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同学，名副其实的“学神”，从初中到高中理科竞赛几乎全是一等奖(万分之几)，苦刷题海的平民学生苦思冥想一道题，他瞄一眼就能出答案。当然这只是经典笑话，太低估他的实力了。譬如说，他现在做的研究，举几个例子：负量、量恒原理、斥动效应、旋聚、聚射、涡流管效应、动能传递、绝对冷热效应、湍流能量交换理论、声流理论、总温分离效应、热晗梯度、熵梯度。还有一堆就不详细说了。

        有人说，你这不是湍流力学么，都给人研究了几十年，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研究研究量子力学前沿的超弦理论呢？这里我替他做个辩解：湍流力学一直是一个非常冷门的学科，不太吸引天才。但首先第一点，湍流力学的很多混沌体系至今无解；第二点，湍流力学可直接运用于提取真空能的机器，对气候体系、其模型构建也有关联，实用性比越来越朦胧的空间高维度研究高了不要太多。

        我这人一向比较随和，且几乎不会笑话别人。所以身边的人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基本都跑到我这里来说，这样讲来，也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心理咨询师”吧。

      说句题外话，现代信息社会，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处于一种各类知识极其容易获取的时间，这是好事。但并不是所有知识都是同向的，相反，它们甚至是对立的，因为网络没有任何筛选机制。因此，现代人的心理问题或许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要严重很多。

      回到我这个同学。他这人属于比较宅，比较内向的类型。很久以前，他在qq上联系我，说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

        他：“唉，最近好难受啊。我就知道不该到外面去乱跑，后悔死了。”

        交待一下背景，他前面和女朋友出国旅游刚回来。

        我：“怎么了？”

        他：“我感觉我发烧了以后智力下降了。”

        他很快又补充道：“回国的时候，我做了几个小时的车，里面特闷，还开了很凉的空调，就病了。“

        我关切道：“你现在好点没。”

        他：“病早就好了，但我觉得我脑子越发不清楚了，感觉这样下去真要完了。”

        我：“你自己的心理问题吧，你越这么想而不干别的，当然就越会这么认为。”

        实际上我当时想到：他肯定又是看了一些吓人的、不该看的文章。

        他：“不是这样的，我就是感觉病好了之后头脑仍然昏昏沉沉的。我怕是不是我生病的时候有一天做了一道奥林匹克赛的题，导致病毒跑到脑子里了，因为我当时头脑就有一阵子发麻，像有小虫子涌到脑血管里的那种感觉。”

      我：“不至于吧，你不做题的时候脑子的所有区域仍然在交换血液啊。你不是说你智力下降了么，是题目做不出了还是咋回事。”

      他：“我考虑过，不过我怀疑大脑的某些部分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接受供血，其他时候都在休眠。说实话我题目还是能做出来，不过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思考……你懂这种状态吗，怎么说……我以前思考问题的时候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有一种空灵、快速、清晰地快感，或者说，形而上的感觉。但现在，虽然题目还能做出来，但我感觉我自己并不在思考，就好像和思考的那部分割裂了，而我感觉被割裂的这部分越发朦胧了，就是说，似乎在被细菌慢慢侵蚀，有可能未来某个时候我甚至没有意识，就已经无法再思考了。”

        我：“大脑怎么可能会有空缺区域啊，人身上任何组织失去血液的养分都会很快坏死，我还没见过一个研究说大脑有区域不供血呢。而且你说的这种思维的快感明显就是一种分泌的激素嘛，人的任何快感都是化学物质引起的呀，你老是这么想，激素分泌不了，当然体会不到这种快感了。”

        他有几分钟没回复我，末了，他道：“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我老是觉得我有些地方没表述清楚，还是谢谢你了。”

        我放下手机，躺在床上看向天花板想着这事。他以前生病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了一些反科学或者伪科学知识的侵扰。

        这些文章会让你体会到一种厚重、深沉的感觉，让你的信任油然而生，甚至摒弃一切，而且从不抛头露面，就等着你去发现，更增加了它自己的神秘感与你的信任感。

        令人恐惧的是，这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几天后，他约我去图书馆看书，我已经隐隐觉察到有些变故。

        图书馆门口见面后，我们各自选好了书，然后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除了几句基本的寒暄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话。但我老觉得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总是把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上撇。

        不过看他脸色挺正常，也没什么阴沉的，我就稍稍放了点心。

        中午吃饭，我问了他一下情况，他就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套了好几次，他终于答应以一个笑话的方式讲给我听。

