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自从正月初七出去拜年,就再也没有回来。
村子里的人很快就发现瞎子不见了,瞎子住在大马路旁,一间杂物间大的红色砖瓦房里,据说里面没有床,只有一些堆积的草垛,他就睡那儿。从那经过时,余光瞥去,各种各样黑漆漆的杂物把我的视线逼退回来,瞎子就坐在路旁,大声讲话,跟谁讲呢?这是不固定的,有人给他送去一些吃不完的菜,他吃完过后,隔几天就在大马路上高声讲“那个芍三姐(送菜的人),总是送一些菜园里种的菜,冒说送点肉来的,菜园的菜到处都是,哪个还没吃够啊”,有人送去湖里捕的鱼,送鱼的边走在路上边说“瞎子吃完这鱼,肯定要骂我的鱼小刺又多,想要把他卡死了”,马路边上的人附和道“你要当这个贱三爷埋,哪个拉得住”,果不其然,瞎子隔天就坐在路边喊“大喉咙(送鱼的人)把大鱼都送给有钱人吃了,到我这里就是些死硬了的小刺鱼,明晓得我是个瞎子,是要卡死老子”,瞎子总在马路边上高声说话,湾里人要是得闲,就三两个你一眼我一语地顺着他说撩拨他,瞎子一有回应,总会骂得更尽兴。于是众人哈哈,被骂的人被丈夫或媳妇奚落一顿,气急过后,还是有人往瞎子哪儿送他“看不上”的东西,谁叫他是个瞎子呢。
瞎子作为一个孤寡老人,加上眼瞎,享有低保,遇上救济,还会领上米油,如果好好打算,日子是过得下去的。湾里人有时吃完饭就在墙角下嘀咕,瞎子炒菜油都倒在锅外头了,还没熟就开始吃,米也没蒸熟,怎么下的嘴?他这样的人真是命大。有人哼了一声:可不是嘛,国家发的一点油被外人搞干净了,真是做得出来,自己家种的菜籽打的油还热乎着就巴心巴肝往城里的媳妇那里送,别人残疾人的一点东西都看得上!”说完嘲瞎子隔壁那家努努嘴,“是撒,本来给瞎子接的免费电,他们几家烧个水蒸个饭干什么都去用,搞得电站的人电也掐了,正主现在倒好,什么也用不了”闲聊的人开始义愤填膺。月亮升起来了,像菜籽油那样黄亮,却照不清马路两旁杂乱的房屋和草丛。人们陆续回家,一栋栋房子像灯笼点上了蜡,冲淡了化不开的黑,只有瞎子家仍旧沉浸在夜色里,所幸对他来讲并无差别。
瞎子跟世界唯一的连接就是那款老旧的收音机,瞎子不见的前一年出了车祸,就是为了出去修收音机,出去的时候就有人笑:“这次是不是又把电池装反了啊,上次别人收了你5块,这次我给你装只要两块怎么样?”,瞎子拄着树棍边走边骂“你莫笑老子,老子清楚得很。”下午村支书接到电话,瞎子被送进医院,右腿骨折,房份上的老人聚在一起讨论,谁去医院照顾,谁就可以每天领护理费,钱由撞人的司机出。柿子皮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事。不到3天,柿子皮的儿女勒令柿子皮回家,湾里人都在说他想贪赔偿钱,弄得儿女脸上很挂不住。肇事者请了护理人员,湾里的议论这才平息。房份上的老人开始替瞎子打算,这次车祸如果能找肇事者多要一点钱,瞎子以后的生活就不用愁了,毕竟他也花不了多少。湾里人也都觉得这次车祸是因祸得福。
年过月尽,瞎子又可以走路了,只是稍微有点瘸。湾里人替瞎子可惜,本来可以要一大笔钱过日子,没想到为村支书做了嫁衣,村支书去医院调解的时候知道肇事者是铁路局的,于是迅速搭上了线。在村支书的调解下,瞎子很快就出了院,给了1000块钱做营养费。年一过完,湾里人就听说村支书的儿子安排进了铁路部门。
瞎子照例在马路边破口大骂,湾里人接着笑“你还骂什么,你自己不把握好机会埋。”
最后看到瞎子的人是我爸妈,她们从外面买菜回来,看着瞎子拄着树棍,提着两包红糖往村外走,“你这是去哪里呀?天这么冷!”“我去给我老姑妈拜年。”摩托车疾驰而过,瞎子一步步往前探,妈妈还在狐疑,他哪里还会有亲戚啊。
湾里人一连两天没听到瞎子坐在马路边叫骂,这才发现瞎子不见了,相互打听才知道是初七早上出去的,过了十来天瞎子还是没有回来,讨论的声音多了起来,有可能走不回来了,更大的可能是又遇上车祸给撞死了……
没人报警,也没人去寻找,湾里人渐渐接受瞎子已经死掉这个说法,只是有点不习惯马路旁每天的叫骂突然消失。
三年后,我居然又想起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