们横一眼,干咳一声,问:“哪个还坐着不动手?唔,手呢?手长在哪里?”听得底下翻动书页如细雨沙沙,便转过身,脸上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悠哉悠哉踱到窗口,观赏着天井里的风光——围墙脚有一只麻雀正在啄着草根,不时侧过脸唧唧叫几声,旋即埋下脑袋,不一会,见它用尖喙叼起一条细细长长的蚯蚓,喉头一挺一挺吞咽着,同时睁着警惕的双眼左顾右盼。

兰畦先生舔舔嘴唇,勉力咽下一口唾沫,缓缓转过头,恰似被鱼钩扎了一下,头颈突然伸长,上身猛烈前倾,微微打个哆嗦,便蹑手蹑脚朝后排一个男生走去。那男生捧着一个红泥小火笼,只顾低着头,用铅笔拨弄着炭灰,炭灰里跳出火星,火星里冒出一个芋头。

“什么东西?交出来!”先生站到他身边,低声喝问。

那男生吓一跳,满脸惊惶,疾速地抓起芋头,抽回手,别到背后。红泥火笼从膝盖滚到地面,哄地一声碎成几块,扬起一团烟尘。

先生“卟卟”唾了两口,驱赶着灰尘,一把扭过那孩子的胳膊。

孩子咬着牙,用一只手掌死死护住另一只手掌。

先生用力掰开他掌心:一个煨得焦黄、喷香又烫手的芋头!

“上课搞小动作,不像话!”先生挖出半个被捏烂的煨芋头,怒冲冲走回讲台。

先生显然有点心不在焉了,没有再批评那男生。下课时,顺手带走了讲台上那块“充公”了的芋头。

…………

“圣人曰:食色,性也!”经过了几十年的漫长岁月,走出山里的男孩尚能强烈地感受到这嘶哑的声音发出的震颤。他想告诉自己孩子一个浅显的道理:在关涉生存的最基本的问题上,圣人的品性与凡夫俗子并无多大区别。然而他缺乏信心,怀疑在城市长大的孩子能否明白这个道理。


天擦黑,小凤来送番薯。她闪进屋,差点与林叔撞个满怀。她走得气急,咳得厉害,但神情特别兴奋,抖出布兜里尚有余温的番薯,倾在灶面上,说声“吃吧”,便在一旁坐下,逗着黑狗玩。黑狗见了小凤显得十分亲热、快活,她拿一个番薯递过去,黑狗竖起前身,抬着前爪来抓;她把手闪开,黑狗扑了个空,转过头又把身子拗上来。几次没抓着,黑狗便用鼻脸在她膝头摩来擦去,就像小孩向大人发出央求。小凤拍拍它的脑袋,终于将那番薯塞进它嘴里。黑狗舔着舌头,温顺地在她脚边蹲下。

林叔咬着番薯,感激地说:“小凤,你这样天天送,被人看见了不好。”

“谁叫你饿肚呢?”小凤深深地瞅他一眼,脸上泛起红晕,便转向屋里四周张望,说:“林哥,你这屋其实还不旧,把门窗板壁构一构,就蛮像样了。”

“随它去。一个人,过了今日没明日,不用那么仔细。”林叔一边吃,一边随口回答。

小凤默了默,又见墙上斜挂的那支猎枪,问:“林哥,这两年咋不见你打猎?”

“人都饿趴了,还有力气打猎么?再说山上树木砍光了,野兽也少了,山毛兔都难觅到一只。”

“你那次打野猪用的就是这支枪吗?你知道吗,那天我在水沟洗猪草,看见你们扛着野猪回来,野猪牙齿那么长,吓得我要死,生怕它活过来咬人!心想打死野猪的人真是了不起,力气一定比野猪还大。后来听说是你打的,硬是不相信,因为你这人平时对我们小姑娘总是凶帮帮的,我们当面怕你,背后都骂你!”小凤说得高兴,止不住又咳了起来。

