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仰

01

“5月25日晚20时40分左右,P城M街商贸大厦斜对面发生一起大型恶性持枪抢劫事件,劫匪劫持三名人质,致使二十余人受伤,P城警方迅速出警,将四名劫匪成功抓获……”

周潮瘫坐在沙发和茶几中间的地板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脸颊两侧凹陷出两个深坑,死鱼般的眼睛在升起的熊熊烟雾中费力转动,与病床上弥留之际的晚期患者没什么两样。

似是熏得睁不开眼了,也仿佛不想看到什么东西,他索性闭上眼,两只胳膊架在支起的双腿上,未燃尽的香烟顺着手部肌肉的放松掉到了他的袜子上,烧出了一个不规则破洞。

周潮一动不动,任由未尽的火星在他的皮肤上肆虐。茶几和地板上的烟头密集地聚在一起,不大的窗户刮来的野风将灰烬旋起,长短不一的烟头随风无序地在他面前徘徊。

他闭目,像一尊活佛,不管电视嘈杂,任由北风呼啸,他只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与内心的呐喊做着斗争。

这是继抢劫事件发生以来的第六个月,也是周潮失业的第六个月。

他把这段新闻刻成光盘,半年来日日夜夜地循环播放。他什么都不做,只在沙发与茶几间的地板上玩命地吸烟,桌上的软中华变成芙蓉王,芙蓉王变成大前门,大前门变成现在的旱烟,香烟的品质在下降,周潮的身子骨也在萎缩,除了一副瘦骨嶙峋的骨架支撑着他,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他蜷着身子,眼眶黑红,脸颊凹陷,白发丛生,烟雾缭绕之中,他一改往日正气凛然的身姿,反倒像位病入膏肓的瘾君子。

想当年,周潮的妻子最喜欢偎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嗅这淡淡的烟草香味,那时候她为他点上烟,看他的嘴唇在烟嘴上轻吮,然后吐出一团棉花大小的烟雾,伴随着雄性荷尔蒙的分泌,她感到了周潮身上独有的男人味和安全感,她紧紧钻入他的怀中,他笑得好不幸福。

而如今,整个房间充斥着廉价香烟的呛味,墙壁上的结婚照也蒙了一层烟。好几次触发了房顶的消防警报,周潮的妻子只躲在自己的房间以泪洗面,也为了肚子里七个月大的孩子。

只要他醒着,电视就陪他耗着,家里的电表如上了发条的机器,向着他一去不复返的光辉岁月飞逝而去。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妻子才会蹑手蹑脚地关掉音量被他调到最大的电视,这时候,整个家里才会恢复真正的寂静,那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寂,是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窒息。

没有人会打破这四十平方米的沉寂,也没有人会抱有叹息和埋怨,他们都静静地,接受着命运的决裁和审判。

周潮闭上眼,那日的情景又浮现脑海。他作为队长冲锋陷阵,在人流密集的CBD搜寻劫匪的痕迹,他看着市民惊慌失措的表情和乱成一锅粥的现场,咬牙握紧了腰间的手枪,他的五个手指依次在枪身上摩挲,最后伺机而动,如拔出利刃般迅猛掏出手枪,几乎与劫匪大头同时——他命中他的心脏,他的子弹擦过他的耳边,进入大脑。

子弹飞来耳边的嗖嗖声,是周潮听见这个世界的最后声响。


02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了将近半月。病房里的鲜花和果篮腐烂后又源源不断地续上新的,可他的听觉系统却永远无法换新。他睁开第一眼不是庆幸自己还没死,而是看到妻子在床边欣喜若狂地张大嘴巴朝门外喊着什么的时候,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他出院,接受了队里的表彰,功勋和荣誉挂满了他的胸脯和办公室的墙壁,但他把它们都装进了纸盒抱回家里,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最后一封辞职信。

那时他三十出头,年轻有为,被提拔为队长没多久,妻子也刚查出怀孕,就在这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上帝毫不留情地为他关上了一扇门。

“队长周潮在此次行动中表现突出,他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成功制服劫匪,却身负重伤昏迷数日……他是人民的榜样,是人民的英雄……”

