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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书之后忽然了解到,但凡是名人,在出生时必有异象:不是紫气东来,就是红光满室,要不山川相崩,就江河倒流。得知这些我很是兴奋,说不定我也是被上天选定了的人。缠着爸妈追问个不休,但令我很失望的是,我出生的那天一九八九年九月三日上午,天上非但没有掉星星,甚至连场雨都没有下。我实在不甘心,一再追问,结果就被爸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屁股。
还好,爷爷当时就在旁边,把我抢到了怀里。爷爷熟知村里的所有掌故,从爷爷口中得知我出生的那天——隔壁蓝家的牛自己跑回来了。蓝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开春时才从外地牵回来的耕牛,三天前却丢了。那天蓝家的媳妇要生了,全家都去了镇上的卫生所,直等了一天,到晚上蓝芳芳才终于出生了,她爷回到家里,发现家门大开,拴在院子里草棚下的耕牛不见了,当时就给气晕了,还是我爷爷给送去的卫生所。爷爷说蓝芳芳她爷一直想要抱孙子的,在卫生所里守了一天,回到家又不见了耕牛,那是个生来就特别横气的人,到卫生所时嘴里都开始吐血了。从此留下了后遗症,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又撑了两年就过世了,都没有等到蓝芳芳弟弟的出生。
对于蓝芳芳的爷爷我没有一点儿印象,我一直以为她生来就是没有爷爷的。但那头牛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现在知道它竟然是自己跑回来的,心中颇有些不快,有点希望它当时不要回来,但这毕竟是我出生时的异象,否则巴不得真丢了呢。虽然蓝家就在隔壁,爸妈却不太愿意与他们来往,因为我们家是土屋他们家是砖房。蓝芳芳那个弟弟,比我还小着两岁呢,成天拿着东西在门口吃,看我出来了就躲到门里去,还一边露出头来喊一句“就不给你吃”。我是常吃他们家的东西,可那是他妈妈给的呀。还有,每次我去他们家里看电视,那孩子总要关了门不让我进,都是他妈妈出来开了门拉了我进去。我真恨不得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一直都没有这个机会。
蓝芳芳还好,我们一样的年龄,也就常在一起玩,但都是我去她家玩,她从不来我家。她妈妈常常拿出些果子点心让我们一块吃,但我若比她多吃一块她就会叫起来,所以每次吃东西我都得让着她。我也常在她家吃饭,平常还好,就怕在她家吃肉,还没端上来她那个弟弟就开始盯着我,我吃几块之后连她也会不快起来,不停地拿眼睛剜着我。可是,我还是常在她家吃肉,虽然每次都吃得一肚子火,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直到上了学,我才渐渐不再往她家里去,还是一路上下学,不过终于不再一起玩了。家里也有了电视,就更不会去她家了。
她家的那头牛一直都在,黄色的肚子上粘着很多灰灰的泥块,毛都一缕一缕的了。开春耕地时总见她爸拿着鞭子架着犁赶着牛,身后就是大块大块翻起来的黄土。鞭子抽在身上,它叫也不叫一声,只是甩甩尾巴抖抖耳朵而已。我家的田也是它耕的。我经常拿些青草喂它,它把我手上的青草用舌头一点点卷进嘴里去,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我曾不止一次地盯着它的大眼睛看,盯得我都累了,它也不动上一动。好空洞的眼睛啊。我喜欢摸它的背,上面的毛硬硬的,摸着摸着它就会把头转向我,用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这两年有了拖拉机,大块的田地谁也不用耕牛了,就只剩些犄角旮旯还用得上。蓝家买了台手扶,那牛且先养着,听说正准备卖掉呢。
自从上了学,世界的变化突然加快了。一年级时电视机“唰”普及了,那一年村里大半以上的人家都买了电视。二年级时耕地全都用拖拉机了,村里的那些耕牛一下子全不见了,那么突然,似乎睡一觉醒来就都没了。只有蓝芳芳家的那头牛还在,却也天天被拴在家里很少让人看到了。刚入三年级,爷爷去世了。我觉得那个小时候的古老而温情的村子也跟着一起消失了。这一年村里有多位老人过世,似乎在集体向这个时代告别。
