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 慌(5)

 八月二日 晨记 

昨夜做了个不想醒过来的梦,总之是十分地美,不知为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不敢拧着想去,希望它于迟早的一瞬会为我所见。就象许许多多过时的梦,许许多多过时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成为记忆中最显著的痕迹。 

我回忆起三年前的一个梦来,那也是一个给重新拾回的好梦,象一幅色调灰暗的油画般诱人。其时与" 酒窝" 分别已二年余,而对容林的心慕之情,在近迟到十年之后才真正被认真地思考。我为童年萌发的恋情有些震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同时希望容林也能有一翻好的回想,至少,十年前她是很——她对我多半并无坏感吧?甚至有好感也不一定。

十年前的一对小学同桌的影子便恍惚地浮现了。我们同学那么久,只一次对话我记下了。我瞟着她,不知为什么竟不知脸红地说:" 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她的死党,一个麻杆儿似的丑小鸭听后耻笑我道:

" 要不要脸呀!跟谁一刀两断?你算她什么人呢?只有夫妻才能一刀两断的。"

我便十分厌恶她们了。谁知容林出脱得那么鲜亮耀人呢!至于再次吸引了我的心思,使乏味的高中生活添出丝丝情趣。这场忽隐忽现的马拉松式的恋情怪令人难受的,一直以单恋的形式存在着。小学时朦胧到近乎不可察觉,直到高中到现在,又现实得令人憎恶。清楚得很,我爱的只在容林的柔美,这哪比得上对酒窝的爱呢?是初恋,介于两个容林之间的最为强烈的爱,同一的单相思。我怎么总是单相思,没完没了的单相思呢!?我是多么地自卑、懦弱,仅此即知。酒窝——活泼、热情、不计较小事的一个女孩子,引起过我多少澎湃的思潮啊!是的,其时我便有一股涌动的占有欲,总期盼与她亲嘴、拥抱。现在却平息了,也明白爱一个人不该有任何隐瞒。 

如何述梦,不至于枯燥牵强,是一个小小的问题。下面即是三年前那个梦的资料: 一个似乎灯火通明却又阴暗温暖的地方 四下里尽是熙熙攘攘的熟悉面庞 是谁说这是一个恋爱的自由市场 只要愿意,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位姑娘 没有限制,没有议论,没有羞愧,没有彷徨 真是人间天堂!这里没有忧伤 (但为什么)和她——曾经的一个同学 互相凝望,彼此很欢畅 天哪!真正要命 竟和她开始了互相发狂,相互解放。     那夜从虚燥中醒来,明白遗精。指出一点,那个解放了的同学既不是容林,也不是酒窝,却是------

" 自由市场" ,对这个词的新鲜用途我颇觉好笑。做爱嘛,这以前我可从没鬼想过。不过,我觉得能在梦中体验一下也还是挺不错的。对于一个酷爱绘画艺术的男孩子来说,女性的裸体并非那么神秘,那只是一具集合了美的素材的实体而已。男人亦如此。万物介如此。 

(午记) 

终于想到一点,就是子鹄昨夜闯进了我的梦中——我实在不知再有什么可记的了。

 八月三日 晚记 

酷暑难当,喧嚣了整个白昼的知了到晚上也歇不下来,断断续续地骚扰人心。那倒是无法的自然之音。更叫人静不下来的是街上夜游的人们的笑谈,还有" 小巴黎" 的歌唱,每家每户播放电视剧的持续性音乐。呀!真吵死了!越怕吵,那些声音便越是往耳朵眼儿里钻,混成一大片可憎的交响乐,令人到燥怒不堪。 

这是个不得安宁的鬼地方,假如可能,我要永远离走他乡。我的梦想不应该在这里延续,它属于未知的某个遥远的异地,那里必是远离嘈杂,整个生存的空间自然和谐且充满宁静。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多么厌恶这里的一切了。这个无可救药的群体!