“真的,我那样凶?”林叔忽然觉得跟姑娘家说话蛮有趣味。

“是么,你要听我一句,以后待人和气点,特别是对姑娘家。”小凤随口规劝,看似无意。旋即将目光移到屋角那张眠床上,起身过去,按按破棉被,说:“林哥,你盖这样薄被,不冷么?底下也该多添些稻秆才是。”说着动手将棉被铺开,拽拽四角两边,对着中央一个大窟窿皱起了眉头,想想才说:“改日我替你找点旧棉絮填填。”

“我骨头硬,经得冻。”林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

灶山上两支松明缓缓燃烧。今夜无风,金黄的火焰很柔和,气味格外好闻。林叔忽然心生诧异:这破屋冬天从来清冷如冰窖,今夜咋变得这般温暖宜人!他痴痴地凝视着那女人熠动在墙面上的身影,贪婪地嗅着女人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一时感到手足无措。

“我走了。”小凤低声说。畜牧场里不能断人,她不能在此久留。林叔放下一块吃剩的番薯,腮帮停止蠕动,瞪着眼,面壁发呆。

小凤走到门口,又回头怯怯地望他一眼。他呼吸急促,大口喘气,从喉头挤出一句:“别走!”

“林哥,还有事?”小凤两脚跨着门槛。

“我……我……”林叔霍地转过身,两眼发红,射出两道可怕的光。

松明灯被一把掠到地面,那红红的火苗在泥地上飘忽飘忽,时明时暗……


当松明再次燃亮的时候,林叔轻松地吹着口哨,对着黑狗扮了个鬼脸,随手取过那杆猎枪,略加检阅,便细细擦拭起来。

这猎枪多久没吃着荤气了,枪管极素,看上去没一点光泽。他一边擦,一边寻思着何时让它开开荤才好。想来想去,苦于没地方弄到火药,不由得扼腕叹息,如同做父亲的没能满足孩子的愿望,心头总有一种亏歉。

是的,从今以后,小凤是他的女人了!他要明媒正娶地接她过来做女客!小凤是个好姑娘,他不能委屈了人家,他要想方设法、竭尽所能,让她像模像样地做一回新娘!

“燕啊燕,飞过天;天门关,飞过湾;湾门陌,飞过麦;麦头摇,飞过桥;桥上打花鼓,桥下娶媳妇……”

啊,春天里,春光融融,大路边看人娶媳妇多么有趣!花轿,箱笼,炮仗,蹦蹦跳跳窜来窜去的细佬、花囡和小狗,大姑娘称羡的目光和婆婆们琐碎的议论,草头风正柔,风柔草花香,人心里无不洋溢着欢喜和恬美!

立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轮上这等好事,今生今世他居然也有可能娶妻成家,居然有一个女人愿意做他的妻跟他过日子!小凤在娘家太苦了,处处遭兄嫂的白眼,她嫁过来后,一切由她作主,她想咋办就咋办,她的好心应该得到好报!

嗯,对了,按她的意思,先把这老屋整修整修,明天就去请木匠,把门窗板壁装端正……

嗯,要设法准备几升饭米,立刻就请木匠。向谁去借饭米呢?这年月谁家还有饭米呢?啊,借不到饭米,这一切都是空话!木匠工钱欠一欠还好说,难道让人家空着肚子给你干活?哦,还有办喜事,酒水可以免去,但一人一碗“团圆面”是省不得的,终身大事毕竟只有一次,让人一辈子牵口当作话柄,日后在人前怎么抬头?办喜事,招来上下三村那班讨饭人,满堂坐起,拍起竹筒,唱起“莲花落”,好比“牛草乌”叮牛背,赶也赶不去,到时候如何打发这场面?

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娶妻成家是那么容易的么?单是一升饭米,难倒英雄汉!凭他立吾的能耐,这个“水缺”怎么迈得过?