        他：“我们(和女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在火车站等火车，然后有个老人突然凑近了我的脸穿过我们的队伍，我感觉很奇怪，那个老人身边还带了一个懵懂的小孩，他之后还回头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当时就有点不舒服，瞪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挤进人群不见了。后来我想通了是为什么，他吸走了我的智力，给他孙子。我常常想，我的智力就是这么来的。”

        我微笑道：“你的意思怕不是，你是整个火车站智商最高的人。”

        “呃……”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转移了话题。

        下午五点自修室闭馆，我们在门口分别，临走前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想太多。”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动了动嘴唇，眼神变得忧伤起来。

        我摊开一只手，摇了摇头，做了个“What？”的口型。

      他：“我就是觉得我的智力在一点点地下降……一点点地折磨我，到最后甚至会失去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或许是我的研究，触摸到了世界的底线？”

        我：“那你很厉害。世界第一，死了也值。”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别后就向着地铁站快步走远了。

        他的笑容中似乎还包含着别的意味，一种……对决定的妥协？

        一个礼拜后，这得到了证实。

      我们再次在图书馆见面，他这次脸色明显阴沉了很多，但努力表现地正常，显得扭曲、虚无与恐怖。他似乎没心思看书，老是看个几页就换一本轮流来。此外，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

      我以稍微放松之名把他约到了咖啡店，我请了客，然后在一个类似于包房的区域入座。

      我们之间的气氛僵了一段时间。我构思着语言，正要说些题外话调节调节，他却先开口了。

        “你相信命运吗？”

        我看了他的眼睛一秒，身上竟然一阵发抖，心里也猛地沉了一下子，不过我还是努力摆出一副笑脸。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他：“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因为我觉得你最可能相信命运这类的东西。”

        说完，他的喉结鼓动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把嘴里的饮料咽了下去。

        我：“说实话，当命运在事件不利于我的时候，我相信，其他时候不信。你直接说吧，是什么事情啊。”

        他低头看了看桌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般地说了出来。

        他：“希望你不要对我产生什么看法。”

        我笑道：“这是当然，不然你也不会找我不是么。”

        他：“我母亲前几天过来，跟她到寺庙里烧香，我当时在外面等着，闲的无聊，当时看到有个算命的小店，实际上只是窗玻璃上贴着一个算命的小标签，里面卖的是其他的一些古玩之类的东西。因为我以前没尝试过，一是觉得蛮刺激的，二是想看看我这说不定是个劫，是命中注定，你知道的，就是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他有些神经质地抖着腿，手上经常出现很多小动作。

        他：“我去之前也是抱着只是打发时间，转转，没打算怎么样，甚至刚刚走进店里了之后就想出去了。那里面有个老先生在一个人摆弄象棋，老人看到我，就堆出笑容，说什么你我相见，必是善缘之类的话，之后又说什么我有心事要帮我算上一卦，我看不贵，也很难拒绝他，就同意了。”

        我本以为自己清楚了他的情况，但他后面说的话，有点让人窒息。

        他：“老人先问了我出生日期，后来又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的手纹，还从一个破旧柜子里面拿出一个颜色沉肃的罗盘一般的东西。老人脸色很凝重，我也有些怕了。他接着问我过去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或者缠心之事，我就把我跟你说的怀疑告诉他了。结果他说：‘你的前世曾结恶于人间，此报化为一劫来你命中，时候到矣。’当即我吓了一跳，老人继续说了一些话，有些部分我没听懂，大概意思就是，人世皆苦难，这一世将代前世受弥天之罚，惩罚的方式就是夺取我的智慧，老人还说，万物有万物之幸，亦有万物之罚，罚以夺智为重，夺命为轻。我阳寿很长，惩罚的时间也会一直延续到我的寿命终结。我当时很生气，摔下钱就走了。不过回家之后我控制不住想着这件事，而且越想越压抑，就好像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愈发痛苦。因为老人说的话很有道理，而且一针见血。我曾经想过，如果失去我这唯一引以为傲的智力，我就是去死也好了，我前天晚上……我尝试，我…我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跳楼，但看向下面那么高腿立马软了，我上吊，到两颊剧痛眼睛发黑就潜意识地跳了下来。我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去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老人说的是对的……我要完了。”

        他开始抽噎起来，脸涨红了，眼角有泪水划过但被他飞快地用袖子抹去了。

        他：“对不起，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觉得你智力没有下降啊，别想太多，你怎么知道这些不是骗人的啊？”

