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 慌(3)

七月二十五日 日间记 

  白天是知了的嚣叫,夜晚轮换上更可厌的蚊子,闷闷地振翅不算,还叮人。真叫不得安宁!


七月二十六日 凌晨记 ------ 黄昏时分记: 

  爸爸对我于工作的散漫态度十分不满。我才管他呢!我不要好好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 那么你究竟喜欢做什么呢?" 他问我。

  我本待甩给他一句" 我什么也不喜欢做,就喜欢这么样玩着" 的,但没有。倒不是不敢,只是不想惹得他大吼大叫地惊吓妈妈。可叹,他问也不问我的意见就办妥让我回厂工作。那破厂有什么干头呀?我宁可白呆着什么不做,至少还有充裕的时间看些书,作些思考呢。妈妈说:

  " 但你总得做点事呀!这么老捱着怎么成?你又不说你想干什么。"

  我怎么说呢?没人能懂得我心里的想法,他们全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说呢? 

  可怜的妈妈!后来我对她说:

  " 别整天惦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想什么都听从你们的主意。当然,我在花你们的钱,这是不好的。"

  妈妈赶紧说:

  " 我们担心的不是钱,这你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们甚至将存折放在我房间的衣柜里,意图显然。但我又好笑,他们是明知道我不爱花钱的。我明白他们的忧虑所在,却并不想去做什么" 踏实的人".好象只要做份工作,赚不赚钱无所谓,你都可算得是" 踏实的人" 了,父母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在我却不同,只要是我喜欢的事,无论有没有钱可赚,我都会心满意足地去应付。钱固然重要,没钱一样可以很快乐地过一生。 


夜记: 

  在我发现自己能够细致入微地观察并了解他人之前,无疑,我是个自卑的小人物。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特有的傲气,因为我发觉,每个人的真实内容都那么简单,那么——我开始学着怀疑一切,甚至怀疑以前我很崇拜的人物。我并不为此自责或者难过,反而沾沾自喜,仿佛攀越者有了新的高度。结果有令人惊喜的,就是否定了许多我曾肯定过的事物。 

  永恒的爱情——什么呢?一种死亡的代名词;真正的友谊——我还从没有见识过,尽管知道很多人都渴望拥有它,而他们往往以愤怒的咒骂结束对友谊的幻想。整个社会就是这样,高山流水不过是古老而乏味的故事。我倒容易做个当代俞拍牙,抚琴长叹" 知音难觅" ,问题是谁做钟子期?现实就是,所有人都是俞拍牙式的,只有需要和寻求。

  还有什么通过了否定? 

  传统——所谓传统,充其量不过是三分天真与善意、七分愚昧无知的混合体,一部活的《圣经》而已;历史——另一种死亡的代名词;道德——文明人的专利——

  哎哟,够了,再写下去,我恐怕连自己也要否定了! 

  便也来想想自己罢。这倒使我想起与君山的一次小小议论。 

  当时他正对他的族史眉飞色舞地加以描述,为一位曾做过匪首的曾祖激动难捺。我打断他:

  " 请慢点儿,等把头绪理清了再说来不迟,那样我也听得好受些。"

  " 你难受了?我的祖先的悲壮事举感动了你吗?"

  "我指的是耳朵难受。"

  他果然哑了口,与我漫步着。不看我也明白,他正竭力在脑子里面组词造句作文,企图继续宣扬他曾祖作匪头时的豪迈勇武。 

新街的繁华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不甘愿地说:

  " 总之,必须全面加以了解,你肯定会为我们的历史而自豪。"

  " 你难道忘了我的主张?我是否定历史的。"

  他不置可否地摇头,说:

  " 没有过去,哪来的现在呢?就象没有父母,哪来的儿女?"