电视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家里回荡,屏幕里刚入职的周潮正神采奕奕地透过电视屏幕望着如今的自己,那时的他一定想不到一夜之间他的人生就如地震般彻底坍塌,所有的努力和追求都化为乌有,他再也不能通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判断敌人的位置,再也不能拿对讲机和战友在紧急的战况下交流,再也无法通过声音的远近作出战略的决策,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孩子亲口叫自己一声爸爸……

周潮的眼皮轻微跳动了一下,如果不是落在他眼皮上的一只昆虫,恐怕谁也觉察不了这微弱的动作——他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妻子挺着大肚子走来,乱糟糟的头发像杂乱的鸡窝,她吃力地扶腰蹲下,大肚子卡在了沙发和茶几中间的缝隙里——周潮醒了。

“烟头掉袜子上了。”

妻子为打扰周潮休息而感到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解释,却忘记了他已经听不见了。

周潮聋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妻子哑了。

她常常会犯这种错误,冷不丁地对着周潮说话,喊他吃饭、跟他说宝宝又踢肚子了,当看到周潮满脸疑惑又眼神灰暗的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不小心对他来说有多么残忍,她很努力地在克制,却还是会忘记。

周潮体会到妻子的意思,没有说话,自己把烟头从袜子上捻起,扔到堆成小山的烟灰缸里,站在山顶的烟头没站稳又滚落到茶几上。

周潮正了正上半身,又点燃一支烟,眼神又落到了循环播放的电视机上:“5月25日晚20时40分左右,P城M街商贸大厦斜对面发生一起大型恶性持枪抢劫事件……”

周潮知道自己颓废下去没有用,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要照顾,自己的人生已经无力回天,可肚里的孩子还是一份希望啊。

他尝试着去找工作,尝试摆脱警察给他的诱惑,尝试忘记听力的损坏,可文化水平不高加上残疾在身,他四处碰壁,遭人冷眼,体面的工作是找不着了,就像他体面的曾经,都在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没有办法不颓废,只能终日坐在手掌大的家里用烟草麻痹自己。

周潮的妻子和他是高中同学,两人风风雨雨走过这么多年,没有人比她更懂周潮。

她知道周潮为了考上警校有多么努力,当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操场上体能,把馒头放地下做俯卧撑啃,边跑步边背课文,操场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因为眼睛近视,周潮勤工俭学好几个月攒钱做了激光手术,体检合格的那一天他喜极而泣,抱着她说他要当警察了。

她知道周潮对这身警服有种无法言说的狂热,她也知道即使是再好再体面的工作也无法弥补周潮失去听觉的痛,所以她不止一次地在纸上写着没关系之类的话安慰周潮:暂时不去找工作也没关系,他们的积蓄还够生存一段时间。

可她不知道她越是这样善解人意,周潮越是不甘心。

几经周折后,周潮找了几份普通的工作,但都因为同一个原因被辞退。

他试着去做清洁工,每天早出晚归,拿着扫帚在大街上来回清扫,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重复这一个动作,但垃圾还是在原地停着。因为他的注意力从来不在地下,而是在过往的每一个行人身上,他像猫头鹰一样警觉,观察着这座小城潜伏的危机——他被成功辞退了。

他又找了份外卖员的工作,比清洁工更辛苦,听不到声音的他只能用手机和客户进行文字交流,按理说也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但送单对他来说只是次要任务,他知道P城惯犯的巢穴,经常故意绕路蹲点,超时提醒也唤不回他的神,接二连三的差评最终让他彻底自由。

他又成了交通指挥志愿者,风吹日晒又几乎没什么收入,但因为忍不住多管闲事替天行道被市民投诉下台。

他彻底心灰意冷,除了警察,他好像什么都干不了。

这天他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垂头丧气之余抓了个小偷,下车后没想到被他的团伙跟踪暴揍一顿。

周潮鼻青脸肿,万念俱灰,看着街道的落叶纷飞,便六神无主地跟着它们飞舞的方向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酒场,他想一醉方休,最好永远都醒不过来。


03

酒场是P城最乱的地方,也是穷人的窠巢。小年轻爱去酒吧夜店,而像周潮这种年纪的中青年则喜欢聚在这块酒场。这里的人鲜有富二代官二代,大多都是无业游民,再不就是情场失意,职场也不得志。

