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别走丢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名叫梅子的女孩背下了包含自己名字的古诗,小心翼翼地坐下,脸泛得通红低头看着桌面。

马闫一直记得那时的梅子,举手投足乃至呼吸都是静悄悄地,侧脸笼在阴影中,眼角满溢悲伤。

梅子有抑郁症,马闫是邻居兼青梅竹马,自觉地承担起照顾梅子的任务,放学一起回家,讲着学校发生的事情,逗她笑,还有监督她吃药。他把梅子当成妹妹看待。

这份情感不知怎么就会变质了,已经大学毕业的马闫,单腿跪在梅子的身前,记忆从小时候湍流而来,淹没了他整个大脑。

“嫁给我吧。”

梅子双手捂住嘴巴,眯缝的眼睛里眨出泪水,“好。”

这时候翻来覆去掏着口袋的马闫猛得一惊,戒指给丢了。梅子弯下腰大笑起来,马闫慌张地回首四顾,所幸傍晚公园的草坪上没什么人。

“我们一起找到它吧。”梅子前倾,伸出手揉了揉马闫的脑袋。

“好。”马闫只是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01

马闫毕业就开始工作,他在北京市郊租了一间小公寓,两室一厅,还把梅子接过来同住,坐地铁去公司三十分钟的车程。工作岗位是维修部的技术人员,每天都要埋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时间久了,腰颈都出现些问题。

不过马闫最近倒是高兴坏了,哼着歌抱着文件穿梭来去,看着程序代码都雀跃不已,老板已经批示了他的婚假,一周后他就要和梅子结婚了。

梅子梅子,春天阳光照在田埂的日子,黄梅雨趁他不在意,就给他淋个措手不及。

他甚至觉得,也许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当上天给他的高考带来打击,在他以为未来已给他关上了一扇门时,天窗就把梅子再次送到他的眼前。

那时他已经和梅子不联系三年了,梅子上高中时,家人带她离开去上海,那里有更好的医生和技术,可以治疗梅子的抑郁症。他当是失去了一个要好的妹妹。

谁料三年后他考上了本地的大学,却在校园的图书馆里,抬眼撞进梅子的眼睛,重逢的喜悦充盈了心腔,那是他至今不会忘记的回忆,关于她的每一点细节。

“梅子。”马闫喊道。

“啊,你认识我?”伸手拿书的梅子转头,散落的碎发顺着动作垂在一边,她把马尾盘到脑后了。

“我啊,青梅竹马,马闫啊。”马闫难掩兴奋之情,兴冲冲地喊道。

“嘘,嘘。”梅子比出噤声的手势,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门口。马闫便点了点头,两人把书放到阅览室,静静地一前一后走出了图书馆。

“好巧啊,考到同一所学校。”马闫兴冲冲地说道,梅子整了整裙角,挨着马闫坐了下来,这时候回头冲他笑。笑完便转头回去,看着两人共坐的台阶下面,来来往往捧书穿行的学生。

马闫才发现梅子是有酒窝的,兴许是小时候不常笑,所以没有注意到。

“你...”

“你是不是想说,我看上去好多啦。”梅子低着头,轻轻地说。

“嗯,你病好啦?”

“好了,上海的医院把我治好了。谢谢你啊。”梅子偏着脑袋,鬓角的刘海垂了下来。

“谢我...”

“嗯,能记得我的人,过了那么久还能主动问好的人,一定是很善良很善良的吧。”

梅子抬手把刘海拨到耳朵后面,月牙状弯曲的眼睛望着马闫,后者的心里就开出了一朵花。

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就告了别,马闫抬头,那时的阳光就像现在的一样,温暖燥热而不刺眼。

“喂喂,还没结婚想马子呢。”在他身旁耳朵上插着铅笔啪啪打字的同事王洱吐槽道。

“别瞎说。不过今天我确实要早下班去接梅子,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啦,王哥。”马闫清醒过来,对同事作揖。

“得,你快点走吧,少在这干扰工作。”王洱放下键盘,重重地打开水瓶,狠狠地往肚子里灌。

“得令!”