  " 对了,我也是否定父母的。不过,我所说的否定不同于你所知的否定。历史是什么?是过去,它不过同' 将来' 一样虚空,一个是死掉的现在,一个是未知的现在,各蒙着迷人的彩衣,惑弄人类。人总是处于忆苦与思甜之间,结果抱着自失和臆想贻误了切切实实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社会中的一部分人(象乐天知命的普通老百姓)是值得肯定的。" 

  否定代表着嘲讽和敌意的态度,肯定则出自善意的认同,实际上,乐天知命也即无可奈何之意,总须失望之后才可取得这一份生活赠礼的。 

  " 再说父母," 我继续说," 正如一棵结籽的树木,阳光雨露造就了它的传种,它可以抗拒种子的生成吗?人类制度和文明的果实——道德,或者更多其它的原因,诸如欲望、传统观念、可笑的大多数的不由自主的选择,造成人种的延续。本是自然的无限生命的连缀,谁也无须感激谁和居恩于谁。种子生成后该向树木道谢吗?"

  " 但人是高级动物,怎么可以拿来跟树比较?" 他说。

  "正是因为人是高级动物,我才对人类压制自身区分于低级生物行为的种种手段感到不可理喻。但这只是比喻而已。"

  他便苦笑了,叹息,而后说:

  " 也许有些道理。有一点你可能没弄清楚,你对历史的否定,说确切一点,是否应该是对人们对待历史的方式的否定?"

  我知道他说对了。我就那个意思,历史是不当被人类用作渲染上感情色彩的武器的。后来他竟很认真地说:

  " 你太单纯了,世界不是一本符合理想的书,但也不必因此而退缩,跟匹蜗牛似的。所以说你太消极了。"

  " 是的,我太消极," 我说," 积极当然可以推动社会的发展,但在我,积极的终极目的也便是消极的因由。讨厌的循环!"

  君山又加给我一条评语:爱自寻烦恼,缺乏工作热情的原因。他还笑着说,别舍不得自己,去累一累,保管你充实起来。劳动固然可以麻痹思想,缓冲一下积虑,但于我恐怕难成。有什么办法!


 七月二十七日 天晴 

  我居然舒服地睡到近晌午才醒来。昨晚,我仔细想想,就会记起在做什么了。首先,我企图重画一张子鹄的像,但失败了。我完全想不出他的面貌的特征,它们模糊成一片半隐半现的图象,把我记忆得昏里糊涂。我于是掷了笔。以前我从没刻意注视过子鹄,虽然今年春节大家一起聚过,谈过些话。他怎么会没来由地闯入我的知觉内,而且如此强烈地迫使我花费精力呢?我艰于理解这种突发的记忆方式。放弃作画的念头,然后怎么样呢?看一小会儿电视,又出到院门口望两边都坏了路灯的老街。老街在残余的几盏路灯的照映中直如一个夜中喘息的过时舞女,着实有些儿沧桑之美。回房后,我趴着写日记,写到写不下去时,驻笔睡觉。 

  坐在写字桌前,我望着面前的白壁发呆。墙面上隐约有几个损点,看得久了,我便使它们联成一幅画。我想,它们本是单纯的存在,没有目的的轻松的存在;一旦进入人的视野,它们则可以任凭想象成许多奇妙的构图。但开始的第一个想象固执地占据了我的头脑,它们就只有一幅画的意义了。再不然也只能组成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在我却不算画。那象是几起小山丘,兀立在广袤的平原上,丘上一定生长着密集的高壮的林从,象热带雨林一样迷人,永无萎败之时。林中有无数和谐而统一的物种。并且,在高顶的树冠上栖息着自由的白鸟。 

  自由的白鸟!我微笑于这幻想中的美物。它们伶俐可人,轻盈无比,每一只都宛如一位白衣仙女。只要有水泽的地方就有它们的缀点,它们的存在实在比其它任何东西都更富美感和活力。莲花湖以外的野地里就常可见到它们,人没去近,就惊觉地纷纷展翅飞离去,正如私降凡尘的仙子的归天之态。它们一定是憎恶人类的,人类使它们未偿自由。而" 自由永远引导人类前进" 呢!自由本是无所限度的,符合人本身欲望的自由象夭折的婴儿,没有复生的可能;唯可残留的部分影迹在文明的进程中确立了位置,分头导向地延伸到指派已定的方向。积累的文明简直可说是伟大无比,不由你不去佩服!它形成的一股无形力量尤使我在黑夜的冥思苦想中感到莫名的畏惧和绝望,再强的傲气也支持不住我的恐怯。我们注定无恃而败。 