我就这么坦直地对妈妈说,我必须在某一天做出选择。妈妈惊恐地睁着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知道,她总在与人偷偷地诉说她于我的担心是多么地沉重。一次,邻家的短头发的女人半遮半掩地对我透露了妈妈当她所言的苦处。" 短头发" 的态度十分明了,她是为了大家好;她是个天底下最好最心直口快的女人之一。她一再要我相信她的诚恳——唯愿天底下所有人都少些苦楚,多添点儿欢乐。然后她才说:

" 你妈多可怜哪!做了一辈子老实人,受累人,指望老来享些福,哪料你是这么副怪脾气?这是你们家我才好说的,别的人我还懒得管呢!你知道,我是口无遮拦,心可是很好的呀!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挠弯儿。你说是不是,由着你的性子,说不得更斥不得,你妈一说就直流眼泪。比起我们来,她当然也算有福的,养了个好姑娘嫁得大富大贵,到底不同吧?少说也会帮你们不少吧?我就猜呢——你妈一说就待哭一场,可怜!可怜!说句要不得的话,倒是当初没有你还好些!"

" 是啊," 我苦得很,却笑着说," 真不如没我的好。" 结果大家都不好过。

我也不怪怨妈妈,只恨自己的不能自立起来。二十的人了,整日里无所事事,昏昏噩噩地过活,这对于妈妈,对于家人该是多么大的耻辱!但我不能怪他们大家,我不怪谁。属于个体的生命经营不善,责任全在自身。独独在深夜的幽黑中我感到莫大的悲哀,仿佛自己是一粒行将被人遗弃的露珠,在尘世中必会慢慢地滑落,消散。

我的妈妈是个不幸的女人,我要永远永远爱她。 

对于那些久违的往事反而难忘。生命每告一段落,人性本质就更虚伪一层,这种年青人的不幸。我们正处在进退维谷的境地,一方面渴望自由地发展,摒弃所有的阻碍,一方面身陷历史产物的围狱不得开解,挣扎无力。而引导我们的总是陈芝麻烂谷子样的理论,它们隶属过往生命遗留下的自以为是的总结,对我们危害尤深。我们不能要这样的导言,不需要这样的导师。 

我们从来就没被允许自由的权利,好象自由根本就不是我们心灵深处最迫切的需求,根本不算一回事儿。生命初期,我们还有着相当意义的纯洁,本质尚且没遭受过度污染。但从那里起,我们就被迫走上人类社会费了千年修筑出的康庄正道。我们一天天接受驯化,直如起初我们的祖先驯化野物。就这么着,我们从形象上才被逐渐认同——赞许性质的认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似乎仍可听见妈妈的教导:你是个男人,男人,知道吗?你必须从此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听着便笑了,十几年前的笑肯定绝然不同于今天的意义。没错,那是十几年前妈妈抓着我的肩膀,满含期待地对我说的话,从那天起就象刀子刻在我的脑页上不再消隐。谁能给我她寄望我于这句话的理由是什么?必得细细思索。十几年前的儿时游戏还没忘掉,异常清晰地存在着。 

" 我当爸爸,我给她端尿尿," 廷子抱着大娃娃说," 你做妈妈,做饭去吧。"

廷子长我半岁,生得很壮实,虎头虎脑的,就是邻家短头发的小儿子。他特别爱找人家扯皮,但从不和我歪闹。我听了他的话,在院子里的一角剪来一大把冬青叶作菜,忙惑着" 做饭"。我们在院落里游戏时,妈妈下班回家了一会儿。后来她明白我扮演的角色后,就十分忿懑地扔下手中的白菜,老着脸驱走了廷子。她关上院门,一边还低低地骂:杂种,杂种!欺负我们小舟,看他瘦小么?老实么?自此妈妈不许我跟廷子玩耍。她哪里隔得了我们,只是以后我们俩再没做过什么爸爸妈妈的。在幼儿园里我还问廷子呢,我妈妈那么紧张究竟是为什么?

再后来廷子被淹死了,我妈妈便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她以一种模糊的表情对我说:是不是,跟他混长了时间有什么好处?怕一起给淹死了也不一定哩!我很反感,生平第一次对妈妈产生反感。我即使不为廷子的死而太难过,也大致不会高兴的。在我以为,不当死亡的生命意外死去,总是大可悲凄的事。一年一年过了,我对妈妈早已再无任何芥蒂之心了。我似乎很真切地体会到名为" 命运" 的东西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布下的前景与路途。若想逾越它,除了死再无它法。 

我莫知其可地感到巨大的空虚与沉寂。它们组成一个显明的" 怕" 字重重压住了我,扣住了我,使我艰于气畅。 

我如梦魇一般地绝望。

 八月四日 早记 

不能再这样写日记给自己看了,我憋得要发疯。最好写几封信出去,或找谁聊聊。找谁呢?君山,我是并不喜欢的。却再想不出别的可聊叙的人。哪怕妈妈更善于抚慰我,我也不愿意让她更多地担心,更多地不安。她够不幸的了。 