他带着一丝狐疑,把那杆猎枪挂回墙上。钉在墙缝里的那枚竹销突然断了,枪托坠落磕在额角上,顿时起了一个红包,揉了又揉,疼痛不止。正暗自嘀咕,但见墙上落下一片不祥的阴影。

梦里,林叔听得一阵“苦也”鸟的啼叫声,蓦地惊醒,只见猎枪的枪口还在冒烟,那只“苦也”鸟倒在床前地面的血泊里,翅膀还在颤动,张开的小嘴伸着尖细的舌头,吞吐的气息渐趋微弱……惨烈的鸟啼响彻夜空,在屋里,在门外,上下左右包围着他,两耳嗡嗡作鸣,心口逼得慌!急忙跳下床,再去寻觅那只被他搭救的“苦也”鸟,翻遍床底和屋角,已不可复得。他呆呆地站着,大汗淋漓,忽然觉得五脏六腑被掏空,像一堆干菜,挂在眼前那道布满孔穴的卵石墙……

接连几天,林叔都听到那可怕的鸟啼声。醒来消失,睡去又响起,反反复复似在对他诉说着什么。黑狗也若有所闻,每晚都蹲在门口,竖起耳朵,流露出不安、戒备的神情。等到这声音终于消歇,耳根清静下来,又觉得无比的空虚和难耐。四周的地面和墙面仿佛都是陷阱,他无法躲避,更无从得到安慰。每每在这种时刻,黑狗的殷勤反而显得可厌可气,令他心神愈加混乱。他觉得这狗与猎枪其实都与他无关,都不理解他,紧要关头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成了他的累赘。


又一个黄昏降临。他坐在灶口,怀着一种期待和莫名的焦躁。

“林哥,林哥”——一股料峭的寒风钻进窗口,他耳边打钟,仿佛听见小凤的呼唤。循声看时,并无踪影。

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小凤照旧天天在这时候给他送来热番薯,他却有意避开,小凤来时,他溜出村外,小凤走了,他才悄悄回来。他竭力试图忘却那难堪的一幕,可那一幕却如此清晰,刻骨锥心……

今夜,他决计不再躲避,要等小凤到来,当着小凤面,把话讲清楚。他要请小凤原谅他的罪过,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让他以任何别的方式作出弥补——打他,骂他,让他一辈子替她做牛做马,甚至要他赔一条命,都可以,只要小凤愿意……只是,只是,无论如何不要逼他套上养家活口的牛轭。他立吾连自己一张嘴都糊不过,有何能力养女客、养小孩?

啊,他立吾唯一的心愿就是当个好猎手。他此生有过的唯一的一次荣耀,就是捧着披上红绸的野猪头走过人前的那一片刻。山乡里自从有了居民、有了村庄,就有了山里人尊崇的特有的人格和名誉。尚武,好斗,喜欢在宗族间的交战中表现勇敢,在与鸷鸟猛兽的拼搏中呈现威武。为了这男子汉的名声,多少人轻易地抛掷了七尺之躯!而通常这种名声都是单身男子的专利,鲜有拖家带口的家长。人为什么非得成家不可?男人一旦沦为人之夫、人之父,他还剩下了什么?

隔壁的立标就是个榜样。

立标死了,他是饿死的。那天空着肚上山挖乌糯(乌糯,系一种蕨根,洗净,捣烂,滤出淀粉,在现代人的餐桌上已然成了珍品,那时却是山里人少有的救命粮),挑着满满一担,下山时,眼一黑,腿一软,一脚滑落到山坑底,脑壳叩在岩石上……立标死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像隆冬倒下的一头老牛,身上的肉一块块、一层层掉下来,只剩下一张皮、一对角、一副骨头架。立标当初那么强健,那么会做,二三百斤的担子,走七八里路,盘肩不用短拄。一个男人拖着六口之家,长年累月泥里扒、水里扒,牛筋马力,头脑手脚捆得死死,说话发不出声,耳朵听不见音,要多惨有多惨!两脚一伸去了,留下女客和一群儿女怎么办?

他立吾就怕落到这步田地。他从小过惯了无牵无挂自由散漫的生活,想起要和常人一样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就不寒而栗。他怕看见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猥琐和无能,想透了,与其让小凤跟着受苦,自己也受累,不如趁早回头,何必睁着眼往火坑里跳?

