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明月坐在一辆开往故国的大巴车上,车子开在仲夏深沉的夜色里。不远处的风景已从灯红酒绿的都市换做了大片田地的乡间。
凌晨时分的夏空透着深蓝色,而预备成熟的田野却是暗绿色的,不时出现的电线杆一根一根泛着白。月光淡漠地笼罩下来,让坐在窗边的明月得以清楚地看到这些深蓝的,暗绿的,泛着白的色块。偶尔有浅灰的云层顺着无形的风若有若无地挡在月亮前面。明月无意间一仰头,正好对上了月亮。
阴历七月二十三的下弦月,上半侧薄些,下半侧厚些,像是什么人斜睨着眼睛。
远处,在深蓝色天空与暗绿色的田野交界处,明月看见了一片黑影,定睛望去,是杨树林。
看到杨树林的阴影时,明月觉得很亲切。这些高大乔木被旷野上经年累月的风吹成同样的倾斜度。稍稍倾斜的杨树像是一群黑衣人,并肩站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它们已经沉默的站了许多年,或许还将继续这样沉默的站下去,看着稚童长成青年,青年变成老翁,老翁悄然离开。杨树林站在村子的边上,死神站在新生儿的床头。
杨树是祖父那一辈种下的,比明月年长的多。
明月侧身在座位上睡着了。
车子开得并不慢,但车外的景象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深蓝的夜空,暗绿的田野边上站着杨树林的阴影,斜睨着的下弦月的月光笼罩着这一切。
又一堆浅灰的云层推搡着出现,淡漠的月光也不清明了。
DAY1
故国不过是中原大地上的一个小小乡县,故纸书里的故国曾是一个小国的都城,人口不少。秦王扫六合后便消失在史册记载中。生长在中原之地的人们不免都有些亲缘,却又不及齐鲁大地的宗族分明。在这里,一个人的身份从不以个体为单位,而是接连着诸多亲友。
外婆家的屋子靠近田地,清晨的田野安静而澄明,明月遥遥的看到田埂上走来一个人,身前赶着一群咩咩叫的山羊。
“他大娘,”那人招呼着站在房前的外祖母“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恁这往哪走啊?”外祖母笑着答话。
“往西头,”那大叔好像突然发现了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明月。“家里有客?”
“木有,”明月低头看着围上来的羊群,听着外祖母的回答。“俺二妮家的娃。”
“咦——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那可不。”
……
明月没有再往下听,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于淳朴的大叔来说已经足够了,或许她还有幸成为大叔晚饭后的谈资。
当然,不是“明月” 这个身份,而是“东头老李家二妮的娃”。
有时候,不方便直接问,人们也有其他的方法了解明月。
明月走在路上,就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善意的目光。
他们在看什么?
拄着拐杖的老年人,抱着胳膊的男人,假装和身边人谈话却悄悄侧眼看过来的女人……他们打量明月的同时,明月也在打量他们。
他们之中或许有人曾看着母亲长大,曾看到沉默的父亲来迎娶母亲,曾看到年幼的她被外祖母牵着走过小路。他们的目光在明月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揣测着这陌生孩子的来历。
略显棱角的轮廓,有些宽阔的肩膀,微微下垂的眼角……这些面部特征有的来自父亲,有的来自母亲。
他们会想到什么?
许多面前那个有些倔强面容的少女?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还是被老李头拽着的稚童?
明月很想问一问他们,但抬眼过去时,他们却都讪讪的避开眼睛。
故国的集市与别处不同,沿袭古制,一日逢集开张,一日备集休息,如此循环往复数百年。
外祖母摆开今早从院子里摘下的瓜果,街道上驶过几辆大型卡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街对岸是一家早点摊,油锅里炸着油条糖饼。
时而有人来到外祖母跟前,买菜攀谈,把话题拽到坐在一边的明月身上。用善意的话语或者善意的目光,判断着明月的归属。来往的人群和车辆使街道拥挤不堪,说话声里夹杂着司机的几声咒骂。
明月就坐在一片嘈杂声中,垂着眼,一一剥下韭菜的黄叶。
DAY2
与外祖母的壮实能干不同,祖母给明月的印象更加柔和。她更像是烟雨水乡里,温婉的江南女子。
在故国,祖父最为人称道的是他在故国办学从教的数十年。所以,明月在祖母这边,最显赫的身份是“明校长的孙女”。陪祖母走在路上,上前搭话的人们得到这样的回答时,都会目光里露出一种钦佩与欣喜。
“都长这么大了?上次看到才这么高呢。”
“是啊是啊。”
“真好的姑娘。”
“是啊是啊。”
祖母面带笑容的回答着。
明月心思不在这里,远远看到了不远处的小庙。
“三娘娘庙?”