马闫发了个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坐着地铁赶到梅子大学期间为了考研租住的公寓。他摸出钥匙,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虚掩的卧室房门内传来隐隐的响声。

窗帘开着,夕阳的光线照到屋子中央跪坐的少女身上,斜斜的影子打在木质地板上,好像困于囚笼无法挣脱的暗兽。

梅子的身边瘫着两三本打开的书册,仔细一看又不是印刷体,是手写体。马闫从背后走到少女身边坐下来,“这是...”

“从初中开始,就记下的...”梅子盯着手中摊开的日记本,喃喃说道。

“是梅子的日记啊,我可以看看吗?”

“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陌生...”

“难道说,梅子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马闫和梅子谈恋爱时就已经知道,她过去的记忆已经失掉了许多,甚至连这个青梅竹马都记得隐约而不真切。每当马闫提起从前的趣事,梅子一脸茫然无法接话,马闫感到无力的同时,理智会很快告诉他,梅子的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医生说没什么要紧,是药物的副作用吧。但是马闫...”

“嗯?”马闫知道当梅子叫他全名时,就是在认真了。

“好喜欢你啊,原来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一直一直好喜欢你啊。”梅子的眼睛湿漉漉的,几乎就要哭起来了,可是为什么心里却那么痛呢。

马闫心头一震,低头走路踢着石块的梅子,夜里失眠趴在窗口看月亮的梅子,一个人蜷缩在巷子角落哭泣的梅子,一看到他就转头默不作声的梅子,说话轻声细语的梅子,一股脑从记忆的阀门里放了出来,挤满了他想象的空间。

他看着长大了的少女梅子眼角带泪,就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膛,“傻啊,过去不重要了,忘记我也没关系了,你已经第二次认识我,爱上我了,就够啦。”

“可是...”

“要是你真那么在意丢掉的东西,我就和你一起把它们找回来,就好啦。”马闫侧过身子,捡起一本日记,找到记忆中那个不善言辞的小姑娘静静坐着的背影,调整着语调轻轻读了起来。

梅子半躺在未婚夫的怀抱里,微闭着眼睛倾听,半开的窗外吹进一股风,把摊开的书页吹动起来。

女孩的回忆就充满了狭小温馨的少女卧房。

02

2013.04.12

我在一道黑暗的楼梯口,往上攀爬,头顶有一盏光,但我心中充满恐惧,我不想靠近。

人们知道我得了病,就会蹲下来摆出关切的面具,问我,生活中是不是有什么难事,问我,爸妈对你做了什么吗,问我,多出去走走,想想开心的事吧。

我觉得很累,那些话语悠悠地飘过来,然后在头顶破碎。

家人小心翼翼地看我,一旦进入某个房间,话题就自动地中断,朋友若即若离,不过这些对我都没所谓了。

医生说写下来会好一些,如果不想和人说话的话,就和自己说说好了,因为我理解我。我本来是不想写的,觉得很累。

医生还说,要找到喜欢的事情,喜欢的人。我在书上看到,说如果遇上喜欢的人,黑白的世界就会变成彩色。

我想起了阿闫,他今天跟我说,小时候我们常常爬的那棵树被砍掉了,回忆中浮现出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在树上的我笑得很开心。

那么阿闫,我可以喜欢你么?