门口一黑,如老鸦翅膀抹去残阳,暝色中伸进一张脸——他看清了是大队会计,小凤的哥哥。

两个男人,一个傲然而立,一个强打精神,相互对视良久,尔后发生了如下一席对话(或曰谈判)——

小凤兄:立吾,你这个畜生,做的好事!

立吾:……(愕然,震惊,直着脖子,咽着口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其实眼里一片空漠,对方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兄:(朝屋里四周扫了一眼,“嗤”地一声冷笑)凭你这副穷酸相,也想讨女客!你打算咋办?

林:……咋、咋办……(他如一头野兽落入猎人的网罟,下意识地挣扎、逃避,心头却涌上一股死亡迫近的悲哀)。

兄:混账东西!你把小凤肚皮搞大了,还装聋作哑!

林:嗄!她有了……(他那张脸顿时布满死色,如同霜打过的薯叶,双手抱住脑袋,死命地揪扯着头发)啊,我该死,我该死!啊呀我的娘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兄:(稍停,口气略略变得缓和)算啦,也是命中注定。我不想跟你多作计较,好歹你成了我妹夫,不必破了亲戚的脸面。小凤说了,她不嫌你穷,愿意跟你过。既然你们是两厢情愿,我当兄长的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看拣个日子,把事情办了,别等肚里娃儿出来丢人现眼。我当兄长的也不图姊妹钱财,你也不必备什么聘礼,我这头当然也没什么嫁妆可办,她过来就是一个干净身。这叫作‘蜡打秤钩两拔直’,你我都不用抱怨。不过,小凤有痨病,捧了几年药罐,这吃药的钱,日后你得用劳力还我。

林:(突然发作)不,不,我不能娶她,我不能害她!她跟我注定是死,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啊,你们为什么要赶她走?你们不能赶她走!我替你砍柴,替你担水,替你种自留地,替你做什么都可以。哦,还有这两间破屋,除了我哥的,把我这一半也抵给你……求求你,不要赶她出来……啊啊,我造了什么孽啊!娘啊,我咋办、咋办才好啊?啊啊,呜呜……(他握紧双拳,死命捶打自己的脑壳,发出狼嚎般的叫声。黑狗以为主人受到欺负,猛然从门外扑了进来,冲着来客愤怒地咆哮,转而又舔舔主人的脚背,“呜呜”地低咻着,恭顺地摇着尾巴。冷不防被林叔狠狠一脚,踹了个趔趄,栽到了墙根)

兄:(气得舌头打结,双脚直蹿)你、你、你……你这泡脓血!你占了小凤的身子,又想把她一脚踢开,你安的什么心肠!好,你耍赖皮,我叫你耍赖皮!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小凤来,叫大队干部来,三对六面,执簿公堂,你把话讲清楚!


小凤的哥哥拍拍屁股去了。林叔蜷缩在灶堂口,全身瑟瑟发抖。立标婶从隔壁走过来,她都听见了,规劝他:“兄弟,你别太死心眼了。前些日子,小凤来来去去,我都看在眼里,小凤姑娘心地善,人也勤快,哪一点配不上你?我说你啊,这年纪了,早该有个女客来管管你了,天天还像个细佬一样野来野去。俗话说‘穷光棍,富寡妇’,一户人家没个女人哪还像个家呢?既然小凤对你有情,这是天赐良缘,你怎么还好意思把送上门的女客推出去?”

“不,不,我不能娶她!我连自己一张嘴都糊不过,有什么理由娶女客。”林叔如同对着自己的亲娘哭诉起来:“嫂,我真糊涂啊,我不该、不该一时昏了头,做出那种事来……我立吾从来不近女身,谁知这一次就种下了祸根……嫂,你告诉我咋办才好,咋办才好?”