“是啊。”
明月还记得幼时的场景,三座高大威严的泥塑,刻画成粉面凤目的样子,下面还立着两个执花的童子。随祖母过来,都要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叩三个头。
祖母那时还没有这么老,每次都对着娘娘们絮说着,无非是儿子女儿明老先生和跪着的小明月。那时明月还小,总是跪着跪着就睡着了,后面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猛的惊醒。现在她还能记得半睡半醒间看到娘娘们不怒而威的面容和淡淡的檀香味。
“现在还去那庙吗?”
“去啊,前几天还去来着。”
“下次,下次我回来陪你去。”明月随口许她。
“再不去就去不了了,”祖母叹了口气。
“说什么话?!下次一定陪你去。”明月听到那句“去不了了”莫名的心慌,语气放重了些。
“好,好。”祖母连忙答应。
明月不说话了,她忽然想起一些事,有点不舒服。想到什么了?祖父?渐渐消失了的老人们?还是在车上看到的那片杨树林?
“三娘娘要拆掉了,等不到下次了。”祖母小声的说。
“什么?!”明月近乎失态的大声问道。
明月记忆里的老宅是恬然的。
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明月会首先被屋外的鸟鸣声吵醒,夏天则是聒噪的蝉声。早起的祖母在灶房里准备早饭,如果是春天。会有香椿炒鸡蛋。新鲜的香椿是的祖父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下来的,还泛着光。鸡蛋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推门而入的祖父轻拍着明月。
“起来呀,明月。”祖父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起来呀,明月。”
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明月起来了。最后一次是祖父离开的那天下午,明月在祖父的病床前眯了一会儿,感到祖父消瘦的手掌在明月肩上拍了两下。
“起来呀,明月。”
每次明月想起来这件事,都要不声不响的流半天眼泪。
祖父走了。
院子里已是一片狼藉,明月看见一个。她还认得那把凳子,祖父曾经坐过。
祖父在院子里种了石榴树,银杏树,还有一棵故国特有的栎树。祖母种了染指甲的凤仙花,几株挂果的梨树,还有菜。栎树长得极高极大,院子外面还有一棵桑树,也是极高。但家里并不养蚕,连猫狗都不养。
明月还记得那堵墙,祖父教她写毛笔字,她却拿了祖父的粉笔在红砖墙上写字。祖父家清贫,有一半的墙都是下面为砖,上面用泥夯的。
明月看到了那堵墙,还歪歪扭扭的有粉笔字。“是谁写的啊?”
“还不是你?”祖母答她。
怎么会?!这么多年了!明月看着那些字,歪七扭八的“工厂,老师,日月月……”明月两个字写崩了,写成了日月月。
“你还记得吗?那边墙角种的石榴,每年都结果子。”祖母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回忆里。
怎么不记得?明月总喜欢吃石榴,有时候馋的等不及了,就非要祖父摘几个下来,酸的脸都皱起来了。第二年却还是记不住教训。
“石榴树砍的时候,那些人一一棵一棵来数的。这么细的石榴,数出来好几十棵呢。”
“数这么清楚做什么?”
“算钱啊,这些树都是按棵数折成钱的。”祖母回答。
明月不说话了。
“走吧?”祖母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走去。
“就来就来。”明月悄悄蹲下来,在地上找着什么。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把抓起来,塞在口袋里,若无其事的走出去。这是明月的东西,谁都不能拦着她。她想。
祖母的新家是靠近田地的一排平房之一。
“你看,先住在这里。”祖母指着那一排平房。住了七户人家,都是原来就住在附近的邻居们。
明月黑着脸,转了一圈,“就住在这里?”她的语气里喜怒难辩。
“是啊,刚搬过来,还没有收拾呢。”祖母没有感觉到明月的情绪。
“就住在这里?!”明月心里很堵的慌,她想起了母亲提起祖母时脸上复杂的表情,想起了父亲的欲言又止,想起了姑姑们……明月觉得很难受,各种滋味堵在胸口。
“啊?”祖母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没关系的。”祖母依旧是那个温婉良善的女子,安安静静的站在时光的角落里。
“你再等一等。等一等。我马上就要长大了。真的。你再等等我。”明月翻来覆去说着这几句话,好像说多了,就成真的了。
“好,我再等等你,”祖母拍了拍明月的肩膀。“不过你看,离他多近啊……”
祖母口中的他,是那个已长眠地下的明老先生。
“你去看看他吗?”祖母问。
明月抬头,遥遥看到那边长势正盛的庄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成熟植物的气味。依稀看得到那些明家的坟茔,一个挨着一个的垒在明家的田地里。其中有一个,就是明老先生的。田地的边上,站着一片杨树林,风吹过去,沙沙的声音响起来。风吹过来了,平房周围的杨树林也沙沙作响。
“起风了,你会着凉的,下次吧。”明月又下意识的说了下次。
“好,下次。”
明月搀扶着瘦弱的祖母,像是扶着一棵老树。
祖父离开之前。祖母从前很美的。
“下次,下次。”明月轻声说着,却觉得再也无法宽恕自己。
DAY3
中午,明月准备出去。
“明月?”本来准备睡午觉的祖母忽然叫她。
“怎么了?”