2013.05

老师说,梅子,你的名字很美很美,就像你的人一样。我就背了那首让老师觉得很美的古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努力地学习功课,每一节课都听老师讲着什么,我在努力做得和一个正常女孩一样。

但真的好累。

最近有一些失眠。阿闫放学一直在等我,有一次我睡着了,趴在课桌上,醒来时太阳都快沉下去了,阿闫说他把作业都做完了,然后跟在我身旁回家。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说不忍心,他说你最近一定失眠,黑眼圈都那么严重了。

他看见了,我对自己说,他冲我伸出手来,我没有理会,径直地往前面走了。

我不想和他牵手,不想和任何人接触。我想回到我的小卧室,看着天花板,随便想些什么,这样会舒服些。

爸妈又开始吵架了,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把自己一头淹没在泪水里。

2013.06

我无法喜欢上阿闫。

他和其他人一样,都站在很远的地方,无法到达我的孤岛,我感觉他在岸边努力地点燃灯塔,比别人更努力了一些,也在努力地朝我靠近,有时候又感觉他和别人一样,守在自己的岛上而无暇顾及他人。

我吃着阿闫给我的巧克力,悬着腿坐在游乐场的边上,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上提着两瓶水。

我问他怎么不和其他男生一起去踢足球。

他说我要照顾好你呀。

可是我并不需要照顾,我没说出口,而是在心里感到难言的悲伤,就这样哭了起来。

他一把抱住,我整个身体都在他的怀抱里了。他从自己的岛上出来,驾着船来到了我的岛上。

2014.09

我很难从悲伤中走出来,持续的恶劣心境让我无论晴天雨天都觉得沮丧。

但是我不会自杀的。

我还不想放弃。

我抬头四处张望,发现看不到阿闫了。

放学路上没有他,上学路上没有他,课间没有他。

我的手上不再塞满他带的零食,巧克力,甜掉牙的大白兔奶糖,跳跳糖,旺旺雪饼,酸奶,春天路边的花。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坐在熟悉的游乐场边上,我现在还深切感知到阳光透过掌心的温度。

以后没人欺负你了,我也不能保护你了,你可要开心点啊。阿闫伸手捏我的脸。

哦,想起来了,还没和阿闫算完账呢。他趁我不在意就捏我的脸,完全不把我当个病人看待。

还有还有,推着我爬上公园的滑滑梯,然后在底部嘲笑我,抑郁症又不是自闭症,我才不恐高好不好。

不要再揉我的脑袋了!

不要再讲那些电脑程序了!

不要再追着我跑了!

能不能...

能不能抱抱我...

哦对了,我已经不在北京了,妈妈带我来上海了,她说这样我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我想好起来,我想快点好起来。

2014.12

十二月份是阿闫的生日,但是我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礼物。

医生说我恢复得挺好,现在我是高中广播社的撰稿人了。

很少再失眠,高中的同学知道我有抑郁症的,都会劝我想想开心的事情,以前我觉得这些伪善的话语起不到任何作用,现在我开始想阿闫了。

噗哈哈,如果他知道我现在也能笑了,不知道会有多吃惊呢。

2014.12.25

圣诞节,开心的日子。

爸妈吵架了,爸爸的酒瓶砸到我头上,妈妈尖叫起来,可能是看见我流血了,可是这又怎样了呢,也太小题大做了有点,不要打120了,能不能让我就这样待着,好累,真的好累。

医生说我的病情恶化了。

阿闫没打电话过来,生日礼物才做到一半,但是算了吧,不想做下去了。

2015.01

下雪了。

以前在北京会和阿闫堆雪人的,他老是拿雪球扔我,我只是躲在雪人后面,之后想想要是当时拿雪球也砸他就好了。

窗外瓢雪,窗内刻骨寒凉。

又有人开始假惺惺地问我感觉如何,我非得向他们吼,不好,非常不好!他们才能知道我心中的真实感觉吗,才能不来烦我吗?