立标婶不由得要笑,走近前,掸去他头发上的一茎草叶,说:“你呀你,你咋这样痴?这又不是什么不好见人的事,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一个是廿七八岁的老后生,一个是瓜熟蒂落的黄花女,一个有情,一个有义,不就成了,还非得明媒正娶、花烛洞房不可么?就算这事你做得鲁莾些,让人家背后去说几句好了,过了门,结了夫妻,抱了儿子,看谁会一辈子烂下颔!”

“不,不是这意思,我不能让她跟我喝西北风!”

“你道谁是谁啊,小凤要靠你养?照我说,你有小凤这个帮手,才会浪子回头。这年月大家都难,我都替你发愁。小凤过来帮你打理,照看,互相帮衬、搀扶,你才能活出个人样。老辈人传下话来,夫妻牵手,阴阳调和,人家门头才会兴。你就看我,立标在时,聋子多双耳朵,可他一倒下,我也六神无主了。幸好兰畦先生走来说:‘你方才没了男人,我也新近死了内人,你一堆儿女要人抚养,我身边少一双缝缝洗洗的手,就这样,我们一起拼灶吃饭吧’。我一想,活下去要紧,做人‘里子’没了,要‘面子’何用?起初怕人说闲话,心一横也就认了。兰畦先生对我说,他要把立标留下的儿女带大,尤其是小儿子,他看着喜欢,说要教他读书上进,将来找一份好工作。若是真有这一日,我想也算对得起立标了。”

林叔听了立标婶的现身说法,情绪渐渐平静,却又对这女人生出了深深的疑惧:女人不知丑,生到四十九。立标婶做出的这桩丑事,一度在村里传得纷纷扬扬。之前大家还称道她是个聪慧的女客哩。有个段子:一日兰畦先生家访回来,对立标的小儿子笑言:你妈人样好,肚里玲珑。小儿子回来转告母亲,母亲教他:下次先生再要提起,你就对他说:“六十甲子,莫想别人二十妻”。学生向先生学嘴走了样:“我妈讲:六十鸭仔(鸭蛋),二十夜里过来嬉。”兰畦先生喜出望外,当下用工资买了六十个鸭蛋,等到那夜月上时分,悄悄走了过来。那女人知道儿子传错了话,慌忙收起鸭蛋,泡茶招待。兰畦先生刚端起茶要喝,忽然听得立标回来敲门,女人故作惊慌,说:我那死鬼是个草鸡肚肠,被他看见了他会恼躁的!兰畦先生吓得双腿发抖,女人又说:不忙,正好前几天大队食堂买了头小叫驴磨豆腐,关在我家后廊,委屈你暂时避一下,学毛驴推几圈磨,等他躺下了,我再放你出去。兰畦先生没办法,只得照办。这女人就坐在床头,和丈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咝拉咝拉”纳鞋底,听听后面没有响动,就拍拍板壁喝一声:“瞎眼驴还不快磨!”兰畦先生累得头晕眼花,口吐白沫,足足两个时辰,女人才笑咪咪地过来开了后廊门锁,放他走。过了几天,女人觉得这事做得过了,叫小儿子传话请兰畦先生有空再来喝茶,以表歉意,兰畦先生说:“你妈还想吃我鸭仔啊。”

想不到立标坟头土未干,这女人便改了主意,贪图兰畦先生有工资,让那老头占了立标用过的眠床!

“女人是一包水。”林叔暗自嘀咕。

“一户人家,总得靠男人当主心骨,男人的肩胛不是豆腐。”立标婶像对待自己儿子似的摩挲着林叔的乱发,声音絮絮,耐心开导。然而,林叔却丝毫感觉不出这番情意。他困顿不堪,木知木觉地坐在地上,身子一歪,斜倒在灶堂口一堆狼蕨上,沉沉睡去。


林叔没有听从立标婶的规劝,次日一早,背上猎枪,带着黑狗,避到李树湾的望山寮去了。

从望山寮出发,踩着枯干的柴草,他又去寻觅一片松林,打算将腰间的两只布袋装满了松花——“浪子回头创人家,麦筛晒松花。”他虽无创家立业的心念,却已意识到,自今往后必须为自己的衣食好好谋划谋划了。