三年级,不再是过家家的年龄了。终于可以用钢笔了。前两年一直羡慕的事,如今自己终于也可以做了,别提有多兴奋。听高年级的人说,铅笔的木头是软的,有香味,泡在墨水里,墨水就不会臭臭的了,而且用这样的墨水写出的字也会有一股香气。大家立即就这样效仿,把铅笔刀削下来的木花或是小刀切下来的长条铅笔木,全都放进新买来的墨水里,泡一段时间再用来写字。我也如法炮制,但墨水还是臭的,写出来的字也并不香。可蓝芳芳说她的就很香,我要闻,她赶紧给护住了。趁她不注意,我就偷偷拿了她的铅笔来削,她的铅笔是高级的带有橡皮头的那种。结果被她发现了,嘴上很不饶人地骂了我好一会儿,我也就忍了,但用她的铅笔木泡出来的墨水却也并不香。我很失望。这种事情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后来终于就再也没人做了。
有了美术课,一位很漂亮的老师来教我们画画。我很喜欢画画,村里很多人家的墙上都有我的蜡笔画,自然家里也少不了,为此还挨过不少骂。但是,我认真画起来是很厉害的,不仅爸妈夸我画的好,老师也这么夸我。我很得意自己的蜡笔画,有几幅还被贴在教室后墙上的“学习园地”里,很骄傲。
画人画树画动物,画了有三个月,一天老师忽然说为了庆祝澳门回归,县里要举办小学生绘画比赛,要我们大家努力画,尤其是我更被老师点了名。我不知道澳门到底是什么门,但还是高兴坏了,正在想着到底要画个什么去比赛呢,却听到前面叽叽喳喳,很多人都围到了蓝芳芳桌子旁。我也凑了过去,看见她桌子上摆着一排颜色很鲜艳的画笔,不是蜡笔,颜色要艳得多。而且,画在纸上也比蜡笔有生气,画出来的小动物真像活了的一样,不像蜡笔画一看就是死的。那颜色太好看了,即便是蓝芳芳那胡乱涂抹其丑无比的画也因了这鲜活的颜色而生动可爱起来。我太喜欢那些颜色了,都开始不停咽口水了。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蜡笔,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红色像铁锈黄色就跟狗屎一样。如果我能用那样的颜色画画,该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蓝芳芳说这是水彩笔,十二色的,是她爸从县城给她买的。听到她说话的那语气我恨不得揪住她的小辫子扯下她一撮头发来。大家时不时就往她那里看,她画的那个桃子就跟个鸡蛋似的,但用红红的水彩这么一涂,还真诱人啊。我想向她借用一下,就是开不了口,手都伸出来好几次了,嘴巴还是紧紧闭着。她的同桌借了试试,才只涂了几下,就给她抢了回去,说是太浪费了自己都不舍得用呢,一下子涂那么多。她一个人护住那些水彩笔,尽情地画着,引来大家一阵阵的羡慕赞叹声。
我好想要那水彩笔啊。十二支漂亮得过分的画笔躺在鲜艳的长盒子里,那红色是血蓝色就是天空,如果我用这些颜色作画,画出来的东西肯定会从图上跳下来的。太想要了。下课后,蓝芳芳要把画笔收起来时,我冲上前去,非要看一看摸一摸,实在是忍不住了。才看了一眼她就夺过去塞进了书包。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那盒水彩笔,连晚上做梦都在想,有时还梦到我用水彩笔画了些小动物,它们真的就从画上跳了下来,围着我转圈子。可是,我不敢开口向爸妈要,我知道无论我怎么纠缠爸妈也不可能跑去县城买盒彩笔回来。十岁的人了,早已懂得什么事能做到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可我无法不去想。也想过偷钱自己去买,但是县城太远了,远的超出了想象,长这么大就是别个村子也没去过几次更别提县城了。即使手上有了钱,自己也是买不到的。我只好还是继续着用蜡笔作画的日子,但对蜡笔却是一天比一天厌恶,甚至有时想再也不画画了。每次作画我都要偷瞄蓝芳芳,可是,她稍一转身我就会立即低下头同时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又为什么会害怕呢?我又没打算偷她的彩笔。