他们一个个像街边的流浪狗,在这座冰冷的城苟延残喘。

周潮在浓烈的酒精气息中颓唐穿行,他拥入狐臭味和汗液的酸臭中点了一瓶白酒,就地盘腿坐下。

过往的脚步扫起地上的酒瓶盖和花生米,它们明明还有可利用价值,却就像一脚踩死不起眼的蚂蚁那样毫无道理地被踩在脚下。

周潮起开瓶盖一口下肚,如烈火焚烧的滚烫在他的心头打转,他皱着眉头拧着脸使劲捶了捶胸口,才想起喝得太急,少了点什么。

他用手在腰间摸来摸去,又伸下胯部,在裤袋里摸了一场空——没烟了。

周潮莫名心生怒火,正当他抬起手要砸出酒瓶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男人接过他手中的酒瓶,顺势盘腿坐在他的身边。

男人未经允许就抿了口周潮的酒,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品着,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哥们儿一看你就是不会喝酒的人,这酒太烈,你喝不了喔——”

男人把玩着酒瓶,听周潮没反应,便转头看向他,架在周潮肩膀上的手摇了摇。

“嘿!哑巴?”

周潮把他的手从肩膀上甩开,“聋子。”

男人恍然大悟地笑了几声,又自言自语:“哎哟,看你这魂丢了的样儿,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就是被上司炒鱿鱼喽。”

周潮听不见,但他已经醉了,他和男人喝到酒场打烊,然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醒来的时候,周潮发现自己在地下室的一间车库里。车库昏暗又空旷,摆着几只上下床,顶子上吊了几个瓦数不大的灯泡,不痛不痒地照着这发霉的周遭。周潮模模糊糊地想起昨晚自己喝多被男人生拖硬拽地拉到这里,之后的记忆便断片了。

正当周潮起身想走的时候,几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周潮认得其中一个就是昨天的那个男人。

他们抽出一份合同摆在周潮面前,称希望周潮加入他们的公司。合同上的公司是做生意的,主要是药材方面,鉴于公司刚起步,薪酬不高,待遇一般,但对于周潮现在处境来说已经不能够奢望了。

周潮表示自己身患残疾而且学历不够,唯恐无法胜任便婉言拒绝,但实际上周潮知道这份工作一定会像之前那样以失败收尾,他一时半会没法挣脱警察带来的职业病。

“你和别人不同,但我们这里有适合你的岗位。”

男人们再没有劝说,只留下了这张字条给周潮,并附上了联系方式。

回到家,妻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满脸是伤的周潮,而他只是摇摇头,又坐在老地方打开了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他点燃一支烟,目不转睛地透过烟雾看那日的新闻报道,心里痒痒的。

适合自己的岗位?除了警察,他什么都不适合。但何尝不能试一试跟警察沾边的工作呢?

周潮眼睛一亮,大脑发热,像是复苏的植物人,他掏出口袋里皱成一团的纸条,拨通了上面的电话号码。


04

周潮在合同上签了字,才明白所谓适合自己的岗位就是安全员。

公司的货物都统一集中在一个偏远的库房里,用铁箱密封保存,据说里面装了上等的名贵药材,一箱生意就值几百万,因此货物运输的安全问题是至关重要的。

周潮被分配到码头的库房里,每天与这些药材待在一起,它们的重量丝毫都不能出差错,每日都要进行测量和核对,而且为保证公司机密,工作期间手机必须上交。

与他一起看守的还有一个花臂男人,但与其说花臂男与他一起看守药材,倒不如说是花臂男看守他。

周潮没多想,毕竟自己刚来,也理解生意人做事如此谨慎的心理。

这里戒备森严,鲜有人迹。码头一向风平浪静,除了他们这个不起眼的库房,就是几只从来不靠岸的渔船在海面上晃荡。

这座破旧的小库房是整个公司的经济命脉,但奇怪的是这批药材只进不出,似乎从来没有一笔生意交易成功。但他好像也理解,毕竟公司刚成立,没那么容易找到客户。

时间久了,他不觉得自己在这里发挥了什么作用,也没觉得这个无聊的工作有多适合自己,反而觉得太过轻松,心里有些疑惑和过意不去。

如果这里是人群聚集的闹市,也许他多年的从警经验会有施展的空间,但这里终日荒无人烟,只有懒得与他交涉的花臂男和成堆不会说话的药材,属实与他的心理预期相差甚远,甚至产生了辞职的念头。但迫于合约期还没到,违约则要交一大笔违约金,周潮只得在这个地方生不如死。