“一会儿你回来,有东西给你。”祖母眼睛里有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明月看她这样,忍不住笑了。
“好啊。”
明月出门是要陪外祖母参加一个宴席,为了庆祝某个用功苦读的少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大宴乡里。明月看见那少年腼腆的上前迎客,门口摆了几桌子酒席。
外祖母和几个熟人坐在一起说话,表妹和几个同龄人坐在一起,低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手机。明月坐在席间,觉得自己既不足以加入外祖母的谈话,又不想融合进表妹们的队伍,只好自己玩着手里的纸杯。左边坐了一个老太太,似乎是带着自己孙女来的,却和明月一样,尴尬的不说话。
开席后,明月一直忍不住往身边的老人碗里夹菜,远一点的就算站起来也要夹过来。“热不热?”“是不是烫?”“这个肉多,骨头少。”“盛碗汤?甜的还是咸的?”“这个刺多,吃这块。”
明月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的去做这些。还好席间的老人们不以为然的继续吃吃喝喝,年轻一点的都继续盯着手机,没有人注意她。只有一边的老人一直说“够了够了,你也吃点啊,月月。”明月应着“好好。”转手又夹了一块酥肉,放在一边的碗里。
结束之后,明月要走了。坐在一边的老人一直握着她的手,“慢一点啊。”
“好。”明月走出去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掂着脚尖看过来。
一边的表妹专注的看着手机,用手肘戳了戳明月“你看这个,看这个。”手机上是某新晋花旦,笑靥如花。
“这双鞋子真好看。”表妹语气里满满艳羡。
“恩。”明月脑子里还是那个老人。
“明月,你回来啦?”祖母听到开门。
“对啊。”
“快过来。”祖母手上有一个蓝色布兜。
明月凑过去,看到一本崭新的存折。祖母把它打开来,里面的记录只有细细一条:存入7000元。
“这是什么啊?”
“院子里的树,都在这里啦。”祖母语气里有一些自豪。明月却心下戚然,她的老宅,石榴,银杏,白梨都写在这薄薄的纸上了。
明月愣神的时候,祖母把存折合起来,塞回蓝布兜,推到明月手边。“都给你。”
“啊?!”明月第一反应是这些钱应该可以让祖母在平房里住的舒服一点了。
“都给你。”
“不……呃……”明月没有考虑好怎么开口说不要。
“都给你。我和你姑去银行办的,人家说我太老了,不能办卡,只有存折……没有密码,取的时候拿我身份证过去……”祖母絮絮的说。
“好,我拿着。”明月接过了蓝布兜。
“都是你的了。”
祖母露出欣慰的笑容,明月把布兜装在包里,眼泪毫无征兆的砸下来。
归程
还是来时的那辆大巴车,明月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怀里搂着自己的大包。转头看看窗外,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外祖母和祖母送车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她决定直接睡一觉,反正睡醒了差不多也要到家了。
明月梦见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她还是小孩子。在外祖母家的院子里睡觉,一阵凉风吹来,明月却突然醒了,她茫然地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什么不对,就躺好打算继续睡觉。小小的明月看着深蓝色的夜空,眼角瞥见低低院墙的另一边。那是预备成熟的暗绿色的田地。风吹过杨树林,沙沙作响。明月看到天上有条银色的光带,好像聚了很多星星。后来明月看了一本天文书才知道那是银河。
但当时的明月只觉得好看,像月亮一样好看。
身边外祖母的鼾声正响,有小虫子在草丛里一声一声的叫着。
明月半梦半醒的看着那条银色的光带,浑然不觉口角流出一丝涎水。
明天,明天告诉祖父去,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在大巴车上睡得很熟,口袋里斜斜的露出一块布料,是明月从老宅里找到的。
她太困了,都没有机会抬头看看外面的风景。
晴朗的下午,天空湛蓝如洗,田野上是饱满待收的庄稼,时而有飞鸟低低掠过,扇扇翅膀又飞远了。
天空和田野尽头沉默地站着一片杨树林。有风吹过倾斜的树冠,沙沙作响。
又一会儿,风停了,杨树林继续沉默的站在田野尽头,好像是目送着来自故国又离开故国的明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的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