放学后同往常一样,我又和一帮小伙伴绕远从小河边溜达回来,进家门之前在蓝家门口不远处看到了一件眼熟的东西,心头一震,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盒彩笔。我犹豫斗争了好一会,等了有半个世纪也不见有人出来,就惴惴地冲过去,抓起来揣进怀里,像兔子一样嗖地就蹿回了家里。晚饭时心还在狂跳不止,坐在饭桌前,手在扒饭耳朵却在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稍稍有一点响动我的心就会立即提上来,门口一有脚步声血就直往脑门子上涌,要把头皮都撑破了。可是直到睡觉前什么事也没有。我在床上反复了半天,怎么也睡不着,水彩笔压在了枕头下,翻个身就得拿出来放到鼻子上闻一闻,那紫色能嗅出葡萄味,红色是苹果味,粉色是桃子味。我太兴奋了,抱着水彩笔的盒子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第二天上课,突然蓝芳芳就哭了起来,说她的水彩笔被人偷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脸也热起来。班主任过来,劝了她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班主任站上讲台,让下面的人自己说,到底是谁拿了的,赶紧交上来就什么事也没有,否则一旦查出来是要被学校开除的。没有人回答。班主任又让大家互相举报,但还是没有人开口。蓝芳芳又开始哭起来,哭声很大,校长也来了。校长也劝了她一回,接着让我们所有人把书包都放到课桌上,班主任挨个检查,桌洞里,衣服口袋里,还有门后垃圾桶里,任何一处地方都没放过。结果,彩笔没找着倒翻出没收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没有办法了,校长就又劝了蓝芳芳一会儿,离开了。继续上课。终于蓝芳芳的抽噎也停止了。
放学时,蓝芳芳经过我旁边,狠狠瞪了我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偷的,你来上学还是你爸爸半夜里偷偷给校长送了两瓶酒才能来的,哼!”
这件事她怎么知道呢,我很气愤。我入学那年,学校规定九月一日之前出生的孩子才准入学,而我是九月三日,晚了三天,要等到明年才准入学。这下可把爸妈急坏了,不能就因为这三天而耽误一年吧。爸妈商量了一整天,找了好几位老师说情,老师说这得是校长说了算的。晚上,爸从橱柜中拿出两瓶过年时节才喝的酒,又买了些别的什么,趁夜就去了校长家,两天后我就和蓝芳芳他们一块儿上学了。这事我都不是很清楚,她蓝芳芳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没有理会蓝芳芳,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伙伴们去河边溜达,而是快步向家里奔去,因为明后天都休息,我有两天时间可以尽情使用水彩笔作画了,我相信用这水彩笔作的画一定能拿个大奖。蓝芳芳应该是怀疑了我脸上的兴奋之色,她一直尾随着到了我家,这是我记忆中她惟一的一次到我家里来。一进门她就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爸妈也从屋里出来了。妈赶紧走过来,搂着她给她抹眼泪,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又欺负她了。她只是哭,还越哭越厉害了,我也不敢说话。她妈妈终于从隔壁闻着哭声找来了,蓝芳芳见了她妈,一头扑过去,扯着她妈妈的衣服就说是我偷了她的水彩笔。我的血一下子直冲头顶,耳朵胀胀的要爆掉了。爸一把揪过我来,问是不是我偷的,同时手早就扬了起来,眼看就要落到我的屁股上。我也哭了起来,但嘴上一直在说不是我偷的,我没偷。爸的巴掌还是落在了我的屁股上,她妈和我妈都跑了过来,我妈拉开了我爸,她妈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们两个就站在院子当中用手揉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两下的大人在一旁互相解劝,我爸对蓝芳芳说如果发现是我偷的就打死我,蓝芳芳她妈摸着我的头,一个劲儿地说,没事没事。一直到晚饭上灯时分,她妈才拉了蓝芳芳走了,此时我早已不再哭,蓝芳芳还有些抽噎但势头总算过去了。各自都去准备晚饭了,四下里有谁留下了一声叹息。