直到这天,那几个男人一齐来到库房查岗,他们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单子,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边写边念念有词,露出财迷的笑容。

折腾了将近一天,他们吩咐周潮来活了,在明天中午之前必须将这些单子核对好准备出库。

周潮心想这么久了,可算来生意了。

他在整理货物的时候看过上面的单号,发现这将近两吨的药材全部有了同一主人,当他想要进一步看清货单信息的时候,花臂男总会打断他,提醒他动作快点。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觉得怎么会有人出高价买断一个刚起步公司的货物。

为保证明天的交易万无一失,这天夜里周潮和花臂男被命令留在库房睡觉。他和这批药材一同被锁在了暗无天日的仓库里,黑的不着边际。

他翻来覆去,想着事情有些许的不对劲,但这一晚过得出其地快,没等他想明白,仓库的大门被推开,阳光刺进他的眼睛。

交易方验货的人来了,他们和男人们用手比划着什么,张大嘴巴喊着什么,然后他们打开了那些铁箱,用手捻起一撮儿粉末嗅嗅舔舔,相视一笑,似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周潮全都听不见,但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他知道自己被骗了——这是一场毒品交易。周潮如五雷轰顶,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点。

周潮看着一箱箱的毒品被他们运到船上,即将完成这笔有自己参与的罪恶交易,他感到锋芒在背如坐针毡,但自己没有手机又只身一人,行动起来九死一生。

正当他想办法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后脑勺一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他。


05

“周警官,你好啊。”

那日引荐他来这里的男人把头探到周潮面前,手里的手枪跟着他身体的转动在周潮的后脑勺上旋转。男人露出邪魅的笑容,狐狸似的眼睛盯着周潮。

“不记得我了吗周警官——哦对了,我忘记你现在已经是个聋子了。”

男人猖狂地哈哈大笑几声,“因果轮回,你也有今天啊。”

男人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周潮的脸,而持枪的那只手更用力地顶着周潮的后脑勺。

这么近的距离,周潮终于认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刚入职时跟着师父拿下的第一个毒贩,那是他第一次感受战场的激烈,也是他第一次开枪,没记错的话,这个男人的左肩上应该有当年留下的伤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周潮抓过无数罪犯,早已不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面孔了,没想到自己却被他们清楚地惦记着。

“这就是命啊周警官,我陈某人拜你所赐蹲了七年大牢,可你说巧不巧,天道好轮回,老天爷又让我碰到你,你说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其实那天在酒场看到你我也半信半疑,但你知道吗,你伸手摸腰的那个动作我可太清楚了!当年你就是那么一摸,把我陈某这半辈子给毁掉的!”

“我天天就看你上电视、上报纸,周潮——人民的英雄,哈哈哈哈,好一个人民的英雄,现在不也知法犯法吗?”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我就是要你周潮跟我一样——我今天要是吃牢饭,也少不了你周潮的一口!你最好想清楚,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万一被那帮孙子逮了,你好歹说两句好听的,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男人自顾自说着,像是一连串射出的子弹,也不管周潮听没听见,但这么一来仿佛他的气倒消了不少,周潮感到自己后脑勺的压力有所减轻——男人的警惕在放松。

周潮瞅准机会,抬起胳膊向后翻去,两人的臂膀如交缠的麻花,一阵扭动过后手枪落到了周潮手中,他一把掐住男人的脖子扣在胸前,用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

其余人察觉到了他们的厮打,都掏出手枪对准周潮。

交易方看这边起了内讧,装上货物就开船要跑,周潮怀里的男人大声叫着,用手指着仓库外驶离的轮船示意手下去阻止,情急之下,那几个男人又跑到仓库外朝着轮船开枪,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声过后突然静止,周潮看到外面人头攒动,车辆聚集,几个熟悉的面孔冲进仓库,他们穿着周潮心心念念的警服,举着手枪冷若冰霜地对着他。

警是周潮的妻子报的,一天一夜没联系上周潮,妻子便给他往日的同事打了电话。

06

周潮戴着手铐,坐在法庭被告人的位置上。往日共战的同事和怀有身孕的妻子都坐在旁听席,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他低头看着灯光下闪闪发光的手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不停用手摸着肚子,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现在他不仅失去了听觉,还失去了家人。他心如刀绞,痛恨自己的觉悟不配做警察,不然怎么会落入毒贩的手中。