如果一劳永逸地结束掉所有痛苦就好了,每次哭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又开始写一些东西,不过总是写完了就团起来扔掉。成绩在大幅下滑,老师经常找我谈话,每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教室,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感觉,让我觉得全身难受。

不过无所谓了,还有什么是比死更痛苦的呢。我甚至连怎么死都想得好好的了。

不用麻烦任何人的剂量。

2015.09

我相当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没有人开玩笑说我脸色苍白,有黑眼圈,一年了都快一年了没有见到阿闫。

醒来脑海中的第一个人窜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阿闫是我喜欢的人。

我好想你,但是我好怕没有力气再喜欢你了。

2015.12

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马闫

2016.06

既然这样,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学习吧。

阿闫要考的学校,我一定可以考上的,如果失败了,再离开这个世界吧。

2017.06

我考上了。

一个疗程过去,又有很大的改进了。

有新的发现,近来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鼓励我坚持下去,鼓励我撑到高考结束,说如果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悄悄地休息一会吧。

她会来帮助我的。

我相信她会来的,所以父母离婚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如她所说,闭上眼睛休息了。

2017.07

我回来了。爸妈说我很懂事,说我的所有疗程都结束了,也许还会有心情糟糕的时候,但心理结构已经趋于恢复正常了。

我也可以怀着理智从容地接受父母婚姻的破裂,只是我的记忆开始出现紊乱。

有时候想不起来最近发生的事,我不知道父母离婚之后我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我也不记得最后一个疗程医生说的话。一切都好像在影影绰绰的梦里,不真切的虚幻体验充斥我的大脑。

药物的副作用吧。

总之,也许我真的好了起来,今天晴朗无云,风和日丽,最重要的是我考上了北京的学校,和阿闫的同一所,花费我这辈子最大的努力,达成一直渴望的。

不过下次可不能忘记了。

我的名字是梅子,我喜欢的人叫马闫。

03

马闫觉得大脑有些晕眩,他只记得婚礼上绚烂的白色和新娘身上的洁白。戒指套进梅子手指之后,他看到梅子水汪汪的瞳孔,深埋宝石般明亮的深邃。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然后他喝大了。

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他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啜泣。

“梅子,你哭什么?”

“阿闫,阿闫。”梅子哭道,手上的水果刀哐当一声落在地面。

“梅子!”马闫整个人惊了起来,梅子的左手腕上,深深浅浅的刀割痕迹。

“阿闫,你已经结婚了。你已经...”梅子没有抬头,任由马闫抓着她的胳膊继续泣不成声。

“你是我的妻子啊!”马闫大喊,颤抖着手轻轻抚上梅子的手腕。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该在这里的,我不该在这里,我不记得...”梅子絮絮叨叨地重复道。

“哪里,哪里不记得了?”

“我考上了,我可以去找阿闫了,然后呢?”梅子发狂般地叫道,用手死死地抓着脑袋两侧。

“冷静,冷静。我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在。”马闫轻声细语地说道,用手轻拍着梅子的后背。梅子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马闫,像失掉所有的力气一般瘫倒在婚床上。

马闫轻手轻脚地捡起刀具,放到梅子够不到的橱柜上方,然后他关了灯,摸索上床,躺在梅子的身边,听着她的呼吸慢慢趋于稳定。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海中一片混乱,他记得第一次意识到梅子记忆缺失时,她迷茫空洞的眼神也像今天一样,“我只记得来大学之后的事了。”

翻身之后,他把梅子轻轻地揽进怀里。梅子还是梅子,他爱梅子,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清晨梅子在梳妆台前盘自己的头发,马闫就开口了,“今天去医院一趟吧。”

梅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望了望手腕上的刀伤,“其实已经没什么事啦。”

“你不是忘记晚上发生什么了吗?”

“对不起闫哥,我确实忘记了。”

“我们去医院,去精神科。”马闫重重地说道。

“嗯,好。”梅子盘起头发,然后站起来坐到马闫的床边,“最近记忆缺失的频率有些多了,我也有些担心。”

“别怕,我在的。”会像以前一样一直保护你。

医院诊疗出来后,让两个人都是一惊。

“解离性身份障碍...吗...”