  都是无法确定的意义内外的想法而已。我清楚认识到自己的不可喧告处,或者也非不可喧告,只没人在意罢了。这岂不是件很可悲的事?无论我的想法和行为是对是错,在他们都毫无关系,好象我是具人类的异己。初衷所隐含的意义既然失去,那么就连行动也变得毫无意义了。没意义的事谁要做去?回头又想,之所以显得没意义,可不是并未付诸行动?更无从探知他人的在意与否了。大众对自身之外的异行大约会并起而排斥的吧?如此倒可得些安慰。 

  老街上往来的人尚不少,打个招呼的也有,装作没瞧见的也有。我戴上墨镜,世界陡然变得可爱起来。

  气温正在逐渐升高,我不知道去哪里,于是拿出把竹椅,坐在门前的柳荫里,再看大道行人及他们的衣装。他们中的许多人走路都走得气咻咻地促急,赶事似的,无不是为了尽早回避到各自的荫凉里。其间有的竟发现路边好象有人注意着自己,就有点惶然无措,连步子都迈得仓皇可笑;或有竟朝树底的我微微一笑的。少数人的眼光只对前上方的空气感兴趣,他们走路的气势直抵得胜的拿破伦,仅用眼睛的余光注意脚下的垃圾,嘴巴高傲地抿得死紧。不言而喻,他们具备自豪的本钱,比喻财物,再比喻学识,或许并无财物和学识,天生一副架子派头罢了。生得美貌的人则很可令人赏心悦目。现在我可发现了,看路人比看电视有趣得多,因为无论真实的他们如何,我们皆可不加限制地发挥想象。素材就在眼前,表现手法任由画家筛选,旁人无从指评。他们都是真实而多杂的人物,从一个小小的动作即可表现出某些隐匿的特征(符号?),新鲜而令人愉快,只要你观察认真,不惰于思考。

  我想拿纸笔速写几张,恐怕水平不达。照相呢?倒好,又没相机。而且未免牵扯上侵犯人权之嫌。太多的想法使人厌腻,我对自己说:安静地坐着,比别的怎样都好,歪想什么去? 

  从东街那边走过来一个人。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象——刹那间我没有想到别的,只说是她吗?是她吗?——我偏着头注视着她的近来。一步,一步,我必得跟她说些什么呢?把那些仅存于自己心中的思念与苦楚对她讲明?她会是怎样的反应?她曾也觉察到我的幻想吗?唉唉!六年了呀!光阴如矢,岁月可有改变了她?她的热情、活泼、温润,还有迷人的酒窝,还会一如既往?多年来没有她的一点消息,肯定的是,她在我心目中更美更成熟了。我摘下墨镜,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是她,外表象几分就是了。况且绝无酒窝呢!

  闭上眼睛,我的心沉落下来。我索漠地回忆起往昔的某段时光。那一阵日子是奇妙的,我一见到她就止不住地高兴,烦燥也没了,愁苦也没了,性情柔和起来,就心儿发狂地乱蹦。初恋,十五六岁的情爱观,到今天都消散了,象一场小小的滑稽剧,留不下多少美好的东西。但也还有一点好的回忆的。我释然了,给自己一个爱的突发性和多变性的解答。在我,初恋即为夭亡的爱,那是可以伴渡一生而不变质的,唯其如此,方可取得永恒。爱总在人没设防的时候闯入,象一阵骤雨,着实滋润得很。然后呢?滋生,拨节,却不再是什么爱情,而是奢望。奢求没完没了,渴望变更的心念就不会止住。我们爱过多少人呢?还是仅满足于一个既得的?目前我尚没拥有过谁,所以也不敢肯定地结论,直觉肯定而已。因为我多半不会拥有谁,也绝不愿有任何意义上的被拥有。我给知足下的定义:曲意的妥协。 

  现在我想," 酒窝" 大有可能结婚了,就跟容林一样,都是他人的。她的可爱的酒窝只允许某一个男子亲吻,那男人别太糟糕就好了。再或许,她已经当上妈妈了呢!而我却不一定非得做个" 爸爸" ,这是我的解放的希望。

  我坦荡地笑了,就象扔去了一个没有用处的重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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