沿着一条溪流走进深山,溪随山转,路由溪曲,溪水清浅,时急时缓。山势渐露峥嵘,两岸峭壁千仞。一支瀑布从悬崖上飘泼而下,崖边斜斜的挂出一枝野桃,桃树下藤萝缠绕,花草纷披。眼前突兀地现出一个青杳杳、黑黝黝的洞窟。这就是读书人所说的大名鼎鼎的桃源洞了,又称“刘阮洞”,据说历朝古书上都有记载的,两个年轻男子采药遇仙,引出一段人神婚恋的动人故事。山里人砍柴打猎,出入其间,无暇留意,向来不以为奇,但此刻在林叔眼里却多了几分神秘,心里竟然浮出一缕读书人才有的淡淡愁绪。

林叔跳跃着来到瀑布下的潭边,掬口水喝,再捧一把抹到脸上,感觉一阵神清气爽,幻想着此去不仅会发现一片松花繁盛的松林,或许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一只山兔,一只雉鸡,甚至是一头野猪。哦,若是此去能打到一只野猪,那他立吾的人生会不会出现一种戏剧性的转折?哦,那红绸带扎着的野猪头,那太阳底下油光闪亮的枪管,那在人前跳来奔去的黑狗……昔日的场景一旦重现,兴许一切都会发生变化,龟裂的土地会重新滋润,枯死的草木会重新泛绿,他立吾一定会抖擞精神,在人前重塑一个好猎手的形象!

采了半天松花。每采完一棵松树,便用柴绳就近套住另一棵的枝杈,脚一蹬,如猿猴飞渡,省去了爬上爬下的时间。直到感觉双腿乏力,身子沉重,才下来拣块草地坐下,搂一堆枯叶断枝点燃,煨几块“土茯苓”充饥。土茯苓俗名“山茨硬”,露出地表的是一根细如铜丝的藤蔓,叶片呈狹长的椭圆形,块茎长在两三尺深的山土里,挖出来很费劲,煨熟后仍然有点硬,但啃起来比板栗还香。

牙帮咬酸,肚里的饥火终于压下去了。靠着树幹看天,天空如江河慢慢流转,天穹出奇地蓝,摒去耳边拂过的松涛,听到一种声音之外的声音,唏唏嘘嘘,嘁嘁嚓嚓,如鸟兽游走,如大山呼吸,一会儿奔腾而起,倏忽间又万籁俱寂,很是奇妙……渐觉两眼朦胧,心也朦胧,瞌睡虫爬了上来。

黑狗傍着他身边蹲着,双耳在微风中竖起。

他做了一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梦,被黑狗在耳边舔醒,听得林外传来一声脆响,睁眼看时,发现四周已为暝色包围,只剩对面山岗还映着一抹余晖。分辨那响声,猜想是山里人用来吓唬野兽的一种称为“漏”的响器——将毛竹对剖开,捅去竹节,布置于种植作物的地墈边,引水进入竹管内,水将半边竹管慢慢压垂,压到一定弯度,水流蓦然泻出,半边竹管反弹上去,与另半边敲击,便发出“啪哒”一声巨响,如此周而复始,时断时续,对危害作物的飞禽走兽颇具威慑力。但这附近无有人家,想必是望山人私自偷垦种粮所为。

黑狗却分明不是为那响动而唤醒主人。它两眼直盯着百十步外的一道山沟,喉咙里发出低咻,前爪不安地抓挠着地面。林叔顺其视线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那沟沿正冒出一头野猪的半身,黑黪黪的鬃毛,闪着两支寒森森的獠牙!

