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1》
七十年代,艰苦岁月仍在延续……
寒冬,一大家子,弟兄姊妹五六个,一身儿破棉衣棉裤,轮换着穿;有口吃的,紧着最小和最老的,整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从小,就听姥姥给我们讲饥荒年代的故事,听着听着,怜悯之心无以言表,陷入深思……
姥姥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爷爷和姑奶),一九四二年,饥荒年景儿时,他们挖野菜,啃树皮,煮树叶,就连地里的红胶泥,都被当做充饥的食物,能吃的都吃尽了,到了实在没啥吃的时候,姑奶偏偏又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无钱医治,眼看着她蜷缩在姥姥怀里,悄然离世……讲到此处,姥姥浑浊的双眼,泛起了泪光,我用袖子给她擦了又擦……
想当年,河南发生重大旱灾,民不聊生,深受饥饿摧残,大量百姓丧命,失去亲人的精神折磨……何尝不像余华的《活着》:人在死亡面前,将一心想着为了活着而活着……
80年代初期,国家开始实行土地责任承包制,家家户户分到了责任田,农民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每天凌晨三四点,争先去地里干活儿。
我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两个弟,一个妹。打我记事儿起,他们弟兄仨就分了家。听姥姥说,分家那天,爷爷当家,他仨闷声不坑。没啥贵重物品:锄头、抓钩、木掀、耙子之类的农具,破旧的锅碗瓢盆,木头床,桌椅,板凳……父亲在角落里蹲着,埋着头,他让两个弟弟先挑,挑剩下的才是他的。父亲从小就让着弟弟妹妹,从无怨言,深受尊敬……
听大姥姥说,爷爷请来了邻村的木匠师傅,弟兄三个同一天拜师学艺,父亲天赋异禀,勤学好问,埋头苦练,真有鲁班的那股韧劲儿,起早贪黑,经过三年的磨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学有所成。大到会做:帐柜,条几,组合柜,大方桌;小到板凳,小马扎儿,连他老师的绝活儿——雕刻,父亲也能驾轻就熟,技艺精湛,所雕之物,栩栩如生……
俗话说:徒弟出师,饿死师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却谦卑有度,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对师傅恭敬如初。二大,三大,他俩尽管勤勉,但父亲总能技高一筹……
分家后,父亲想盖个瓦房,却身无分文,焦急之时,在老院踱步,大姥姥瞧出了他的心思,偷偷塞给他五百块钱,父亲性格刚强,哪能要姥姥的钱,推来搡去,“爷,我挣了钱就还你。”这才紧紧掿住,踹到怀里,脸通红,目光坚定而感激。
春日,放了鞭炮,瓦房开始动工,父亲找来村里的泥瓦匠,姥姥,爷,奶,二大,三大,小姑,还有本家的大爷,叔伯们都来撺忙……忙得不亦乐乎,搬砖的,和灰的,掂泥兜儿的,抬木头的……人人不闲着,小孩儿掂茶倒水,“添个蛤蟆四两力。”母亲一脸笑容。瓦房盖好了,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很快,我们就从草房搬到瓦房,搬离老屋的那天,我还真舍不得老院,那里有太多亲人们对我的宠爱,美好回忆,令我恋恋不舍……
新家虽然简陋,但远比草房要舒服,冬暖夏凉。我和妹妹住西屋,爸妈他俩在东房,堂屋宽敞明亮,一间狭长的小灶火,紧挨着主房,石棉瓦依着山墙而下,搭在院墙上。大门朝东,架子棚儿竖在门楼里,下盘则成了我乐此不疲的玩伴。西南角的猪圈,四四方方,一口土井坐落在正西方,清晰记得,一棵香椿树,三棵大槐树在房前一字排开。
自从搬进瓦房,我和妹妹睡一张床,为了争抢位置,难免会拌嘴,有时还会动手,一旦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我俩,瞬间老老实实……
春暖时节,院子被我刨得坑坑洼洼,盖房所剩的砖头也被我堆砌成圆形、方形的花池:指甲草儿,牛屎饼花儿,烧汤花儿,九连灯,蝴蝶花儿,北京花儿……一年之计在于春,任由我在院子里翻腾,父亲从不责备我……
初夏,槐花儿盛开,满树香甜,蜜蜂喝醉了一般,把控不住身子,时不时,掉落下来,小肚儿圆圆鼓鼓,小嘴儿粘满了花蜜,摇摇晃晃,赶忙用树叶托住它,向上一扬,助它一臂之力……
素日,父亲板着脸,看起来非常威严,妹妹很是怕他,而我呢?总在父亲面前撒娇,给父亲讲笑话,逗他开怀大笑。
隐约记得,一日,母亲赶会回来,给我买了一件红布衫儿,小小年纪,却没相中,连试都不试,母亲拗不过我,气得直跺脚,抬手想揍我,见此情景,撒腿就跑,我越跑,母亲越撵,眼看在院子里跑不开了,干脆躲在父亲身后,母亲向父亲告着我的状,说我挑剔……
“根旺,给我拦住娟,她不听话,今儿个非得打她一顿!”暗想,这回可逃不掉了。谁知,父亲竟用双臂拦着母亲,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护着我,这下母亲拿我没辙了,朝她扮了扮鬼脸……
随后,父亲带着我们去调换了我喜爱的样式和颜色,买了我爱吃的水煎包,这回可对住我的八十仨啦!父亲也为母亲选了一套可心的衣服,自己却舍不得花一分钱。这事以后,我对父亲有了不一样认识:父爱如山,外刚内柔,满怀温情……
冬日晌午,太阳暖洋洋的,奶奶又要给我篦头发,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沉思片刻,他进了里屋,谁知他竟然拿出来一包药粉儿。
“这不是六六粉吗?”一股呛鼻的气味儿。
“你这是干啥?这可不行啊!万一把娟的头发烧掉,可咋办啊?不中!不中!”母亲闻声跑到跟前,连连几个不同意脱口而出。
“少弄些,试试,枪不准,还真能斩草除根呢!以后,娟她俩,再也不遭这篦头发的罪了。”父亲信誓旦旦,母亲和奶奶,半信半疑,饱受过虱子的折磨,我和妹妹,早就痛恨至极。
“试试就试试,来吧,我想和这些坏蛋斗争到底!”
奶奶和母亲见我这么斩钉截铁,就不好再反对下去。为了保险起见,父亲把我的长发剪短了许多,亲自给我洗了头,然后轻轻地,均匀地洒上药面儿,他心细如发,用厚厚的毛巾包着我的头发,此刻,我真像电影里给游击队打掩护的老农民……
“噗嗤!”妹妹在一旁忍俊不禁。
我一股脑儿跑到学校,一溜烟儿钻进教室,虽然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但我全然不顾,只有自己明白,这是在做一场搏斗,和敌人斗争,坚持就是胜利,从一开始的万马奔腾,再到小规模的狙击战,经过下午的激烈拼杀,敌军终于缴械投降 ,看我纹丝不动,其实如坐针毡,头上突然一片平静,用手拽了拽头发,完好无损,这才放心,铃声一响,火速往家冲……
正是父亲的沉稳,教会我如何看待问题,如何解决问题,他的为人处世风格,我耳濡目染,家庭环境的影响,逐渐形成了我的性格特质,父亲虽然没有儿子,没有多大学问,但他坚毅的,勤劳的,朴实的品格,深深感染了我,他虽沉默不语,却用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