我不断地在寻出路,给烦恼寻出路,也给自己。看来机会不大。

 (午后) 

吃饭是多么烦人的一件事!整天忙着做饭,做饭,就为着不住筷地将好不容易做出的饭菜填下肚子,不是劳多利少是什么?简直是在吃时间,还说时间多宝贵呢!我不愿将时间浪费在饭桌上,而更愿意快速地扒下饭,然后回自己房间里看书或看电视。别人吃饭的声音对我来说是不忍卒闻的,尤其是爸爸。 

我稍稍静落了些,铺了席子,躺在地上想起来。我想到一些不关己的无多大意义的事情,麻将牌、赌钱、发财啦、玩女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飞绕,企图引起我的关注。我可懒,那都是他们的自由,而不是小不幸的根源。男人的事反诸女人身上,内容将毫无二致,或更甚其所为。女人的贪心与小性不是男人所能企及,她们只是没机会扩展她们的本性罢了。除了母性,她们更有狂野的狼性。男人不知道这点,就彻底是只猪。 

但谁又不是猪呢?傻里傻气地生存着,任人宰割也不知归怨。他们以为只有他们那样才是正常平凡的一生,脚踏实地的一生。而在现实生活中,刀锋往往拣最脆弱的肌理切除,他们显示出麻痹状态下的浑然无觉。看,我总警告自己少议论,又总控制不了。说这些多余的话有什么意义? 

我的思想也是无意义的,因为我印证不了它们的正确与否。我排除不掉它们对我的折磨,感到头晕目眩。我的头胀痛得厉害,象有一只尖而硬的鸟嘴在里面捣啄,一彻一彻地生疼。大概是用脑频繁、紧张,招致它的抗拒吧?要制止伤痛侵蚀我,我只得静修一下,暂且摒弃一切如尘的杂念。我做得到,事实也做到了这一点,头痛慢慢消失。对此,我似乎有所领悟。 我终于在这个闷热的中午睡着了。

两个小时以后我醒来,头脸上汗津津的。打盆冷水洗把脸,精神陡然她起来。坐了会儿,忽然想到我第一次没有做梦,真意外得很,就有点失落起来。

蓝布帘子外的天空明亮异常,热空气中的知了叫嘶了声音。我的心慢慢开始躁动。我胡思乱想,想着未知的前途,不知将怎样地去迎接。我非常怕想将来的事,那象离着我有十万八千里之远的希望在我的犹豫不决、难以推前的步伐前淡失去,重新升腾的机会不知有没有。我没预见之明。我鄙视自己,在世上配不上一件可行的职务,真比残疾还更残疾。我依靠着父母,却本不是还需要依靠别人的一个人,还是男人哪!这难道就是我由来已久的恐惧的根源?只有往后才可明白。我恼怒得流出泪来。 

门被推开一道缝,我警觉了。原来是妈妈。她见我侧身避开她,即问:

" 热不热?买个西瓜去吧?"

我火冲冲地把头边的一本书掷出去,砸在窗帘上,布被扯动了一下,一道白光倏忽晃了进来,立码又消失去。

" 我去买吧," 妈妈边说边小心地带掩上房门。

我听见她出门的脚步声,立刻有些歉意了,但不用明说。几分钟后妈妈回来,我去对她说:

" 妈妈以后不要随便闯进我的房间,我可能也有秘密不愿昭示于人呢!即便是妈妈也不行!"

我相我说得过于冷酷,妈妈的脸上显出悲委的颜色,倒令我心生惶惑。我竭力掩饰着。 

假如晚上有星星,生起凉风来,我就有心情写一封信给君山。

 八月五日 傍晚前记 

云堆积复散,依然无雨。 

这一天过和算快的,真正流水一般。下午三点整,我爬起来翻抽屉,在最里面的信封堆下找出一张字纸,笔迹很差,是我以前写的。以前我还认为自己的字顶不错呢。纸上写着几行字,唯可令我想到酒窝的一点影子。 

最好的梦,会遗失在时光中 

最真的情,会消失在眼光中 

爱不到的人,永远藏在心中。 

我呆着笑呢!这不又耗去了不少时间吗?我把它撕了,揉成一个小纸团扔到垃圾盒里。 

就近黄昏,夕阳酡红似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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