解离的身份,小时候的梅子,现在的梅子。从来都叫他阿闫的梅子和叫他闫哥的梅子,一直赖到中午都不起床的梅子和现在早早起床梳妆的梅子。马闫的脑海中闪现出梅子的模样,一直盘桓在他心中的奇异感此时有拨云见雾的明朗。

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白大褂医生点了点头,“按你们常规的理解就是多重人格障碍。你会发现你认识的人会有很反常的举动,病人本身很难发现,有时候像梦一样朦朦胧胧的意识,有时候会直接记忆缺失,不过,用药的话远远不够,需要你们达成和解。”医生转头对梅子说。

梅子顿了顿,“我们?”

“第一个人格有抑郁症,而且很可能没有痊愈,会给融合带来很大的困难。第二个人格较稳定,只是偶尔情绪失控会让第一个苏醒。让第一个人格配合疗程,很有可能会让她采取过激行为...”

“过激行为指的是?”

“割腕自杀一类的,消灭自己的方法。”

梅子和马闫同时看到梅子手腕上的伤痕。

“时间太久了,没有早一点发现,现在的融合难度就太大了。”医生推了推眼镜,把诊疗单交到了马闫手上。

“医生,你说的和解是...”

“自我寻找,让一个人留下来,另一个离去的方法。”

马闫攥紧了拳头。

“闫哥。”回去的路上,梅子把手背在身后,一脚踢一个石子地走着路,“如果是你的话,想让谁留下来呢?”

“你瞎说什么呢,当然是把病治好,然后好好生活,生个孩子白头偕老了。”

“和谁呢?”

“梅子,你就是你啊。”

“不是的,我有时候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哭泣,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不想出来见人。我倒是觉得,自己像个第三者,插足了你们的生活,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幸福。”

“梅子,不是这样的。”马闫说道。

“我很难过。”梅子低着头说道,“闫哥,我对父母没有感情,对他们的离婚无感,我没有和你一起长大的回忆,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人。”

“不是的...”马闫的大脑一团乱麻,心焦气躁,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你爱的应该是我眼睛里深深藏着的,那个梅子吧,不然不会一见到我,就喜欢上的。她真的好爱你,我之所以爱你,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执念。”

“梅子...”两个人沉默下来。

马闫默声数着自己的脚步,数到28的时候梅子再一次开口了。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的你,渴望更近的距离,但是也会害怕,这是她的情绪。”

“常常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不着,明明失眠,可一下子就到了早上。有的时候在学校上课累了,一晃神就到休息时间了。我知道这是她来的时候,我记不得的记忆碎片,是她捡起来了,只是面对你,她胆怯,害怕,渴望,却不愿意出来面对,她怕她会让你退缩。”

“闫哥,我每天都会听到一个声音,让我千万不要叫你阿闫,因为那是她的专属称呼。我想,我也只能为她做到这些了,有时候,我也想这么叫你一次呢。”

04

距离梅子接受治疗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来,一到深夜,马闫就开始想念起梅子,即使她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他们很少亲热了,自从诊断出结果以来,和梅子亲热时,马闫也时时觉得自己在被另一双眼睛盯着,他觉得内心很失落,躺在身边的女孩,也许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深深爱上自己的。只是一种情感的惯性,让一个陌生的女孩逐渐对自己涌现好感。

梅子很积极地在接受治疗,每天回家都会精疲力尽,马闫也不追问她做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备好饭菜。

他逐渐接受把以前的梅子和现在的梅子看成两个独立的人。

只是梦里经常出现一个哭泣的女生,哭声从天地的远方传来,隐隐绰绰却又揪心至极,他很想找到她,知道就是自己曾失落的女孩,她用自己的全部,身体,心灵与生命,在张扬地倾吐对马闫的爱。梦中的他不断地奔跑要找到她,最后总会惊醒,在晨光微熹中看着梅子在闹钟响起后平静地起床洗漱。