我跟在妈身边进了厨房,突然爸冲了进来,手上拿着那盒压在我枕头底下的水彩笔,脸都扭曲了,厉声喝问这是从哪里来的,我小声嗫嚅说是捡的,爸一把把我摁在案板上,解下皮带就抽我屁股,抽了好几下后妈抱住了爸让我赶紧往外跑,我咬着牙,就是不跑,任由爸抽我。爸抽了我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坐到板凳上直叹气,晚饭也没吃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爸回来时妈仍在用碱水给我敷屁股。小时候连续几天打针时妈就常这样给我敷屁股,用热水化了碱,把毛巾蘸了碱水,拧干后敷在屁股上,凉了就换下,多敷几次第二天屁股就不会肿。
第二天我的屁股还是肿得老高,到傍晚才下得了床。那盒水彩笔还被扔在厨房里,可现在我已经没有了用它作画的兴致。我恨死这水彩笔,恨死那蓝芳芳了。两天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吃饭时也都是妈给我端到房里来,我不想见到爸,不是害怕,就只是不想见到。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一。我背起书包去上学,尽管屁股还有点疼,但妈给我敷了三个晚上,终于不再肿了。进入教室,有同学开始对我指指点点,蓝芳芳早来了,飘到我面前来,晃着手中的水彩笔盒子,“哼,小偷,明明偷了东西自己还不承认,看,这是你爸新买来赔给我的!”我抡起书包就砸到了她脸上,她的鼻子破了,嘴巴上方出现了两条鲜红鲜红的小河。我知道这下麻烦了,不给老师过来就跑出了学校,把蓝芳芳那鲜红的嚎叫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出了学校就是小镇惟一的一条街道,虽然天天来上学我却几乎没怎么逛过这条街。街的两边都是摊贩,西边是菜市场,中间是卖肉的,东边是卖鱼的。那个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门要回来了,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红艳艳的小小五星旗,镇政府上面飘着一面硕大崭新像血一样的五星红旗,猎猎迎风,噼啪作响。到处都是红旗,有些小孩子手里也摇着红旗,整个街道都成红色的了。路过一排排肉案子时我看到了上面摆放着的刀子,很多,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钩的尖的,我捡了一个围着挺多人的案子凑了过去,趁人不备摸了一把小号的刀子揣进了怀里。我为什么要摸把刀子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揣了一把刀子。
我不想回学校,索性就回家了。家里没有人,我从门前的石块下摸出钥匙开了门,径直就进了厨房。那盒水彩笔还在。我捡起来摆在案板上,掏出刀子使劲剁去,外壳几下就剁烂了,里面的棉芯露出来,把白色的案板染了红红绿绿的一大片。我捡起来,想全部都扔到灶台底下去,忽然心中一动,就把棉芯全部抽了出来放到一个小瓶子里去,外壳全部填到了灶台下。我带着小瓶子出了门,来到蓝芳芳家门前。果然没有人。找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翻墙进去,走到牛棚里就把那小瓶子丢进了饮水槽里。十二种颜色立即拧在一起像烟花样由水槽底部喷出来,到了水面上渐渐散开去,像一棵大树了,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会儿就把整个水槽给吞没了。
这头在我出生的那天自己跑了回来的老黄牛,这头证明着我的天生异象的老黄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抖抖耳朵,甩甩尾巴,眼睛一如既往地淡然。我用勺子舀起彩虹水给它喝,它理都不理我。我盯着它的眼睛,盯了很久,盯得我自己都气愤起来。我愤怒它的平静,我愤怒它的沉默,我愤怒它的逆来顺受,我尤其愤怒的是它的高高在上和对我的不屑与蔑视。我抄起刀子就向牛脖子捅去,这一下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立时自顾自惊叫了起来。
裹挟着大量泡沫的血箭激射出来,一下子就喷进了我的眼睛里,打在了我的脸上,溅满了我全身。我整个儿成了红色的了。
我呆呆地定在原地,瞪着眼,脑袋轰鸣,世界却是一片寂静,老黄牛无声地挣扎嚎叫,在我面前倒成了一幅血红血红的静态画。