聋了也好,坐牢也好,周潮面对着眼前庄严肃穆的法院标志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再想着做警察了。

他不配,也不能。

法院宣判此次毒品案件共缴获海洛因353千克,吗啡462千克,麻古391千克,均藏匿于不同种类的药材中,涉案犯罪嫌疑人陈某及其团伙按情节严重程度被判死刑、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无期徒刑、十年至十五年不等刑罚。而周潮,由于参与这起毒品案件的证据确凿,被判三年零五个月,但鉴于他情节较轻且曾有多次重大立功,法院最终判处周潮七个月零八天。

周潮进了监狱,与过往的生活彻底划清了界限。在他入狱的当天,多方媒体蜂拥而至,堵得街道水泄不通,毕竟往日的人民英雄如今与毒贩同流合污齐齐入狱的爆料谁都拒绝不了八卦几句,更有甚者直接登门造访,但都被周潮的妻子拒之门外。

尽管如此,手机电脑报纸上关于周潮的新闻铺天盖地,他不止在P城出了名,更是在全国出了名,评论区人人喊打,痛斥周潮是社会的人渣。

周潮走了,妻子又续上了他往日的生活,每天躲在家里一蹶不振,不开电视也不看手机,只盯着天花板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想起周潮在失聪后所做的努力——为了让上级认可他还能为民服务,愣是埋头苦学唇语,但奈何周潮没有学习天赋,加上家里费用不足,便拒绝做文职,痛心辞职——她感到心一阵阵地发抖——他是多么好的人。

只有她懂他心底的脆弱和痛苦,不论外界的声音多么难听,周潮听不到,她也听不到,她永远等她的英雄凯旋。


07

五个月后,周潮出狱了。他在狱中表现良好因此被提前释放,回到家中,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不哭不闹,正躺在摇篮里眨着眼睛望着他。

妻子憔悴不少,但脸上春暖花开,她和周潮相视一笑,仿佛读懂了彼此心中藏了五个月的话。

周潮戒了烟,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把曾经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把家里的奖章锦旗,还有他最宝贵的那身警服,统统打包寄到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去过的远方。

他和妻子计划着等孩子再大一点,他们就一起开个小饭馆,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再也不想什么当警察。

有了这个小目标,周潮也从失去听觉失去工作失去名誉的阴霾中走了出来,他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和温柔贤惠的妻子,觉得自己其实拥有很多。

他有了生活的希望和动力,每天努力赚钱,为了他和家人所不曾失去的未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没有大喜大悲却也有滋有味。谁也没有在周潮面前提起过警察,也没有人刻意提醒他失去听觉的残缺。周潮也似乎放下了过去,又成为了最初的周潮。

儿子一周岁这天,按传统的规矩是该让孩子抓周了,周潮和妻子往地上铺了块红布,在上面摆了各种寄予期许的东西。

妻子把书放到最中间的位置,笑着和周潮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宝宝将来一定是个大博士!”

周潮意会妻子大概在说什么,也把一张百元现钞往中间挪了挪,开玩笑说:“读书还不是为了挣钱,儿子肯定抓钱。”

等到布置完后,他们满心期待地看着地上撅着屁股爬动的儿子,想他将来到底是医生呢还是法官呢还是……小家伙哼哼唧唧,扭着屁股把布上的东西都打乱,他的手摸过书本,擦过钞票,可就是不捡起来,周潮和妻子看着心急,又笑着摇摇头,不懂儿子到底会选哪个。

眼看儿子就要离开红布了,妻子蹲下想要把他抱回原地,周潮一把拦住,只见小家伙眼神坚定,朝一旁电视柜下的手枪玩具蹭蹭爬去,一把抓起来,看着爸妈咿咿呀呀地笑着。

周潮呆住了,他心底尘封了这么久的秘密在今天被自己的儿子毫不手软地揭开了,往事一幕幕重演,周潮破防了——自己可以伪装,可自己的种子不会骗人,他们血液里流着同样的血。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儿子在地上坐着,一脸认真地把玩手枪。妻子眼泪汪汪,抱着周潮说:“儿子像你。”

周潮抱紧妻子,他知道,儿子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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