这一天他看见了她的背影,她坠下了山崖,只留下没有气味的风,锐利地在他耳畔呼啸。

马闫惊醒过来,闹钟刺耳地响着,身旁的人影在微亮的晨光中一动不动。于是他按停了闹钟,两年来第一次率先走进厨房。

做好了饭菜回到卧房,梅子依然没醒。

马闫突然慌张起来,蹲坐到梅子的床边,胸膛起伏,呼吸规律,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大概是梅子昨天太累了吧。

“梅子,起来吃早饭啦。”

梅子哼唧一声,翻到了另一边。

“梅子...”马闫顿了顿,摇起梅子的肩膀。

“啊...”梅子伸起懒腰,眯起眼睛看到眼前的马闫,“阿闫...”

“你喊我什么?”马闫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阿闫!”梅子坐起来扑进马闫的怀抱里,“我感觉睡了好长的一觉。”

“梅子...”马闫压抑着剧烈起伏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拉着你到水沟边钓鱼吗?”

梅子的脸泛红,低着头忸怩起来,“干嘛啊,阿闫还拿蚯蚓吓我呢。我死都不会忘记的。”

“我们现在结婚了,对吧。”马闫继续问道。

“啊,”梅子的脸泛得更红,“嗯...嗯。倒是...”

“梅子。”马闫把梅子的身体揽进自己的怀抱,想着今天应该向公司请假一天去医院复查。

梅子踏进医院,变得小心翼翼和拘束起来,马闫紧紧地挨着妻子,盼望这样能给她一些温暖和踏实。

“暂时没有解离的倾向了,只是还需要观察后续的情况。”医生说道。

“谢谢你,医生。”马闫说道。

“因为她很配合,一直很努力,效果就会好些。”马闫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医生的眼睛里闪着很温柔的光芒。

“梅子,你终于回来了吗?”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马闫还是发问道。

梅子点了点头。

“还像从前一样,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马闫伸出手,轻轻地握住梅子的小手。

梅子任由自己的手被握着,又点了点头,低着头面颊绯红。

马闫面红心跳,心里生发异样的感觉,明明已拥抱亲吻过那么多次,这样简简单单的牵手就能让自己害臊成这样。

就好像初恋一般。

回到家已是中午,梅子去做饭的时候,马闫一个人坐在夫妻两人的床沿,摸到放在床头的一张纸。

纸张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已经被马闫揉皱了,上面写着被眼泪沾湿的词句。

我记得你向我求婚时戒指盒子给丢了,在草坪上带着我熬夜找了一晚才找到

我记得你教我做的每一道菜

记得想要一个孩子,我害怕,你紧紧抱着我,说不怕不怕

记得睡不着的每个夜晚,你在我耳边轻哼的歌曲,我能安稳入睡

记得说过想一起去云贵高原,在山脚搭一个帐篷,弹唱一晚吉他,再好好说一次爱我

还想和阿闫做更多更多

但是,如果阿闫面对的那个,不是阿闫所爱的全部的话……阿闫也不会真正开怀地笑吧

所以,再见啦,今天就要分手了哦,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微笑下去吧,阿闫
阿闫

阿闫

让我再对你说一次吧

……

我爱你

“你究竟是谁”的问句,终究再也得不到回音。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马闫擦了擦眼睛,冲着前方笑,喊道,“黄梅雨季节来啦。”

“收衣服啊,阿闫!”从厨房传出梅子的叫喊。

“嗯!好!”

这一季的黄梅雨会持续很久,从天上灌下的雨水,浸染整座城市,哗啦啦地。一切都将洗涤一新了。

“阿闫,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下黄梅雨,我们一块出去玩,踩水,淋雨。”梅子边摘围裙边走到晾衣服的天台。

马闫收衣服的手停下了,他看着梅子的眼睛溢满微笑。“嗯。”他轻轻地说,然后继续伸手去够梅子的一套红色连衣裙。

没有,从来没有。

梅子从来没在下雨天的时候和他出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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