他顿觉头皮一阵发麻,眼前似有无数胡蜂在舞。急忙卧倒,抓过那杆猎枪,一摸腰间的牛皮带,才发现根本没带火药和铁砂,一盆冷水浇头,心彻底凉透。没有火药,枪有何用?其实,早知家里没火药,带这枪来,就是做做样子。这可把自己坑苦了。咋办?咋办?脑海里迅速掠过种种险象:他迎着野猪冲上去,用枪管捅入野猪口中;野猪朝他扑来,他避过锋头,抱起一块蛮石朝野猪头顶砸去;他跳下一道地墈,野猪纵身而下,压到他身上;他爬上一棵松树,野猪伸出獠牙霍霍地啃着树幹……

看着野猪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把脸贴着草丛装死,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叫苦不迭:这下完了,全完了,他这个当年的好猎手,今日准定落入野猪之口,难逃被人笑话的下场了……

黑狗是好样的,与那凶兽对峙着,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屏障。但他发现黑狗的腿根也在瑟缩,分明是底气不足的表现,也许黑狗此刻内心里也充满了悲凉。他后悔不及,觉得自己对不起黑狗,心里更添了一层内疚。

那野猪突然埋下头,穿过一片灌木丛,径直朝这边冲来。他竭力鼓起勇气试图应战,却明白一切都是徒劳,闭上眼叫声“娘啊,救救我!”想跑,两腿如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黑狗跳跃着上前,汪汪地叫了几声,一时把那野猪镇住了,睁着死鱼似的眼珠盯着黑狗。黑狗忽然朝着溪涧方向奔去,那野猪跟着追了一程,折转头,沿着过弯的山坡,钻进一片茅草丛里去了。

林叔长长地吁了口气,心头如这山野被黑暗封得严严实实。


松花落了,林叔从山上回来,头发像山精,脸上、手上一道道血痕,眼里还带着死里逃生的惊恐不宁。

一到家,立标婶就来告诉他:小凤病损了!

小凤的哥哥要她与林叔对质,她只是一个劲哭,却死也不肯答应。兄嫂逼急了,她干脆一口咬定:肚里的种子不是立吾的,是一个外乡人的,那人走到天边去了!兄嫂拿她没办法,骂她:既然你这样贱,那就不乌不白、不干不净烂死家里好了,大不了贴一副薄皮棺材。当夜,小凤吐了半脸盆血。立标婶悄悄去看了一面,已经不成人样了。

“兄弟啊,不是我说你,小凤这条命真要有个闪失,一半伤在你手里!咋讲呢,你一个男子汉,连做人的勇气都没有。你看人家兰畦先生,一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他也吃得苦,每次发了工资,都拿出一半给我们,还说:小孩子正在发育,不能饿着。看不出他那把老骨头还这样硬朗。做人苦点、穷点算啥,只要活得开心。活着,总要打起精神,不能肩上还没吃着份量,骨架先塌了。”立标婶看着他,连连摇头叹息。

林叔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失神地站着,呆若木鸡。立标婶看着又有点怜惜,说:“算了,都过去了,补救也来不及了。”林叔蓦然惊醒,眼里现出一片惊惶,二话没说,拔脚就跑。“你去哪里?”立标婶追着喊,他头也不回,撒开双腿狂奔。

小凤的嫂嫂在门口纳鞋底,见了他便恶声恶语“收尸来啦!”他凶神恶煞般地朝那女人瞪一眼,那女人吓得提起小板凳避之不及。林叔跨进房门,越过水缸锅灶,看见楼梯棚头搁着一张虫蛀水渍的破眠柜,小凤正躺在眠柜上,两眼直直地对着楼板。林叔鼻梁一酸,嘶声叫道:“小凤……”便一头扑了过去,跪到床前,声泪俱下。

小凤置若罔闻,两眼似在空中捕捉什么,忽然发出一声傻笑。林叔心如刀绞,抹一把眼泪,伏到小凤面前说:“小凤,看看我,看看我,我来了。”

小凤脸色如黄蜡,深陷的眼轮终于转动了一下,透出一丝活气,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吐出“林……哥”两字。

“小凤,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害苦了你……”林叔悲从中来。

小凤支着肘,勉力抬起头,似要起身的意思,林叔急忙伸手去扶,说:“小凤,我们这就回家,回家!”