      他：“我……我昨天晚上去做了测试，结果……结果和一般人几乎没有区别。我已经结束了，我变得庸俗而普通，我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我：“你带着这种心情去做题，结果不差才怪呢，而且你跟普通人一样，世界上还不知道几十亿人还是比你弱呢！他们也……”

        我没有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角度。

        我：“而且算命的在骗钱，也完全说得通啊，这一切都是你的心理问题，你说不定现在还有190呢。”

        “所以我才问你啊！”他不知怎么的，声音中抹上了一笔愤怒。“我那一天之后就潜心研究了算命这个东西，发现没有找到一个算的不准的资料，算得不对是因为遇到了骗钱的，有些人的确只是出入门道出来骗钱，但有些绝对是真的！你随便翻几本书，甚至佛教书，跟几千年传下来算命术的道教相对，也有算命极其准确的例子，还有民间传说！数不胜数！你去知乎搜索一下，虽然现在被低俗充斥着，但还是有大量科学界的权威人士在不为人知的板块出入，你可以去看看命运的那个专题，不好意思，没有人否定，一个都没有。我还买了关于算易的书，这些东西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有科学统计，是因为科学不敢统计！这里面学问极其多，但能力，是几千年沉淀下来的。当然，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甚至憎恨它，希望让它彻底消失！你不知道的不代表不存在！”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可以证明它们是假的。第一，宿命论不适用于现代社会，在古代，战乱频发，有时候平民百姓能活一天算一天，很多人就会产生悲观的思想。人们害怕失去，总是对未知怀抱着恐惧。但是，设想一下你处在战乱中，生不如死，也不知道战争还要持续多少。这时候假设一个人安慰你，说你肯定能度过难关并活下去；另外一个人对你说，通过各种玄乎真假难辨的命数算法，得出你能活过战争，并之后得到富贵，你会想听哪个人的话？一定是后者吧。这就是宿命论积极的妙用。第二，宿命论的真实性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可考证，但似真似假无可论证又是必须的，祸与福的正反两面也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真实，最激励的效果。第三，和平年代也有算命是因为和平从古至今都不是永远的，宿命论要发挥作用，就必须延续。而延续的方法就是增加它的刺激性，现代算命和古代算命有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第四，国家对它没有采取任何态度，也可以说明问题。”

        “所以，”我一字一顿地道：“别再相信它了，好么。”

        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回答我，也没有任何动作。灯光照在他的额头上，下面是一片阴影。

        半晌，他忽然说道：“如果你是错的呢？”

        我心中一惊，怔住了，不过我很快转圜道：“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这对你没坏处，可以吗？”

        实际上，我甚至紧张地能感受到自己的怦怦心跳。这如同在刀刃上行走，行走在只要有思想的人存在，就定然存在的万古难题上。

        他：“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吧。”

        我：“如果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心理问题呢？……抱歉，我是指，我希望你能理解。”

      他又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末了，他的心情平缓了下来，道：“还是谢谢你了，我会再考虑考虑的。”

        当晚的分别不是特别愉快，他最后还是把咖啡钱硬塞给了我。

        躺在床上，望着反射着外面如梦如幻的迷离灯光的天花板，我想了很久。

      我过去认为那些科幻大片里面的科学家都很扯，毕竟那种科幻世界观上有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他们丝毫不关心，但自己手头的高科技产品倒是做的精细无比。但事实上，如果《I型起源》中的科学家是理想科学家，大片里的科学家，反而更贴近现实。

        每个人都有可悲之处。

        我们后来将近半年没再联系，我几次想关心一下情况，却最终放下了手机，我不愿意知道事实，我更青睐未知。这么说来，也许我的说辞，强加给他，大错特错了。

      万幸的是，不久前我就在地铁站碰见了他们，没错，他和他女朋友，手牵着手走在一起，他似乎刚开了个玩笑，两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甚至没注意到我。

        “嘿！”我伸手打了个招呼。

        他不太惊讶，笑着回应了我。

        寒暄几句，我随便半开玩笑地一问道后来他这么高兴，是不是智力提升了。

      不料，他拉开女朋友，凑近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让我愣在了原地。

        “当我变得快乐的时候，前世惩罚就失效了呢。”

        有人说，上天只能将惩罚加于一个人所害怕的地方。流浪狗害怕死亡，不怕死的战士害怕失败，人们害怕失去亲人、金钱，只有这样，上天的劫难才有效。

        原来，我一直是错的。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