小凤却又剧咳起来,咳乏了,嘴角挂着一片殷红的血,林叔用袖口替她揩去血痕,安慰她:“小凤,你先歇口气,有话回去慢慢说。”小凤倒在他怀里,气若游丝,闭上眼,睫毛上沾着细细的泪花。

“小凤……”林叔抑制着悲切,凑到她耳边,竭力想对她说句温暖的话。

小凤转过头,用力拗起上身,双手紧紧抓住他胸襟,指甲深深抠进他的肉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脑袋向一侧疾速滑去……

“小凤,小凤,你别走哇……”林叔拼命摇着小凤的臂膀,呼天抢地:“小凤,我的小凤,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

林叔双手拥托着小凤,穿过村堂,走回家去,一路引来无数人围观。他忘了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下意识地听从脚下石子路的牵引,一步一步往前挪移。人们都在议论些什么,人群中为什么发出唏嘘叹息,他充耳不闻,也不去理睬。两眼闪着炽热的光,透出亢奋,抗拒,落下一片空虚。

“林哥,林哥……”他听见小凤在头顶召唤。那是小凤在阴间的啜泣,是小凤向他最后的告别!他死命抱紧她,怕她被风卷走,被无常鬼勾走……

又一个完好无损的太阳出来了。林叔听得一只“苦也”鸟在枣树上叫得凄凄厉厉,探头看去,正是那只被他救下又放生的小鸟,细足上缠着的布条宛然犹在。“蚊虫蚤虱搔搔,蚊虫蚤虱搔搔!”那小鸟叫个不绝,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林叔只是出神地听着,没去招呼,也没去驱赶。那苦命的小鸟叫得喉咙出血,叫得声嘶力竭,一头坠落在枣树底下,跟随小凤去了。

黑狗蹲在门口看着那鸟,眼里含着两滴浑浊的泪,身子不时发出痉挛。

黑狗也病了。


日子仍然一天天打发过去。除了石头,凡是可以下咽的东西都变成了食物。难以想象,人的肠胃具有如此广泛的适应性,更难以置信,人的忍耐力竟会如此坚韧!日子过一天,就是活一天,就是做一天人。人终究有别于山中的猢狲。也真是奇迹,从那次饥荒走出来,居然全村绝大多数大人小孩安然无恙,死的是一些老弱病残,本来寿数已尽。真正因饥饿而死的反倒是立标这个壮劳力。

最有意思的是那位兰畦先生,年过半百,和立标婶好上后,在那样的荒年暴月居然还产下一子,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怕种子陈,只要秧田肥……

可是,林叔却完全变了一个人,村里再也听不到他那彪悍亢扬的的声音。

一晃又过了许多年。移居城市的那个男孩回乡省亲,去看了林叔,林叔已五十出头,外表并不显老,唯有鬓角几茎白发约略可见。他还是两根箸夹一光棍,还是穷。不过,家里已构了板壁装了木门,那堵山墙也砌上去了。这些事是他兄长从劳改农场回来后置办的。他们兄弟两个话不拢,分灶吃饭,哥比他大八岁,却还打算娶个寡妇或者老姑娘,传宗接代,正儿八经创份家业。

人这东西就是怪,多少年后,城市里的青年男女都不想生小孩了,据说是养人的成本太贵。若是体验过灾荒年月老天爷“收人”的恐惧,他们或许会另作选择。

在孩子们眼中,再也见不到林叔昔日的荣光了。自从熬过那次饥荒,没见他再打过猎,更谈不上打到一只豹子或野猪之类的辉煌战绩了。他那支猎枪仍挂在墙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擦拭。黑狗也早已老死——趁人不备,林叔悄悄将黑狗埋入小凤坟旁,是想到小凤曾经救过这狗的命,让这狗跟她去做个陪伴?

林叔这辈子就这样潦潦草草地过去了。村里人几乎都已将他遗忘。今天仍惦记着他的是那个曾经听他讲过“苦也”鸟故事、并且跟着兰畦先生念过一阵子圣贤书的男孩。当然,那男孩也早已是脱离乡邦族群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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